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俄罗斯号”飞机 第三十二章

 



  他在一所医院里治疗了两周,受到摧残的身心都得到了恢复。病房里很干净,也很安静。护士小姐都很可爱,穿着浆洗过的白帽子和白大褂。军医们也很客气,很周到,对他的每一个请求和需要都做出了及时的回应。

  他也很顺从地听任医生们的摆布,接受各种治疗,吃下各种药片和药水,感觉到注射针头轻盈地扎进了自己的身体,与此同时,他也在悄悄地、仔细地观察这些身穿白大褂的人。

  他觉得,他们提出的那些问题,他们询问他感受时的绵里藏针,他们在倾听他要求时的殷勤态度,都很可疑。他们装出一副样子,似乎在寻找他体内的疾病,但他们其实是在寻找另一种东西。他们是在寻找在他一生下来就被置人其体内的那个神秘的黑匣子,那儿记录着他的生命密码。他们为他做电子诊断,让无声的电流通过那些敏感区域,在电脑上显示出他的病症,他衰弱的功能和疲惫的器官。但是他知道,这些医生就像探雷的工兵,在寻找那个隐秘的黑匣子,这黑匣子在屏幕上显示不出来,对探针和端子的触及不起反应,总能逃脱人们的视线。

  他们给他做超声波检测,超声波进入身体深处,扫描出肾和肝脏的形状,在屏幕上显出一幅淡蓝色的图像,上面带有一些凹陷、皱褶、阴影和硬块。他被放到x光机前,几束感觉不到的射线射进了他的胸腔。在一个巨大的显示屏上,得到了他的肋骨、锁骨、脊椎和布满微孔的髋骨的图像。他们让他躺倒在一个漆布床榻上,将一个像条闪亮的小黑蛇似的胃镜塞进他的食道。那条小黑蛇钻进身体深处,钻进那不见天日的隐秘地道,东张西望,似乎是在一个洞穴的墙壁上寻找神秘的古代图案。胃镜从他的内脏在其问不断呼吸、哧哧作响的地下传回了电视图像。他们让他仰面躺着,让他的脑袋伸入一个巨大的白色圆环,这个圆环能从不同的角度透视他大脑的不同层面。屏幕上出现一些彩色的图像,那是大脑的两个半球、小脑和脑垂体。这是他的思想的彩色地图,是他那些没有获得答案的痛苦探索的彩色地图。医生们仔细地看着图案,默默地摇着脑袋,而他,头上罩着一个巨大缠头似的白色圆环,他知道,他们没能发现他的秘密。

  躺在医院里的时候,他就已经得知,部队已经越过了车臣边界,正在平原上缓慢地推进,把车臣的部队挤向格罗兹尼方向。

  他到了普斯科夫,老式的车站大楼很眼熟,可是站前广场却变了模样,变得更宽敞了,上面有一些各色各样的售货亭,响亮的音乐让人的耳朵难以承受,那些制作粗糙的广告一看就是外省的,却又是在毫无趣味地重复首都的风格。他乘上无轨电车,前往旅馆,他打量着车窗外那些几乎已经被淡忘了的楼房,街道边的这些楼房,从前似乎要更高一些,更漂亮一些,也要更亲切一些,而如今,这些潮湿的建筑立面却在冷漠地看着他,没有辨认出来,这个怪人就是从前那个坠人情网的年轻旅行者。旅馆虽然还是老样子,可看上去也是无精打采的,住起来也不舒适,房间很小,很简陋,然而,这座旅馆里却充斥着一种十分的贪婪、廉价的放荡和无法无天的气氛。

  到了房问里,他坐到床上,把旅行包放在脚边。他并没有急于回忆,并没有急于回味,他在节约内心的力量,以便去完成那个困难的、也许是无法完成的行动,他要用那个行动使时光倒流。

  他想去的第一个去处,就是韦利卡亚河畔的圣母塔,他曾在夜间穿过潮湿的荨麻丛,踩着冰凉的鹅卵石,到过那里。他要去的圣母塔,规模小得令人吃惊,它似乎是枯萎了,衰老了,再也没有过去那种勇士般的力量了。他触摸着塔上的石头,想发现那个隐秘的小孔,可那些石头全都被封死了,冷冰冰的,没有呼应他的触摸。

  韦利卡亚河忧郁地扬起冰冷的灰色波浪,与那条富有活力的、飞向星空的河流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大失所望、满怀忧伤的他,在那些低矮的房子和狭窄的街道间徘徊,寻找着波甘金宫,在他年轻的时候,曾有一些考古工作者住在那幢房子里。当时,那些热热闹闹的考古工作者友好地接纳了他,他们在野外发掘中累得疲惫不堪,晒黑了皮肤,一到晚上,他们就要喝啤酒,把酒瓶和酒杯摆在几只木头箱子上,而在那些箱子里,则装着发黄的骨骼、腐烂了一半的容器、陶器碎片和青铜饰物,考古队队长曾小心翼翼地从小匣子里拿出一张白桦树皮,上面刻有一些文字符号,他把这珍贵的出土文物展示给别洛谢尔采夫看。白色的波甘金宫当时也很漂亮,就像是一座带有风门、烤火踏板和土台的巨型俄式火炉。可是此刻,这里却无人在等他。没有人从台阶上跑下来,张开双臂拥抱他。没有人在烛光后面看着他,把红色的啤酒杯举到嘴边。

  他穿过人来人往的广场,这广场上充斥着的,已经是别样的人群、别样的汽车和另一个时代的旗帜,在这里,他没有看到那些熟悉的农民脸庞、退色的乡村服装和藤编的篮筐。这座四周围有城墙的多夫蒙特(多夫蒙特(?一1299),又姓遭曼塔斯,生于立陶宛,1266年起为俄国普斯科夫大公,曾率众保卫普斯科夫,抗击来犯的立陶宛封建主和日耳曼骑士团。)的城市,放他进了城,引他来到一个地方,这里曾经是一个黑色的泥炭坑,坑里冒着热气,积着一汪汪死水,坑里有古代桥梁的遗迹,还能看到一些古代教堂的地基,考古队员们弯腰弓背,头戴巴拿马帽或草帽,在坑里干活,就在这里,他遇到了那个曾让他窒息了片刻的奇迹,可是此刻,这里却是一片空旷,像博物馆一样冰冷而又古板。

  满怀忧愁的他顶着蒙蒙细雨,踏着满地的落叶,向普斯科夫郊外走去,沿着静静的普斯科夫河向前走着,曾几何时,他曾挽着爱人的手走在这河岸上。他走过轰鸣塔,走过陡坡,走过荨麻丛,在那里,在黑夜的驳船上,在星星和云雾间,看着倒映在潺潺河水中的金色月亮,他吻了她。此刻,一切都鸦雀无声,寒意刺骨。恼人的风从高高的河岸上吹了过来,在那河岸上,从前曾坐落着许多色彩斑斓的市民房屋,如今,却立着一幢高大却很粗鲁的灰色新楼。

  他想到,他的经验投用了。这是一座陌生的城市,无用的城市。往昔沉默了。

  这一座座教堂,从前都显得生机勃勃,像人一样,硕大的穹顶是深色的,四个立面像面团一样雪白,漂亮的钟楼惹人喜爱,可是如今,它们却成了一件件展品。它们不会使人激动,也难以让人感动。你不会想把面颊贴在那些教堂的墙壁上,去吻它们白色的外衣。他打定主意,应该赶到车站去,买一张去莫斯科的返程票,在旅馆的房间里过上一天,晚上就坐上火车离开这里,也用不着因为感伤的妄想和难以实现的希望而过分地责怪自己。

  他站在普斯科夫河陡峭的河岸上,站在深色的草丛中,面向阵阵冷风。他不想去看那被风吹起阵阵涟漪的河面。墓地那倾斜的栅栏会让人产生忧伤的情感。透过那树叶稀疏的树冠,可以看到低垂的、潮湿的乌云。在脚下潮湿的地面上,有一块瓷碗的碎片,那只瓷碗早就被打碎了,被扔在这斜坡上,消失在滨藜和荨麻丛中,而此刻,在一场场大雨之后,它又浮到了表面。他的目光扫了这碎片一下,又向前方看去,看着那些没精打采的十字架,十字架上还吊着一些退了色的铁皮小花圈。

  可是突然之间,别洛谢尔采夫想更仔细地看看那块碎片,于是,他便看到了那碎片上画着的一片绿色树叶和一片红色花瓣。然后,目光再次投向前方,看到对岸有一个妇人在河水中洗衣服。碎瓷片诱惑了他,让他激动起来。此刻,他看着脚下的瓷片,心脏甜蜜地紧缩起来。他感到一阵恐惧,同时也体验到一阵难以遏止的好奇,于是,他弯下腰去。他伸出手去捡那瓷片。他聚集起心中所有明朗的力量,把它们全都集中在这块画有一片红花瓣的瓷片上。他的指头碰到了地面。他把瓷片抠了出来。在那瓷片的下面,突然敞开一个无底的深井,他像只燕子一样飞了进去,迎着呼呼作响的气流,张开尖尖的翅膀飞向那狭窄的空间。他向下坠落,落向一片蔚蓝的空间,就像是不带降落伞的自由坠落,他感到,一股不可抗拒的力在将他旋转,将他向下拽。在他落地的时候,肩膀轻轻地与地面接触,他就像一个善于变化的神话人物,已经返回了自己的过去。他走下车厢入口处的阶梯,来到普斯科夫车站的月台上,看着那永恒的蔚蓝色的黎明。

  他在夜间来到普斯科夫,在旅馆里安顿下来之后,就立即去了韦利卡亚河,站在黑黢黢的杨树下,呼吸着它们在夜间散发出的略带苦涩的清新气味。鹅卵石在他的脚下发出清脆的响声,圣母塔露出黑色的轮廓,就像一顶被扔在地上的帽子,帽子四周的青草还沾着露水,宽阔的韦利卡亚河在静静地流淌,一成不变地反射着岸上的灯光。他悄悄地脱掉衣服,把衣服扔在草地上,满怀欣喜地走进河中,像只野兽一样脚步轻盈地踩着冰凉的鹅卵石,他感觉到,河上有一阵新鲜黄瓜的气味温柔地飘进他的鼻孔,远处大桥上那些蓝色的灯火,就像是受惊野兽的眼睛。他慢慢地做着深呼吸,把胸口憋得都隐隐作痛了,然后,他举起双臂,扑通一声钻进了那黑色的水流。河底冰冷的水流冲击着他的腹部,抽打着他的双腿,于是,他便从那刺骨的潜流中钻了出来,哼哧着,喘着粗气,在水波不兴、较为温暖的水面上游动起来。

  他迎着灯火游去,那些闪烁跳跃的灯火似乎就近在眼前。

  透明的波浪上下起伏,每一朵浪花都是一星蓝色的灯火。他游得更快了,他脑袋埋进潺潺作响的河水,感觉水流似乎变硬了,然后,他潜得更深了,潜入了黑暗的深处。身体变细了,变长了,也变得更灵活了,在伸手摸了一下河底之后,他又向水面冲去,带起一串细碎的、垂直的水花。

  他带着满身水珠从水里走了出来,他感到很冷,却觉得浑身是劲。他穿上衣服,回到了城里的旅馆。他的头顶上方是一棵棵黑黢黢的杨树,在其中的一棵杨树下,他俩曾热烈接吻,朝霞已经开始照亮城中的屋顶了。

  他醒了过来,出门走向清晨的城市,雨后的城市一片清洁。他不慌不忙地走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向看到的每一座教堂躬身致意。山冈上的尼古拉教堂的穹顶,显得结实而又年轻,在绿荫中显出一副惊奇、高兴的神情。米哈伊尔天使长教堂穿着一身雪白、宽敞的外衣,脖子上围着一根火红色的带子,脸上露出粉红的、恬淡的笑容。

  人们穿过广场向市场走去。农妇们提着昨天在附近松林里采到的浆果,果汁渗出提篮,现出一块块蓝色的印迹。一个浅头发的小伙子,是个打鱼的,他背上背着一串鳊鱼,这些鱼又肥又大,身体扁平,血红的鱼鳃露了出来。一辆大车轧轧作响,在那位头戴帽子的老人身后,一些活鸡的脑袋在箱子里来回转动,红色的鸡冠时隐时现。

  他穿过街道,朝着那新翻开的潮湿土地所散发出的气味走去,钻过多夫蒙特城的石头拱门,在那些凸凹不平的灰色墙壁间,在一座尖塔旁边,他看到了一个黑色的发掘坑,以及一些烧焦的原木间的一个个小水洼。考古队员们头上缠着头巾,戴着巴拿马帽子和轻便草帽,以遮挡阳光,他们坐在小箱子上,或是跪在地上,用考古铲刨着地面。

  他站在一个焦煳的深坑上方,透过灼人的阳光,透过那场看不见的古代大火留下的痕迹,他所看到的,并不是被烧毁的木屋残留下来的乌黑的原木,而是一串串崭新的水晶项链,大门口茂密的绿草,窗户上一朵红色的花朵。他看到了火焰燃烧的结实火炉,滚烫的面包,动作灵巧的双手,挂着帐子的吱吱作响的床铺,几个抱着木头娃娃的大眼睛孩子。有人敲了敲门,走进屋里,拴着链子的铜勺发出了响声,屋顶的积水滴落在铁桶里,一只鸟儿像个轻盈的幽灵在房顶上飞过,可是此刻,他的脚下却只是一个黑色的深坑,一堆腐朽的泥土。

  他又向前走去,在那里,可以看到凸凹不平的内城城墙,可以看到教堂的圆顶。

  这里就是城门,鱼鳞般的石头路面,一座巨大的教堂,似乎,有人把白色的床单扬在空中,让它们鼓满风儿,发出了轻轻的响声。空心的穹顶似乎像银制的头盔一样,也能敲出声来。在那些十字架之间,一群勉强可以看清的燕子在上下翻飞。干燥的地面,一只熊蜂在花心里活动,一个姑娘面带惊讶地看着他,那群燕子呼啦一声飞离了十字架,带着响声向下飞,一散而开,形成一团蓝色的点点,然后,它们又重新聚集起来,向高空飞去。

  他站在那里,非常害羞,脸色苍白。那姑娘面带微笑。她手里拿着一把铲子,她在用那铲子刨土,黑色的泥土沾在铲子白色的边刃上。她那双湛蓝的眸子在阳光下微微颤动,其中有牛蒡、彩色玻璃和银色穹顶的倒影。

  晚上,在露台上的舞场上,他又一次见到了她。她站在潮湿的栏杆旁,金色的头发梳得很光滑,后脑勺上戴着一个大大的蝴蝶结,就像一位女中学生,她像早晨一样光彩照人,只不过显得很安静,有些严肃。透过跳舞的人群,不时可以看清她头上的蝴蝶结,以及那身黑白圆圈图案的连衣裙。他一直盯着她,心情激动,他非常害怕有人会马上带走她,她会从此就永远地消失。他走到离她更近的地方,接着,几乎是下意识地,几乎是违背意志地,他突然走上前去,忐忑不安地、不言不语地鞠了一躬,伸出手来请她跳舞。她抬起脸来,稍稍皱了皱眉头,他看到,由于那浓密的眉毛、睫毛和轻盈的头发,她的眼睛变成了灰色的,目光也很柔和,和早晨那双阳光灿烂的蓝色眼睛并不一样。那双眼睛里闪过了一个生动、欢乐的眼神,她认出了他,便向他递来了那双小手,她的手晒得很黑,上面布满了细细的青筋。他后退一步,跳舞的人群让他俩登上露台,然后,那些穿得五颜六色的人群,便又在那潮湿的露台地板上旋转了起来。

  他已经很久没跳舞了,此时,他怀着欣喜和胆怯,把她领进了跳舞的圆圈。天已经黑了,露台上方那棵黑色的椴树已经落叶了。椴树上挂着一只光线柔和的灯,许多蛾子从树枝里飞出来,然后又朝着灯光飞了回去。在离人们很远的地方,有一支乐队。他突然觉得,所有这一切——乐队,人脸,与他跳舞的这位姑娘,都非常陌生,非常遥远,似乎来自他没有经历过的某个遥远的年代。尤其是她,她的蝴蝶发结,她起伏的胸脯和面庞,都是陌生的,永远猜不透的,他不知为何要走到她面前,拉起她的手,他也不知为何此刻还握着她那只温暖的、但却陌生的手。不过,乐队开始演奏了,于是,他俩便默默地在人群中旋转了起来。

  “怎么会这样?”他想到,几乎没去听音乐。“难道一切竟如此简单?马上鞠个躬,离开这里,走在黑暗的街道上,音乐声还能听得见,她还将站在这里,站在这棵椴树下,所有的人还将在这里跳舞,这个戴着黑色蝴蝶领结的男人,这个衣服上有一颗珠母纽扣的胖女人,他们都还将这里转圈,可是我却已经不在这里了。一切都分崩离析了,而这两个我们完全陌生的生命却将留存下桌。往后还会有上百万次的相会。还会有另一些城市,也许,战争和创伤,我所有的欢乐和堕落,所有的眼泪、亲吻和疾病,所有的房间、桌子和饮茶,一切都不再有她了。而在她那里,还是同样的亲吻和眼泪,疾病和孩子,然后就是这张美妙面庞上的皱纹。这一切都不再有我,似乎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似乎我们此刻没有在一起跳舞,似乎她的手并没有被握在我的手心里!”

  这种可能性让他感到很可怕,难以置信,于是,他在想:“要知道,我的要求并不多,并不多,只要别毁了此时的舞会,让这场舞会继续下去,让我们的一切都在一起。我的要求并不多,只要说上一个字眼,随便哪个字眼都行!”

  从一棵鲜花盛开的高大树木上落下一朵轻盈的曼陀罗花,落在他俩的身上。

  他看到,椴树上的灯光穿透了她的头发,他激动不已地问道:“请问,您叫什么名字?”

  “阿妮娅。”她说道。

  “阿妮娅?我叫维佳(”维佳“是”维克多“的爱称。)!”

  她淡淡地一笑,于是,他觉得如释重任,就像一株被大雨浇透了的树木摆脱了多余的水。他感到轻松自如起来。

  “早晨您拿着那把可怕的大铲子在牛蒡丛里做什么?”他问道,因为自己的轻松自如而感到高兴。“您是在伏击什么人吧?被我撞上了。也许再过一小会儿,就会出血了。”

  “你好像吓得够戗。您的脸色很难看,像是要晕倒。我想扶住您。您是害怕我那把铲子?”她笑了起来。

  “我觉得教堂向我塌了过来。”

  “是在砸向一个渎神的人吧?……而我一整天一整天地坐在发掘坑里,教堂的穹顶在上面看着我,就像一个个好奇的脑袋。”

  “您今天挖到了什么?”

  “这个烟斗。我把它带在身边。”她张开手掌,把一个烟斗的残片递给了他,烟斗是用红色黏土制成的,里面被熏黑了。

  “我已经在这个坑里发现了好几个烟斗,它们全都被熏黑了。”

  “也许,那个地方在古代是个吸烟场所,烟鬼们都聚集在那里。他们抽着自己的小烟斗,和和气气地聊着天。有一次,他们吵了起来,打了起来,摔碎了各自的烟斗,四散而逃。有可能是这样的吗?”

  “当然有可能。我会记下您这个假说。”

  “一定要记下。等您开始写作专著,题目叫《古代罗斯的抽烟行为》,或者叫《俄罗斯古代烟草的种类》,或者叫《作为俄罗斯古代建筑形式之原型的烟圈》,到那个时候,您就不会忘记我了。”

  她认真严肃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突然笑了起来,她的脑袋微微后仰,下巴不停地颤动,头上的蝴蝶发结也在不住地摇晃。于是,他感觉到了一阵突如其来的幸福,对她白皙的脖子,对她发自内心深处的轻盈微笑,对这个蝴蝶发结,都产生了一阵柔情,她的这个蝴蝶结,应该充满了阳光的气息,充满了她的头发的气息,以及她的房间、书籍和笔记本的气息。

  “您从哪儿来?”她忍住笑,问他道,“您是普斯科夫人?我看不像。您干吗要去牛蒡丛里转悠呢?教堂为什么要砸您呢?”

  “有一种力量使我走向那些植物。也许,我前世就是牛蒡。教堂要砸我,是因为我的祖先都是异教徒。我从莫斯科来,我此行几乎没有什么目的。我想听一听普斯科夫的歌。这里有一个小村子叫马雷,在它旁边有个勃罗兑村,再边上还有一个霍雷村。那些村子里的人,歌唱得很好。”

  “您是搜集歌曲的?”

  “不是,但是我爱好歌曲。有的时候去参加一些喜庆活动,您明白吗,比如说是教堂的建堂节,或是一场婚礼,就能听到歌声。如果歌手们的嗓子很好,如果唱起了合唱,那就能获得极大的满足。有时候,你自己也会情不自禁地唱起来,在此之后,幸福的情感会很久地伴随着你。”

  “的确是这样。我的外婆就会唱歌。她的姐妹们经常从科斯特罗马来见她。我就坐在她温暖的大围巾上,听她们唱歌。我现在有时还会戴上她那条围巾,为的是唤起那些神奇的感受。我听过很多歌曲,我现在还记得一些。”

  “您会唱歌吗?要不,我们来唱一首?”

  “在这里唱?”

  “干吗?我们找一个地方。就去普斯科夫河边吧。我们到那里去唱几首。”

  他握着她的手,看着那张含笑的面庞,又感觉到了那种轻松和自如,他领着她走出了舞池,从乐队旁边走了过去。

  “瞧,开始了……自然而然地……”

  他俩走在石头铺砌的小街上,音乐消失在了树林的那边。

  他俩坐在普斯科夫河畔,坐在黑色的灌木丛中一棵倒下的树干上。河水在他们的脚下荡漾,拍打着岸边的石头,在潮湿的黑暗中,在石头和荨麻的气息中,现出了阿妮娅那张白皙的面庞,她的脸近在眼前,让人感到温暖。

  “我们唱哪首歌呢?”他问道,同时在倾听着岸边的水声。

  “我不知道。我会唱的歌很少。而且还唱不到头。就唱一些篝火晚会上的歌吧。您会唱吗?”

  “就唱《夜莺劝说小杜鹃》吧。您听过吗?是一首伏尔加民歌,是征服喀山时的歌曲。”

  “没听过,我从来没听过。”

  “那《骠骑兵》呢?一八一二年的歌。”

  “这一首我也没听过。外婆没唱过。”

  “外婆都唱过什么歌呢?”

  “就唱过这首歌:‘圣母节后的第一周……’”

  “雪花飘落……”

  “对,就是这首!”

  “那您就起个头吧。”

  “我害怕,我从来没唱过二重唱。马上就唱起来……这太奇怪了!既然是您出的主意,您就起头吧。我跟着您唱。”

  普斯科夫河在脚下荡漾,似乎有一个无形的人在清洗衣物,一床床银白色的床单朦朦胧胧地漂浮在水面上。

  “圣母节后的……”他唱了起来,他感觉到,周围的空气因为最初的几个高音而颤抖了一下,发出了共鸣。

  “第一周……”他继续唱道,提高嗓门,唱着那个音调最高、悠扬动听的乐句,就像他的先辈们的唱法一样,他的先辈曾在宽广的森林中野性而又甜蜜地歌唱。

  “雪花飘落……”他俩一同唱了起来,他敏锐地感觉到,她也有着和他同样的感受。

  “落在化冻的土地上……”他俩唱完了这首歌,沉默不语,让他们那轻盈的余音渐渐消失在斜坡下面。

  “什么样的雪花?落在什么样的土地上?”他在想。“落在她那科斯特罗马的土地上?她的外婆曾在那里行走,手里抓着项链,绕过一个个黑色的水洼?田野,忧愁,希望,——她是从哪里得知这一切的?难道是因为,是用一片土地养育了他俩,又让他俩在同一时问里相遇?”

  一支婚礼队伍踏着雪花前行,共有七架雪橇,每架雪橇七个人……

  他俩唱着歌,彼此呼应。她那颗年轻的心脏跳动在他的胸腔里,而他那不断增强的幸福在将她拥抱,将她淹没。此刻,他俩已经是同一的了,迅速地融合成了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

  他送她穿过城市,向考古队员们所住的波甘金宫走去。

  他俩一路上很少说话,在告别的时候,他俩约定第二天在斯尼亚特纳亚山上见面,去看看那些古老的壁画。

  他在黎明时分醒了过来,他看到,灰色的天空上已经浮现出了淡淡的红云。他走出门外。四周灰蒙蒙的,空气很凉。

  一只醒来的鸽子在旅馆的屋顶上咕咕地叫着。他缩起脖子,抵御着潮气,朝内城走去,想找见那个牛蒡丛中的发掘坑,他就是在那里看到阿妮娅的。

  他走在潮湿的草丛中,走在一段倾塌的城墙上。朦胧的太阳沉甸甸、懒洋洋地挂在屋顶的上方。整座城市都颤动在红色的薄雾中。

  从他下方的那个牲口棚里,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

  门哐的一声打开了,一群牲口哞哞地叫着,走了出来。

  那群牲口朝下方走去,挤满了整条街道,他突然产生出一阵强烈的好奇,便离开城墙,跑到栏杆旁,看着那由颤动的脊背、摆动的尾巴和充血的眼白汇成的洪流,轰鸣着向他涌了过来。

  这哞哞直叫的畜群构成一幅可怕、沉重的画面。但是他没有走开,因为在这幅可怕、沉重的画面中,有一种诱惑的、病态的、疯狂的力量。这种力量促使他跟在畜群后面,向前走去,走向那无形的、尚不存在的远方,走向那尚未来临的时间,在那里,他会置身在天地问那些疯狂的自发势力之中。

  “往哪里赶呀?”他冲那位从身边跑过的赶牲口人喊道。

  “屠宰场!”那人声音嘶哑地回答。

  一种盲目的力量使他抬脚就走,跟在畜群后面,呼吸着畜群散发出的臭气和踏起来的尘土。由于拥挤和疼痛,公牛们发了情。它们一头接一头地跳了起来,梗着脖子,用两只后蹄走路,伸出湿漉漉的舌头,弄得满街都是浑浊的排泄物。那些青筋突出的赶牲口人,在用棍棒把它们驱赶到一起。

  畜群走过城里的几条中心街道,走向城边的公路,在柏油路面上滚动,搅起一片烟尘。

  “我这是到哪里去?屠宰场,战争,世界疯狂的淫欲?……都不是为我准备的!……这不是我的出路!……”他清醒过来,站住了。

  心脏在猛烈地跳动,公牛在眼前奔跑。畜群渐渐地远去了,变成了一团红色的尘土。

  他突然感到自己非常疲倦,仿佛,他生命中的一部分已随那群赴死的牲口而去了。他沿着空旷的公路,慢慢地往回走。

  在太阳已经升得很高、已经很烤人的时候,他坐上公共汽车,赶往斯尼亚特纳亚山。道路盘旋在韦利卡亚河的上方,透过白色的烟尘,可以看到蔚蓝色的平静河面,河面上漂浮着大大小小的船舶,那边的牧场一片碧绿,一动也不动的畜群停留在浅滩上。公共汽车在松林问停了下来。他沿着一条小道向教堂走去。

  头戴一顶退色军官帽的守门人为他打开了教堂的门。他走进空旷的大厅,大厅里很凉爽,因为有气流从穹顶上吹下来,大厅的墙壁上有一幅幅绿粉相问的、有些剥落的壁画。祭坛上,格列布(格列布(?-1015)。穆罗姆公·弗拉基米尔一世之子,后被斯维亚托斯波尔克一世所杀,后与其兄弟鲍里斯一同被俄罗斯教会尊为圣徒。)的衣服边角发出柔和的金光。一个长着尖尖——鹰翼的天使,从墙上递来一道惊讶、欣喜的目光。

  他站在那里,陷入了沉思。他头顶上方的壁画,散发着青草和泥土的芬芳。

  他走出门,来到炽热的阳光下。

  守门人把钥匙弄得哗哗作响,终于锁上了门,然后,他走到别洛谢尔采夫身边,说道:“这么说,你不信上帝?是啊,是啊,上帝就像是梦,你会梦见的,我却不会。瞧我们跑来跑去的,可怜的人啊。”他悄悄地走到了一边,摇动着那个锈迹斑斑的钥匙链。

  他走向韦利卡亚河,在河水里游起泳来,看着风在水面吹起的明亮波纹。

  “瞧您跑到哪里来了?”他听到脑袋上方响起一个声音。

  “我在上面就看见您了。”

  阿妮娅站到了他的面前,她穿一条蓝白条纹相问的裙子,戴着一顶草帽,她闪亮的膝盖就挡在他的眼前。

  “您不等我来就看完了壁画,又跑到这里游泳来了?”他没有回答,只是欣喜地看着她。

  她有些不好意思了,就退后了一步。“怎么,教堂又要砸您了吗?”

  “会砸的,会砸的!”他笑了起来。“您也来游泳吧,天这么暖和,多棒啊!”

  “不等我来您就游完了。”

  “您来游吧,我还要游的。”

  她的胳膊平稳地画了一个圆圈,取下草帽,纷披的金发落到了肩膀上。她转过身去,用一个有力的动作脱下了裙子,身上只剩下一件黑色的缎布游泳衣。她皱着眉头,感觉到他在看她,她离开他,向河面走去。

  他贪婪地看着她,看她走进了河水,河水拍打着她那两个圆圆的膝盖。她有力地、默默地在水中游了起来,没有溅起水花,她游得很快,但没有发出什么动静,就像一头小兽,她白皙的肩膀不时露出水面,她的头发闪闪发光,就像一个沉甸甸的金块。她从水里站了起来,皮肤光滑而又鲜亮。她弯下腰,拧着颜色变深的头发,然后走近几步,躺了下来,把一只潮湿的手伸进了滚烫的沙堆。阿妮娅露出了一个灿烂的微笑,她的嘴唇间含着一朵野菊花。

  “您游得就像一只水獭。”他说道,他感觉到,她全身都散发着凉爽、清新的芳香。

  “像一只水獭?”她反问了一句,同时迅速地瞥了他一眼。

  “像一只无声无息的水獭。”他说着,握住了她的一只手。

  水珠在她那晒黑了的、中间有条白道道的肩膀上颤抖。

  她并没有把手缩回去。

  他闭上眼睛,向前挪了挪身体,吻了她一下。她的嘴唇很厚,很软,胆怯的舌头来回乱动,他吻着她,一直没有睁开眼睛,时而像是坠人了一个非常甜蜜的旋涡,时而又像是返回了那个炽热的、刺眼的世界。

  他俩默默地坐着,不敢说话。她看着河水,她的目光里有欢乐,也有痛苦,有河水的反光,也有透明的、淡蓝色的泪水。

  “别哭,别哭,”他轻轻地说,“你就是我的爱人。别哭,别哭。你就是我的爱人,美妙的爱人。”

  他们回到城里。他们去了市场,吃了一些很甜的、上面还沾有松针和树叶的黑果越橘,把嘴唇都染黑了。他们爬到了教堂的银色穹顶上,从那里往下看,大地就像一个装满新鲜生物的杯盏,一个个圆球在他们脚下鸣响,飘向那多风的蔚蓝色空间。

  他们乘公共汽车到了米罗热河边,看到园子里的樱桃正在成熟。傍晚,他们在昏暗的街道上漫步,听马儿在卵石路面上嗒嗒地行进,谁家那半圆形的窗户里飘出了轻轻的钢琴声。

  第二天早晨,他乘车前往马雷村,阿妮娅答应随后就去,等到星期六考古队员休息的时候。公共汽车的马达轰鸣起来。他沉浸在幸福的迷糊之中。一条笔直的、蓝色的公路伸展在眼前。



《黑炸药先生》作者:[俄罗斯] 亚·普罗哈诺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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