第三十一章

 



  他苏醒过来,明白自己正站在楼顶上,被反绑着双手,捆在背后一根高高的、摇摇晃晃的金属管子上。寒风一阵阵吹来,天上下着雨。透过雨幕,远方的莫斯科朦朦胧胧,就像一片乳白色的反光,在这片反光之中,一块红色的广告牌在远处时现时灭。在近处的楼顶旁,被风吹乱的树冠左摇右摆,就像是一簇水草。透过树冠,可以看到一幢幢白色的楼房。在邻近那幢楼房的墙壁上,有几个窗户不合时宜地亮着灯光。在潮湿的夜色中,一列电气列车在铁道上驶过,就像是一串金色的念珠。透过明亮的雨帘,沿着楼顶平台的边沿,他的目光一直在追随着这列火车,看它怎样穿过了眼前的一根根电视天线和通风管。它突然消失了,钻进一片密实的黑暗,就像有人一下关掉了头几节车厢的灯光,当列车在这片密实障碍物的另一边复又出现的时候,别洛谢尔采夫这才意识到,这个障碍物原来是一个人,他头戴一顶贝雷帽,竖起衣领,背对着别洛谢尔采夫站在那里。

  “瞧你,自讨苦吃……我对你说了,让你走开,哪怕是去加那利群岛,哪怕是去你那个充满诗意的普斯科夫。这里不需要你。你应该休息休息,放松放松身心,然后再回来建立新的功勋。可你非要较劲儿,自高自大。你想拯救世界,不想让世界末日出现。可是要知道,世界末日是上帝想出来的啊。你是在违抗上帝。你想跟上帝争个输赢……”格列奇什尼科夫笑着朝别洛谢尔采夫转过身来,上前一步,于是,别洛谢尔采夫便看清了贝雷帽下那双橘黄色的圆眼睛,这双眼睛也成了这座夜幕下的巨大城市中的两个光源。

  “为什么要杀那个孩子?”别洛谢尔采夫用力从肺部吐出一团有腥味的气,声音嘶哑地问道。“你们这些屠夫……”

  “你应该知道特工的规矩啊。如果你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被人发现了,那么,那个目击者,哪怕是一个偶然路过的目击者,都应该被消灭掉。这是一条古老的特工法则。你活了下来,是因为我就在旁边。无声手枪的枪管已经顶在你的脑门上了,但是我及时赶到了。要不然的话,要过上好几天,人们才能在这个楼顶上找到你,因为看到这里非同寻常地聚集着大量的乌鸦。当然,那还得有人愿意来找……”

  格列奇什尼科夫带着同情的目光看着别洛谢尔采夫,就像在看一份有生命的财产。

  “你们埋好了炸药?就在今天夜里?……”

  “你已经丧失了进行情报工作的能力,无法对表面现象做出判断。在那个男孩给你打了电话之后,我们就把你从家里、从普希金广场引了过来,你慌里慌张的,并没有马上发动汽车。我们一直在盯着你,我们看到,在塔甘卡广场你没走对道,差点儿跑过了,开到伏尔加格勒大街上去了。看到你把汽车停在离餐厅不远的树阴下,我们感到很是可笑。那个牵着一条狗从你旁边走过的女士,报告了你的车牌号,于是,我们就知道你到场了。你和那个机灵的青年近卫军小伙子躲到树丛里,就好像是在玩少先队的军事游戏,我认为,你在分析中心工作得太久了,已经忘了秘密工作的基本要求。你像个电影中的间谍那样,两次在那个看门人的身边走过,我们特意让他穿上了那身利文斯敦(利文斯敦(1813—1873),英国的非洲考察家。在南非和中非做过多次考察。)式的殖民服装,那个时候,你就已经上了我们的钩。你孩子气地追赶那辆吉普。我都开始可怜你了,于是,我就试着给你发出一个信号,告诉你,你的计划已经被识破了。我把你领到河边的空地上,你那位半疯半癫的神风队员朋友的车库就在那里,可是你未能理解这个友好的信号。你输了,你本应该死去,因为你是个叛徒,你危害到了神圣的‘斯瓦希里计划’。但是,我救了你命,因为我很同情你,而且还因为,我们不是在普希金广场才认识的,我们一同经历了阿富汗战争,一同经历了安哥拉和莫桑比克,一同在柬埔寨和尼加拉瓜执行过任务。在我们的名录中你很重要,是一个最有前途和创造力的工作人员,我们并没有看错你……”

  别洛谢尔采夫明白,这一仗他打输了,敌人战胜了他。敌人怀着优越感本想一下了结了他,可是敌人迟疑了,没有给出那“仁慈的一击”。敌人把他送上这潮湿的屋顶,让他俯视着注定要遭遇不幸的莫斯科,让他成为这座城市不幸毁灭的见证人。而他,后脑勺被打破了,被绑在锈迹斑斑的管子上,已经失去了狡黠、力量和勇气,他还能有什么作为呢?

  “你们迟早会暴露的。你们会像叛徒一样被处决掉的。但是在此之前,还有多少人会因为你们而死去啊,那些完全无辜的人们……”他道出了这句无力的抱怨,同时看着那双橘黄色的眼睛,这双眼睛就像是一个电子装置的指示灯,以一种特殊的方式与城市那朦胧的反光、隐约可见的汽车前灯和远处闪烁的广告牌连接在了一起。这双眼睛只要一眨,眼皮就会被烧焦,于是,一道电脉冲就会传到爆炸装置上,接着,在城里的好几个地方,就会腾起高高的蘑菇云。

  “我不是对你说过吗,伟大的历史依靠伟大的推动力。它就靠一次次爆炸来推动,社会的爆炸和炸药的爆炸。每一次,世界都要通过爆炸来获得新的性质。一次‘大爆炸’孕育出了一个世界。另一次‘大爆炸’又将那个世界抹掉了。你瞧,这个衰老的世界正在功利地期待大爆炸前的最后时刻,以便获得新的性质,新的天地,以及纯洁的新人类。”格列奇什尼科夫做了一个戏剧性的手势,指着身边的那些屋顶。“莫斯科已不再是‘第三罗马’了,它最终将成为‘新耶路撒冷’……”

  “你是在亵渎神灵。你是在演戏,以此来掩饰那种最平常不过的兽行。你想借助鲜血创造一个新世界,可正是鲜血,会使这个世界变得毫无希望,陈腐不堪。无论‘斯瓦希里计划’里被塞进了多么独特的技术手段,这些手段都将导致犯罪的流血,而鲜血又将毁掉整个计划……”

  “这是一个伪君子的话,一个战败者的话。你只知道‘斯瓦希里计划’的皮毛,这个计划庞大得很,就像一座迷宫,它能从内部掏空整个腐朽的社会。它的构造很特殊,如果其中的一个分支遭到破坏,另一些分支就会获得超常的加强;如果其中的一部分暴露了,其他的部分只会因此而受益。这个计划是无法摧毁的,因为它自身就需要不断的摧毁,以便因此而强大起来。它的构成也很独特,整个人类都被吸收了进去,这里没有刽子手也没有牺牲品,没有罪犯也没有法官。对世界末日的恐惧将把所有的人都团结在一起,人们将祈求有人来拯救他们。就在这个时候,救星将出现,‘代表’将出现。他将惩罚那些罪犯,即便他们无罪,人们也会扑过去把他们撕成碎片……”

  “你们想要什么?统治整个世界?可是你已经不年轻,很快就要死了……”

  “也许死不了。你像平常那样,又猜对了,正是要统治权,正是要统治世界。统治一个小庄子,统治一个小山村,或者是一个省,或者是莫斯科城,或者是纽约城,或者像如今所说的那样,统治欧亚大陆,或者是欧洲,或者是北约各国,或者是半个地球,东半球或西半球,——这都还算不上是权力。完全充分的权力应该是全球性的,只有到那个时候,它才能成为真正的历史工具。那些渺小的暴君、愚蠢的警察局长和可怜的宠臣认为,权力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借助权力可以占有很多金钱和女人,或是创办几个皇家剧团,或是组建一支庞大的军队。而真正的君主,从成吉思汗到马其顿王亚历山大,从恺撒到查理大帝,从拿破仑到斯大林,他们夺取权力,只是为了让权力成为历史的工具。他们想借助权力团结起全人类,把所有的空间和土地都连接为一个整体,最终获得控制时间的可能性。他们要消灭人类的分裂,消灭那种对自然资源和脑力资源毫无意义的挥霍,要消灭战争、邪说和相互不理解的各民族之间荒谬的纷争。正因为如此,过去的伟大帝国都要胜过伟大的共和国。伟大的帝国负有一个使命,要把能够听见、能够实现上帝旨意的整个人类都团结起来。正因为如此,今天这个自由派的、龌龊不堪的俄罗斯,比起苏维埃联盟来,就显得更差、更笨拙,苏维埃联盟毕竟是一个帝国,它却被我们丧失理智地丢弃了。你今天在这个屋顶上将要看到的,不是黑炸药的爆炸,不是发动第二次车臣战争的借口,甚至也不是让‘代表’入主克里姆林宫的手段,而是对‘斯瓦希里计划’全球目标的一次落实,是一场新的世界建设的开始,是‘巴比伦悲剧’的终结和世界帝国的开端……”

  别洛谢尔采夫感到,他的后脑勺很疼,他被缚的双臂很疼,他的脊椎紧抵着的管子很凉。他觉得,所有这一切,都是一个没有趣味、生性残忍的导演导出的拙劣戏剧,这个导演把死刑变成了一个宗教仪式,他给死刑犯戴上一副花里胡哨的面具,在铃鼓、大鼓和铜锣的伴奏下给犯人套上绞索。别洛谢尔采夫感到,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就是一个狂人,一个罪犯,如果这个人沉湎于自己狂热的呓语,再向前迈出一步,别洛谢尔采夫就能一脚把他踹下楼顶,这家伙就会叫喊着飞下楼去,消失在深渊似的黑色树冠中。

  “大家都在猜测,上帝的旨意和愿望到底是什么。要人们每天鞠躬一百次?在每座山上都建一个寺院?让罗马教皇高于恺撒,让尼康主教高于沙皇阿列克谢。米哈伊洛维奇?要人们不要去碰他人的妻子,去爱自己的敌人,在别人打了你的右脸之后再把左脸递过去?可是要知道,上帝的旨意完全不在这里。上帝的旨意在于,要结束教会的分立,要结束民族的分立,要结束多种信仰、多种语言并存的状态,要结束那些为了空间、牧场、驼道、铀矿和钻石矿而展开的持续不断的纷争和对抗。上帝的旨意在于,要建造一个团结的人类,这个统一的人类将成为惟一的、全民的上帝形象的反映。但是,为什么要让人类团结起来呢?为什么要付出这些徒劳无益的劳作呢?为什么不让黑种人继续留在他们的非洲、黄种人继续留在他们的荒漠戈壁、白种人继续留在他们的第聂伯河畔和莱茵河畔呢?为什么人类要放逐自己全部的历史,互相搀杂,就像是上帝滚烫的手掌里一些彩色的黏土块?这是因为,上帝立下的理想,只有一个团结起来的人类才有能力实现。要完成这一任务,一个国家和一个民族是不够的,一个种族是不够的,二分之一或三分之二的人类也是不够的。为了完成神的旨意,分裂成两半的世界是不够的,在这个分裂的世界里,美国和苏联为它们相互之间的敌意和竞争付出了过多的精力。它们各自为政,因此,甚至连促成热核聚合的加速器也建不成,连预防癌症和艾滋病的疫苗都制造不出来,连控制全球气候的系统都研制不出来。要知道,所有这些初步的、次要的目标,全都服务于一个总的、神圣的目标,上帝正领着人类奔向那个目标,经历一场场灾难和一次次迷惘,经历那些荒淫的罪孽和宗教的畏惧,为的是让人类获得不朽,让人类战胜死亡,通过与世隔绝的‘巴比伦世界’的灭亡来消灭死亡。要用启示录的清洁性大爆炸来整合分裂的人类,为的是在末日审判的熔炉里,从一堆松散的灰烬中现出一颗钻石来。‘斯瓦希里计划’就其深刻、隐秘的内核而言,就是一个宗教计划,它和世界末日论联系在一起,与神的旨意的落实密切相关……”

  别洛谢尔采夫听着,格列奇什尼科夫拖长声音说着,轻轻地摇晃身体,像是在布道,在朗诵一本无形的神学著作。他的声音和风声交织在一起,和雨点打在铁管上的响声交织在一起,显得很冷漠,其中充满着强烈的激情、难以遏止的信仰和圣徒般的虔诚。别洛谢尔采夫感觉到脑袋轻飘飘的,一阵云雾遮挡了视线,他似乎置身在梦中。

  “两极世界要高于多极世界。单极世界要高于两极世界。这些自由派,这些撕咬伟大帝国尸体的鬣狗,这些蛀空了两极世界的坟墓里的蛆虫,他们认为,他们从中爬出来的那座坟墓,将会吞没整个人类。他们寄希望于美国,将其视为自由世界的支柱,但是,美国也会像苏联一样,将熔化在统一人类的熔炉中,被重新铸造。‘斯瓦希里计划’就是这样一个团结起来的人类,其最终的目的就是让人获得不朽。技术的强大力量,生物学家的大规模研究,数学家的分析,人类学家的发现,宗教思想家的洞察,这一切都将被用于人的复活。我们要复活所有的人,无论他是安详地老死的,还是在母亲的子宫中被杀死的,无论是被石斧砍死的,还是被原子弹炸死的,无论是病死的,还是在刑讯室里被打死的。我们要复活我们之前的整个人类,一个都不少。要复活尼禄以及遭到他折磨的第一批基督徒。要复活那些宗教裁判官以及那些被烧死的异端。要复活希特勒以及所有的牺牲者。我们要复活勃留姆金、亚戈达、叶若夫以及那些被他们枪杀的主教、哥萨克首领和俄罗斯贵族。我们要复活二次大战期问的德国士兵和斯大林的红军战士,他们曾在莫斯科、斯大林格勒和柏林城下相互残杀。他们之间的敌对,在一个相互分裂、相互敌视的人类中是难以克服的,但在全球帝国中却将彻底消弭。我们要复活在议会大厦附近进行街垒战的那些人,以及那个被狙击枪手打死的‘阿尔法’特警队上校。我们要复活那个被车臣刽子手割下脑袋的受难者叶夫盖尼。罗季昂诺夫,也要复活那个在俄罗斯人的‘拉网’中被打死的车臣战地指挥官。我们要复活轻浮的、不幸的、误喝了毒酒的‘小留声机’,也要复活在他担任市长期间那个在彼得堡的院落里被强奸致死的小女孩。我们要复活那支武装驼队中的阿富汗赶驼人,他们当着你的面在坎大哈被打死了。我们要复活那个意大利女特工,你和她在柬埔寨暹粒的一家旅馆里过了一夜,她后来被一颗越南地雷炸飞了。我们要复活那个纳米比亚教师皮特,是你把他送到了‘海市蜃楼’战机的炸弹下,还要复活那个黑人美女玛利亚,你常常整夜整夜地思念她。我们一定要复活光荣的少年谢廖加,由于你的疏忽他偶然地倒在车臣人的尖刀下。为了他们的复活,我们需要先把他们杀死。也许,大地上所有被杀死的人之所以被杀死,就是为了他们将来的复活。‘斯瓦希里计划’,就是历史隐秘的实质。它一直存在,在地球形成之前就已经存在。它存在于‘大爆炸’的物质之中。它存在于上帝的旨意之中……”

  别洛谢尔采夫觉得,有人给他端来了一碗醉人的麻醉剂。

  不久之前还让他感到恐惧的一切,此刻却显得合理了,显得不可避免了,具有了全人类的色彩,与神的旨意是吻合的。

  “在人类的每一代人中,都有‘斯瓦希里计划’的精英祭司阶层,他们在保存着复活的遗训。这遗训从一个时代传向另一个时代,从一个民族传向另一个民族,从一种宗教传向另一种宗教。我们,‘计划’的执行者,到处都有。有时,‘计划’的一部分也会暴露,那样的话,我们就会遭到镇压,被扣上各种各样的罪名,被架上火刑堆或断头台,在一堵砖墙边死在押送队员的枪口下,或是在空旷的战场上,死在战车的车轮下。今天,我们依然到处都有。有的在日本,有的在中国,有的在德国,有的在俄罗斯。今天的‘斯瓦希里计划’精英们,形成于情报机构的核心,在安德罗波夫和里根当政期间,这些情报机构就开始了趋同的进程了。它们忙于裁军和缓和工作,并创建了一个秘密情报同盟,参加这个同盟的,有你我的导师阿夫捷耶夫将军,有你在阿富汗的对手、那个姓李的美国人,有你在安哥拉的敌人理查德。麦克维伦,我们饶恕了他们,让他们躲过了子弹,他们也饶恕了你。在我们的周围聚集起了人类最智慧的人士,可他们自己常常并不知道这一点。有那些宣扬全球化的著名政治家。有那些发现了人体基因的天才学者。有那些能让生命延长的著名的老年学家。有那些能制造出人造器官的技艺精湛的外科医生和生物化学家。有那些神秘论者、魔法师和具有特异功能的人,那些古代图腾崇拜的传人。有那些研究智力圈和费奥多罗夫的‘共同事业’的哲学家,他们将自然和人类连接成了一个有机的整体。那位‘死人医生’,列宁遗体的保护者,你还到他那里去寻找过‘红色意义’,他也是我们这个同盟的工作人员。我们也有一些敌人,他们不愿意与我们联合。欧洲的反基督们,他们在丑态百出、毫无意义地与全球化作战。中国的‘红色孔夫子们’,他们与世界的其他地方相对立,在十亿中国人的内部建造起了第二极。伊斯兰的原教旨主义者,他们把世界的统一看作是魔鬼的阴谋。俄罗斯的民族主义者,他们老是在念叨俄罗斯的特殊命运。犹太人是我们的朋友,他们承担了一种可怕的、难以胜任的重负,要把散落的星系整合起来,让多神教臣服于统一的上帝,让挥霍无度、形形色色的人类组成一个统一的、勤劳的劳动集体。他们在不断地做出牺牲。他们遭遇到了跟踪、仇视和杀戮。他们在煤气室中被烧死,他们被赶出了自己的家园。但是,他们忠诚于遗训,意识到了自己的使命,他们团结起来,在缝补四分五裂的人类,借助全球的宗教,借助全球的金钱,借助全球的文化、科学和信息。阿斯特罗斯和扎列茨基的被消灭,并不是因为他们是犹太人,而是因为他们是迷路的自由派,‘斯瓦希里计划’也需要他们的物质和信息资源。我对你说了这样的话,可我却是俄罗斯农民的后代,我生在科斯特罗马的一个村子里,我也是国家安全机构的一名骨干。远不是所有的人都知道,他们是在为‘斯瓦希里计划’工作。‘代表’就对此一无所知。他也不应该知道。我们在我们的实验室里把他创造了出来。他是被合成出来的。也许,不是用蛋白质合成的,而是用硅和锗合成的。也许,他就完全是一个假象,一个想象的游戏,一束光线。在总统的就职典礼上,你看到的将不是一个人,而只是投射在克里姆林宫镶木地板上的一束明亮的光束……”

  一片彩色的云雾,就像是那只非洲蝴蝶透明的翅膀,有人把这片翅膀贴近别洛谢尔采夫的眼睛,使他开始感到一阵不安。回忆。很久以前的痛苦。仿佛曾经有过。不久之前,或是遥远的过去。发生在他身上,或是发生在他之前死去的那些人的身上。有人站在楼顶上,吴哥的金塔,赫拉特的绿色清真塔,托莱多粉白色的雕花教堂,普斯科夫雪白的尼古拉教堂,科捷利尼奇滨河街上的那瞳大楼,全都在远处闪亮。雨还在落,风还在吹,被打破的后脑勺还在疼,生锈的铁管还在冰着后背。一个人挥动手臂,建议另一个人去过那种诱人的生活,没有痛苦,没有死亡,那是永恒的天堂,永远的幸福,而为此需要做出的牺牲却很小——抛弃先前所有的神圣。

  “在俄罗斯,我们肩负着特殊的使命。我们是‘斯瓦希里计划’的俄罗斯分支,我们的使命就是要结束俄罗斯历史的癫狂,结束‘俄罗斯思想’的傲慢。那种神话,认为俄罗斯是独一无二的,认为俄罗斯是被上帝选中的,说俄罗斯拥有特殊的命运,那样的神话让世界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让俄罗斯自身付出了更为惨重的代价。俄罗斯自己脱离了世界,就像从巢穴里走了出来,可是为了让俄罗斯返回他主动离开的世界,人们却尝试着进行了一次又一次伟大的变革。人们尝试着让俄罗斯摆脱宗教的没落,摆脱各种荒谬的理论,以免受到俄罗斯弥赛亚精神的浸染,那些吃多了毒蘑菇的哲学家,那些在俄式火炉上烤暖了身子的文学家,一直在宣扬这种弥赛亚精神。要想使俄罗斯脱离世界,就像使月亮脱离地球而进入运行轨道一样,此类尝试的最终结果,就是把一个最富裕的国家变成一个死寂的卫星,上面布满环形山和干涸的海洋,而在地球上,在俄罗斯原来所在的那片地方,却形成了一个注满咸水的巨大深坑。人们在海底寻找的大西洲,其实就是月亮,它脱离了母亲星球,飘向了死寂的太空。‘俄罗斯的胜利’,‘俄罗斯的世纪’,‘俄罗斯的天堂’,——这都是一些我们必须加以克服的贫乏的乌托邦幻想,在我们之前,伊凡雷帝的禁卫军,彼得大帝的改革者们,亚历山大一世的共济会员们,列宁的政委们,都曾经这样做过。你那位脑袋不太正常的朋友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那个疯子,旧教徒,神风队员,他就是顽固的俄罗斯愚钝的化身,他宁愿炸死自己,或是在干柴堆上被烧死,也不愿与人类的其余部分融合为一体。我们将拯救俄罗斯,不让她变成一个神风队员的国度。你将看到的爆炸,是有目的的爆炸,它将使俄罗斯免遭‘俄罗斯思想’的危害。我们实施爆炸,为的是不让俄罗斯自我爆炸。我们一定能达到自己的目的。我们的敌人就是中侦局的那些人,我们和我们一样,也组成了一个秘密的骑士团。他们带着军人的狭隘和简单,在宣扬俄罗斯的复活。他们在规划一个伟大的俄罗斯。我们在和他们斗争,我们将获得胜利。他们动手晚了。我们赶在了他们前头。你将看到的大爆炸,将毁灭他们。我们将抢在他们之前,把我们的‘代表’送进克里姆林宫。但是,你要是以为‘代表’就是‘斯瓦希里计划’的结束,那你就错了。站在我们神奇的世界金字塔顶端的,并不是他。藏在我们神秘的水晶球核心的,并不是他。我谈到的这个人,将在合适的时刻登场。也许,你还能看见他……”

  风吹在脸上。雨水打在眼睛上。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的面容就像徒然的精灵,浮现在他眼前,在城市朦胧的灯光间摆动。于是,他的迷惑消失了。被绑在佩恰特尼基楼顶一根铁管上的他,又清醒了过来。

  “你最好现在就杀了我吧,”他对格列奇什尼科夫说道,“否则我以后会杀了你。没有任何力量能使你复活。”

  格列奇什尼科夫笑了起来,作为回答。

  “我要走开,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你还要活下去,因为我们太看重你了。把检察长搞下台,或者是去见伊斯马伊尔·霍扎耶夫,或者是那个装有假币的小箱子,——你也知道,这一切都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还不配让你去做。这不过是小试牛刀,是一次测验。你具有罕见的精神体验,在‘斯瓦希里计划’接下来的几个阶段中,我们很需要你的经验。你在这里看到的一切,将极大地丰富你的精神体验。我们还会见面的,我会把一项主要的任务交给你。很少有人能够在如此安全、合适的地方目睹世界的末日。为了看到这个场面,许多人也许都愿意掏出几百万来。我却无偿地把你领到这个观景平台上来了,把你安置在这个最佳位置上。从这个时刻起,你就不再是维克多。安德列耶维奇。别洛谢尔采夫了,而成了帕特莫斯岛上的约翰了。再见。阿门。”

  他继续轻声地笑着,转过身去,消失在通风窗里。别洛谢尔采夫一个人留在雨中,留在了喧嚣的黑色树冠的包围中。

  他被绑在柱子上,站在那里,等待着死刑的降临,这不仅仅是他个人的死刑,而且还是整个世界的死刑。世界也已经被绑在了一根耸入云天的黑色巨柱上,但是世界对此还一无所知。

  在这最后的时刻,世界看上去依然如故。它没有因为恐惧而颤抖。它没有祈祷。它没有祈求上帝的宽恕。它没有投身于疯狂的狂欢,以便在生活的最后瞬间来一番享乐。在遥远的铁轨上,夜班电气列车不时从朦胧的雨幕中驶过。在近处的河上,在雨丝织就的帐幔之后,夜航的拖船闪着灯光,然后,河面又平静了下来,只有黑色的风儿吹起了片片涟漪。在旁边的大楼里,一扇窗户里的灯火熄灭了,但是在大楼的另一面墙上,另一扇窗户里却又立即亮起了灯火,——有人醒了过来。因为心脏病又犯了,或是因为诗兴大发,也可能是克服不了恼人的失眠。

  别洛谢尔采夫不明白,在世界毁灭前的这段时间里他该做些什么。他试图挣脱身体。他动了动手指,扯了扯被捆住的手腕,可是,那根绳子却把他的胳臂紧紧地绑在了管子上。

  他扯了扯那根管子,使劲前倾,身体吊在了两只胳膊上。管子抖动了一下,与楼顶的结合处有所松动。他更使劲地拉着,用脚后跟踹那管子。那管子哐哐直响,一阵金属的颤抖传到了他绷紧的脊背上。他想弄断那根铁管,便又拉又拽。他使尽了力气。他气喘吁吁地站在那里,感到了手腕和脚掌的疼痛。

  他也尝试了求救,发出了叫喊。喊声立刻就消失在了屋顶上方。声响还没到达地面,就融化在了烟雨朦胧的半空中。

  他大张着嘴,发出了更大的喊声,可是,寒冷的强风却把那喊声吹回他的喉咙,用潮湿的填塞物堵住了他的嘴巴。人们听不到他的声音,再说,无论是救人者还是被救者都注定灭亡,他又如何能指望他们的帮助呢。

  他试图引起上帝的注意。在发出呼救的祈祷之前,他希望上帝能看到被绑在锈管子上的他,希望上帝能转过那张严峻的面庞,仔细地看着他。他希望,上帝能对他一生所做下的那些善良的业绩和好心的举动感兴趣,他开始回忆那些善行义举,把它们呈献给救主。他无声地念叨着那些所作所为,眼睛注视着那些飘过的乌云。

  他觉得,那根锈迹斑斑的铁管穿透了他的身体,他身体中的组织和肌肉全都被穿在一根铁桩上。他看着置若罔闻的天空,他听到,离他而去的上帝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于是,他高声喊了起来:“主啊,你杀了我吧!……你带走我的生命吧,但是请你让世界活下去!……你就让我来承担所有的罪恶吧,但是请你饶恕这座城市和整个世界!……”

  上帝没有倾听他的喊声。上帝也没有接受忏悔。这忏悔来得太晚了。世界的末日不可避免,已经到了“折返点”,在这个点之后,就已经无法制止世界向其终点的恐怖狂奔了。

  风从一边吹来,这风儿不是在吹来云和雨,而是在推近世界的末日。别洛谢尔采夫经受着这股阴暗的劲风,感到一阵强烈的恐惧,他知道,同样充满着这种恐惧的,还有群山、大陆和海底,还有一条条游动在海洋中的鲸鱼,一座座城市,城中的居民刚刚醒来,还有无数的坟墓,以及坟墓中冷得打颤的尸骨。一切有生命的和无生命的物质,面临自己的消亡,都心怀恐惧,在倾听这滚滚而来的幽暗风暴。

  他看到,隔壁那幢大楼摇晃了几下,在视野中消失了。一面墙连同窗户和门洞都脱离了地基,飞了起来,裂成了许多大小不等的碎片。可怕的爆炸声震动了空气。一股炽热的旋风从楼顶上方卷过。别洛谢尔采夫在缺乏氧气的空间里喘不过气,被热浪烫伤了,和那根被连根拔起的铁管一同飞了出去。

  在飞在空中的那一秒钟时间里,他恐怖地睁大眼睛,看到大楼原先所在的地方变成了一个可怕的大坑,紧接着,他就摔回到楼顶上,失去了知觉。

  也许,他昏迷了一个小时,或者是两个小时。他睁开沾满黏液的眼睛。他的脑袋搭在楼顶的边沿上,被反绑着的双手感觉到了那截炸断的铁管。在下面,在那些折断的树木之间,现出了那座大楼,大楼被血红的灯光和紫色的火焰所包围,正中间有一个很大的豁口。豁口里冒着有毒的灰尘和褐色的烟雾,就像是一座被炸毁的原子反应堆。仿佛,这座大楼就像是一块蛋糕,被用刀子切下了一块。在切面上,在盒子似的楼层上,可以看到一个个失去了墙壁、可怕地裸露着的房间,地毯吊在半空中,灯罩在桌子上方左右摇摆,厕所里一模一样的坐便器泛着白光。在每一层楼上,在不同的角落,都流着白花花的水。院子里堆满了各种碎片,消防队员们就站在那堆废墟上,水龙呈一道弧线飞了出去,落在火中,激起一片白雾。到处都闪烁着紫色的警灯,警笛长鸣,扩音器中传出阵阵喊声,吊车那可伸缩的悬臂在烟雾中慢慢地上举。在整座大楼里,在邻近地区,伴着火焰燃烧的劈啪声、抢险队员的呼喊声和警笛的呼啸声,响起了一片此起彼伏的哀嚎和呻吟,仿佛,有成千上万哭灵的女人聚集到了这里,共同唱出了一曲无尽的、无词的大合唱。

  他感到脖子上一阵疼痛,他试着转过头去。他看到楼顶上有一截被炸断的胳膊,就近在眼前,手掌上那几个苍白的手指还紧紧地抓着一把汤勺。他又一次失去了知觉。



《黑炸药先生》作者:[俄罗斯] 亚·普罗哈诺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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