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他们分乘三辆汽车来到机场,机场坐落在白雾蒙蒙的平原上,在蒙蒙细雨中,几辆空降兵的运兵车被淋得湿漉漉的,一架双引擎的民航飞机已经做好了起飞的准备。从最后一辆汽车上跳下来的警卫人员,在飞机旁围成一个圆圈。别洛谢尔采夫走出汽车,看着格列奇什尼科夫与那些默默不语的陪同人员道别,他拥抱他们,对他们说着什么,有些话也传到了别洛谢尔采夫的耳朵里:“谢谢了,男子汉们,谢谢你们的支持……我们还会见面的……你们要把海关置于我们的控制之下,很快就需要花大钱了……否则,他们就要给自己建造宫殿了,他们以为,从飞机上看不到那些宫殿。而我们要把它们航拍下来,要他们好看……”

  一位身穿民航制服的机长走过来向格列奇什尼科夫报告:“将军同志,飞机已作好起飞的准备。请您准许起飞。”

  “准许起飞。”说完,格列奇什尼科夫就笨拙地爬上了飞机,弄得黑中泛白的雨衣哗啦哗啦直响。科佩伊科让别洛谢尔采夫走在前面,用他的后背挡住了别洛谢尔采夫的视线,使后者看不到那薄雾缭绕的空旷原野,别洛谢尔采夫只得沿着那狭窄的扶梯向上爬去,钻进了椭圆形的飞机舱门。

  飞机里很空。他们全都坐在面前带有小桌子的前舱座位上,他们脱下湿漉漉的雨衣,揉一揉肌肉,活动活动脖子,带着友好的神情看着别洛谢尔采夫,他们就是因为别洛谢尔采夫才进行了这次艰难的奔袭。

  “一个半小时就能到契卡洛夫机场。从那里沿着晓尔科沃公路到环行路,再到伏努科沃,也就一个小时。正好可以来整理整理心情。”格列奇什尼科夫看了看自己的金表,心满意足地说道。“是这样的吗,维克多。安德列耶维奇?”

  他的样子很善意,就像一位善良的医生在对康复的病人说话,丝毫也不像那位残忍的执行官,那位执行官曾站在漆黑的河岸上,曾站在佩恰特尼基楼顶的断头台上。

  飞机颤抖起来,它的每一个夹层、每一块铝板和每一颗铆钉都在颤抖,翅膀上那两朵透明的钢铁蒲公英被吹动了,飞机飞了起来。透过团团乌云,韦利卡亚河在舷窗外斜斜地闪过,就像一根脱离了大地的色彩暗淡的铁飘带,升天大教堂那白色的钟楼四周,环绕着一圈金黄色的树木,还可以看到内城和多夫蒙特城,当年的考古工作就是在那儿进行的,随后,一切都隐入了朦胧的云彩,永久地消失了。

  “喂,同事们,在一番劳累和紧张之后,不妨来轻松轻松。说得对吗,维克多·安德列耶维奇?”格列奇什尼科夫搓着冻僵的双手。

  这时,一个年轻漂亮的小伙子马上走了过来,把一些盘子、酒杯和多种鱼肉食品摆放在小桌上,又把一瓶摩尔达维亚白兰地放在一个特制的圆箍里,以防飞机的颠簸弄洒了酒。

  “需要白水吗?”那个小伙子问道,其举止很像一个殷勤的服务员。

  “如果可以的话,就来点矿泉水。”布拉夫科夫说道,同时迫不及待地把手伸向了酒瓶。

  “瞧,亲爱的弟兄们,我们又在一起了。”格列奇什尼科夫举起了圆圆的酒杯,杯里是金黄色的白兰地。“我们不应该分开,有什么委屈也不应该互相瞒着。只要我们在一起,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我们就一定能达到既定的目的。为我们的朋友维克多。安德列耶维奇干杯,为他的幸福和健康干杯!”

  他们三个人都和别洛谢尔采夫碰了杯,为他的归队而感到高兴。他们喝着酒,贪婪地吃着东西。别洛谢尔采夫也和他们一起吃着,喝着,顺从地呼应着大伙儿的情绪,无动于衷地看着圆圆的舷窗,高空的蔚蓝照亮了窗边的小餐桌。

  过了一阵,别洛谢尔采夫的三位旅伴似乎把他给淡忘了。

  此刻,他们在谈论战争,在别洛谢尔采夫从地面飞人其他星系的时候,这场战争已经打响了。

  “我还是不认为总参谋部的分兵计划是一个理想的决定,他们把集团军分为两组,一组攻打格罗兹尼,一组开到山里,进攻阿尔贡山谷。这显然是分散了兵力。”布拉夫科夫的大鼻子在白兰地酒杯上方摇晃着。“应该集中兵力攻打格罗兹尼。占领了格罗兹尼,就是战争的胜利!”

  “胜利是跑不掉的。我给集团军司令部打了电话,进攻在正常推进,他们能按时完成任务。”科佩伊科雄赳赳地耸着肩膀,似乎那上面还挂着那块金色的哥萨克肩章。“重要的另一个问题,也就是人民的满意。在每个省都进行了民意测验。人们异口同声地说:‘捣毁车臣人的老巢。为莫斯科的爆炸复仇。把格罗兹尼变成废墟。’我们可以祝贺自己了,胜利者就将成为沙皇。人民会亲手把他抬进克里姆林宫去的。”

  “在一月底,在国会选举开始之前,格罗兹尼必须拿下。”

  格列奇什尼科夫用拳头砸了一下小桌子。“在一月底,‘代表’必须到格罗兹尼去主持胜利阅兵仪式。巴萨耶夫和哈塔勃则要被装在笼子里,送到莫斯科的动物园里,与那些鬣狗关在一起。要让孩子们看一看,鬣狗怎样撕咬那些臭烘烘的尸体。我想表扬一下你们的电视频道的工作。我们把那些电视台从阿斯特罗斯和扎列茨基那里夺了过来,如今,它们正在为我们的胜利贡献力量。”

  “你派人去了军队,是想让他们在部队推进的过程中控制住那些油田?”科佩伊科问布拉夫科夫。“可别让那些捞外快的人占了地方。我们要占住钻井,派人保护,要用油罐车把油直接拉到斯塔夫罗波尔。否则,我看,卢科伊尔石油公司和西伯利亚石油公司的走狗们就要蠢蠢欲动了。不能让那些人混进部队!”

  “谁要是到处乱钻,谁就会变成石油。”布拉夫科夫冷笑了一声。

  “好吧,朋友们,为胜利干杯!”格列奇什尼科夫举起酒杯,一束阳光透过舷窗照在他的酒杯里,他的杯中像是装满了黄金。“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为我们的胜利干杯!”

  大家碰了杯,别洛谢尔采夫和大家一起,顺从地喝了一口刺鼻的白兰地。

  他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他不久前死去了,可他们又使他复活了。桌边的谈话有一大段他都没有认真去听,此刻,他试图全力以赴去搞清他们交谈的内容。

  “在攻占格罗兹尼之前,最好是在新年前夕,‘傀儡’就应该下台。”格列奇什尼科夫说道。“在他下台之后就马上拿下格罗兹尼,胜利的花环应该献给‘代表’。他们说过了,‘傀儡’的下台应该安排在过去一年的末尾,安排在那个陈腐世纪的末尾。新的一年、新的世纪应该以‘代表’向人民的亮相为开端。这具有重大的心理意义和象征意义。人民要抛弃那个年老多病的‘傀儡’,就像抛弃上一个消耗殆尽的世纪,他们将把希望寄托在年轻的、充满活力的‘代表’身上。这里面还有点埃及味道呢,不是吗?好像与尼罗河崇拜有点关系,与俄西里斯的复活有点关系?”

  “我们一回到莫斯科,就要加快政党建设,”布拉夫科夫关切地说道,并没有去呼应格列奇什尼科夫的那些玄学幻想。

  “在‘傀儡’下台之前,‘代表党’就应该秘密地组建起来。在大选之前,它就应该作为一支强大的政治力量公开亮相,挤垮共产党人和自由派。战争归战争,作为一种心理保障,这场战争是必不可少的,但是,还需要一个高效的政党,需要一架完美无缺的政治机器。这个我们在索契要加以讨论,让‘代表’也参加进来。我正在筹集资金,团结信息媒介,争取各省省长的支持。我正在准备制服那些政治对手,但所有这一切都必须加快速度。我在索契要就这个问题作一个汇报。”

  “我读了你那些讲稿起草人为‘代表’起草的讲稿,”科佩伊科不满地对布拉夫科夫说道,“太学究气了,有些地方很花哨,是讲给外省那些女演员们听的。难道就不能在那里写上一些让战士和军官们也能听懂的字眼吗?比如这样的话:”我们要把市场上的这些哈塔勃们全都抓起来!‘要让全体人民都理解他,而不仅仅是那些娇里娇气的小女人们。”

  “你放心,人民一定会理解他的!”格列奇什尼科夫笑了起来。“我们的人民像金子一样,在地球上你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的人民了。你往他们的嘴里无论塞进去什么东西,他们都会把它吃下去。只要对他们说上一句‘这很好吃’,就足够了。他们就会吃起来,使劲往下咽,吃得口吐白沫,却还在那里一遍又一遍地说:‘好吃!哎呀,太好吃了!’”

  他们端起酒杯,把金色液体倒进他们湿润、油腻的嘴唇里,又往嘴里塞了一些熏肠、咸鱼、凉拌牛舌和撒有柠檬片的鲟鱼冻。

  别洛谢尔采夫不明白他们谈话的意思,仿佛,他的旅伴们在用一种外语相互交谈。

  “我们毕竟不应该忽视‘代表因素’,”布拉夫科夫含着一片柠檬,意味深长地说道。“经常出现这样的现象,一个傀儡,他起先完全依赖于那些扶他上台的人,但是渐渐地,他就会利用权力机构,运用政治机器,开始排除自己周围的人。把他们挪个位置,或者干脆清除掉。阿道夫。希特勒是这样干的。斯大林是这样干的。那些党的领袖,从赫鲁晓夫、勃列日涅夫到戈尔巴乔夫,也全都想这样干。我们是否能断定,在一年之后我们还能控制住‘代表’?他是否还会履行自己的诺言,按照我们的意愿行事?”

  “用不着激动,”格列奇什尼科夫漫不经心地回答。“我们在烧瓶里合成了他,他将就这样一直留在烧瓶里。他是软弱无力的,不具有政治意志。他是组合而成的,是由许多碎块拼凑起来的。他会听从我们的每一句话,履行我们的每一个建议和奇想。政党将被掌握在我们手里。资金流完全由我们控制。我们将建立起一个统一的电视帝国,在这个电视帝国中,他不是国王,而只是臣子。我们已经把我们的人安插进了所有的强力部门。他们将在政府和总统办公厅里都占据了位置。他的医生、花匠和厨师,他的情人和牌友,都将是我们的人。那些卖身投靠、腐败透顶的民主派精英们,只要我们一招呼就会跑过来为我们效劳。我们的美国朋友和以色列朋友保证将严密监督他的对外政策。他还能往哪里逃呢?只能逃到‘小留声机’的坟墓里去,为了在深秋的菊花上洒两滴悲伤的眼泪?他在我的手心里!”格列奇什尼科夫攥紧了他那个青筋暴露、沾了几星油珠的拳头。“不过,他应该为他的处境感到高兴。什么责任都不负,却备受爱戴。他将像英国女王那样,统治整个国家,却不管理任何事务。”

  “不过,我还是要给他一个警告性的暗示,”布拉夫科夫在坚持自己的意见。“我要让他看看,不听话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也许,我们把‘骗子’交给美国人?在那位多情的检察长掌权的时候,这个‘骗子’就已经被立案调查过。‘代表’将‘骗子’视为他的恩人之一。我们让‘骗子’肩负一项愚蠢的使命跑到美国去,然后就让美国人通过国际刑警组织把他抓起来。”

  别洛谢尔采夫留心地感觉着周围的生活,就像一个到其他星系旅行过的游人,他以音速飞过一个个天外的世界,然后又回到了故乡的星球。他还是原来的他,可地球上的生活却已经改变了。

  “‘代表’在就职之后应该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彻底改变整个对外政策,在最近这次的扎维多沃会面中,我们已经向他提出了这样的建议。”格列奇什尼科夫坚决地说道。“别再跟中国和伊朗玩什么游戏了!要彻底转向美国。中国是一个潜在的敌人,它在向西伯利亚和远东扩张。它的间谍网遍布雅库特和乌连戈伊。只有美国才能遏止中国在俄罗斯的扩张。

  让美国人进入西伯利亚,把镍矿、铜矿和油田都交给他们。如果他们愿意,就让他们把核项目也监管起来,我们不需要两把核伞,有美国那一把核伞就足够了。让他们建一条横穿西伯利亚的公路。让他们在白令海峡挖一条隧道。让他们在靠近中国边境的地方摆满导弹。我们,如果需要的话,就到西伯利亚的前领土上去,把它建设成一个名为‘美俄欧’的伟大的共有空间,这样一来,我们就能阻止‘黄祸’的蔓延了。”

  “他对你那个主张俄罗斯加入北约的想法持一种奇怪的态度。他模模糊糊地表达了一个意思,想与白俄罗斯和乌克兰实现一体化。”科佩伊科说道。

  “他会逐渐成熟的。我们在索契还要再次讨论这一系列的问题。要与白俄罗斯和乌克兰一体化,但要在北约的框架之内。”格列奇什尼科夫这样安慰科佩伊科。

  “我们应该考虑考虑,怎样更好地对付‘傀儡’和他那位淫荡的女儿。他们知道得太多了,他们的顾虑也很多,如果把他们逼得太紧了,他们就会到处乱说。”科佩伊科仔细地把一片鲜嫩的鲑鱼夹到了自己的盘子里。“要不,把他们送到尼斯去?眼不见心不烦,省得他们在我们身边捣乱。”

  “这不是什么大问题。”格列奇什尼科夫安慰道。“‘傀儡’完全依赖于那些非常有效的东方草药,而这些草药随时可以被换成那些常用的苏打药片。马上,‘傀儡’就不见了!‘女儿’则可以靠那些有价证券和不动产过好日子,至于她的卧室,科佩伊科可以顶替扎列茨基,成为她真正的花花公子!”他们友好地哈哈大笑起来,科佩伊科则挺直身子,整理起了那并不存在的哥萨克小胡子。

  别洛谢尔采夫感到自己的内心很空虚。他的旅伴们喝醉了。他们喝得满脸通红。可口的食物和芳香的白兰地把他们变成了兴高采烈的普通男人,他们想讲一些笑话,说一些黄色段子。唱几首酒席桌上的歌儿。科佩伊科还在哈哈大笑,在想着“女儿”那丰满的乳房和结实的大腿,他解开衬衫的领口,鼓起紫色的青筋,伴着飞机引擎的轰鸣,歪着嘴巴唱了起来:“她被扔一扔进了船一船边那汹一汹涌的波一波浪……”

  飞机降低了高度。那位殷勤的服务员面带微笑收拾了吃剩的东西。透过乌云,可以看到金黄色的树木和车水马龙的公路。飞机降落在契卡洛夫军用机场。

  一辆吉普车在跑道的边上等着他们。司机从格列奇什尼科夫手里接过公文包,恭恭敬敬地提着,边走边轻声地汇报着什么。他俩在镜子般锃亮的黑色汽车旁停下脚步,小声地交谈着。别洛谢尔采夫走开几步,看着这个军用机场那座低矮、熟悉的航站楼,看着登机口的一片忙乱,一队队分成小组的士兵走出登机口,脚步匆匆地踏着混凝土跑道走向一架飞机,这架飞机的目的地是莫兹多克,士兵们有的喝醉了,有的面露凶光,但大多数人都是一副专注、沉默的模样。一队特种部队士兵从旁边走过,他们穿着灰黑相间的迷彩服,背着背包,背包上挂着枪管很长的冲锋枪。军事测绘员们跑了过去,把木质经纬仪搬进了登机口。一队雄赳赳、醉醺醺的军士,齐心协力地喊着口令,发出阵阵叫好声。

  在那些灰绿色的、褐色的和土黄色的军服之间,别洛谢尔采夫看到了一小队身穿戎装的年轻女性:她们穿着绷得很紧的裙子和军上衣,头戴一模一样的贝雷帽,背着背囊和挎包。

  别洛谢尔采夫觉得,在一顶斜戴着的深色贝雷帽下,有一张脸似乎很熟悉。

  他走近几步,终于认了出来,这个年轻的女性,这个着装严谨、动作紧张、显然还未适应自己身上那套军装的姑娘,就是维罗尼卡,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的女儿。

  他吃惊地向她跑了过去:“是您吗?怎么会呢?您到哪里去?您还认识我吗?”

  维罗尼卡有些茫然地看了他一会儿,但马上就认出了他,她的脸上于是便闪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怎会不认识呢?我认识。您是维克多·安德列耶维奇。您是我爸爸的朋友。”

  “瞧我们在哪里见了面!”别洛谢尔采夫看着她的脸,她的脸消瘦了,没有抹面霜,也没有了珠光宝气。细密的皱纹出现在她的唇角和眉问。她的头发剪得很短,被塞在了贝雷帽里。

  “我马上就要坐飞机去车臣了。安葬了爸爸之后,我一直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我对他的死负有责任。我没有守在他的身边,关心他,给他治病,反而去干了那样的事情,这您也知道。我想到过自杀。就在这个时候,战争爆发了。我找到一个熟悉的军医,求他到兵役委员会去为我活动活动。他们让我当了护士。现在,我要在战场上抢救我们的小伙子,为他们包扎伤口。我要洗清自己的罪孽。”

  别洛谢尔采夫突然感到喘不上气来,眼泪似乎要夺眶而出。不久之前,他还懵懵懂懂的,被那些恶毒的妖术给催眠了。心灵被迷惑了,内心世界就像一个被胀破的水泡。可是突然之间,从他身体深处的某个地方,从黑色的柏油路里,从路上的灰尘里,却钻出了一根鲜嫩的生命幼芽,就像一个火红的小星星在那里闪烁。维罗尼卡让他恢复了流泪的感觉,让他又重新看到了火热的生活,在这样的生活中,他们所有的人。——必死无疑的人,充满爱情的人,误人歧途的人,寻求获救的人,——都走在那些无休无止的俄罗斯道路上,从莫兹多克到格罗兹尼,从斯摩棱斯克到华沙,从铁尔梅兹到喀布尔,走在永无止境的战争那永无止境的大道上。

  扬声器里响起一个金属般不住颤抖的声音:“飞往莫兹多克的旅客们,请你们从四号登机口登机!……再通知一遍……”

  “我该走了,”维罗尼卡看着走远的女伴,着起急来。

  “怎么能这样呢?我还什么话都没来得及问您呢……”

  “上帝保佑我们还会见面的。”

  “分手前让我吻一吻您吧。”别洛谢尔采夫拥抱了维罗尼卡,在她冰凉的额头上吻了一下,他觉得他马上就会痛哭起来,于是,他便快步朝汽车走去。

  格列奇什尼科夫惊讶地看着别洛谢尔采夫:“你怎么回事,维克多·安德列耶维奇?眼睛里落进沙子了?”

  “是落进沙子了。是风从莫兹多克吹来的沙子。”

  他们坐进吉普,汽车沿着晓尔科沃公路疾驶,不久就流人了环行公路的巨大沟槽。他们在呼啸的车流中飞驶,掠过一个个加油站,一块块明亮的广告牌,一组组闪烁的信号灯。一根根高压电线杆矗立在原野上,就像一只只金属仙鹤,透过一片片金黄色的森林,白色的莫斯科城不时显露出来,就像一座海市蜃楼。

  格列奇什尼科夫对别洛谢尔采夫解释道:“你将参加一次战略性的会议,在这次会议上,你将结识‘斯瓦希里计划’的精英们。他们全都知道你,你也认识其中的一部分人,可是你想不到,他们和你一样,都是同一个计划的缔造者。来出席会议的,将会有我们从前那些情报战线的战友,也有一些新的知识型特工。这里会有一些数学家和人类学家,还有一些心理分析方面和‘组织手段’方面的专家。

  这里会有那些你一直将他们视为敌人的记者,会有那些你一直将他们视为叛徒的政治家。一切都带有伪装,一切都是相对的,一切都是‘斯瓦希里计划’秘密活动的成果。在索契,躲开闲人的耳目和莫斯科的冷雨,在一座封闭别墅里,我们将劳逸结合,把大脑的紧张劳动和在温暖大海里的畅游结合起来,把智性的讨论分析和轻松的爵士音乐结合起来。我们将讨论计划的新步骤。在这个新的步骤中,你作为一个经过考验、也犯过错误的战士,作为一个具有丰富的历史经验和现实经验的战友,将负责领导‘斯瓦希里计划’的分析中心,这个中心将对局势进行分析。战争和社会意识。‘傀儡’的退休和新领袖的形象。上层的腐败和控制精英的手法。这是一项庞大的任务,一个重大的责任,是你面对‘斯瓦希里计划’所要承担的义务。“

  别洛谢尔采夫贪婪地听着。他又重新充满了活力,重新思考、行动了起来。他仍像从前一样孤军奋战,深入敌人的后方,与中心失去了联系。但是,他的战斗还在继续。

  他无法预言,“斯瓦希里计划”将在什么时候、什么样的情况下失败。但是,该计划的垮台是事先就注定了的。该计划具有巨大的能量。全世界的特工都在为这个计划效力,全世界的财富都在支持这个计划,人类那些最强大、最智慧的大脑也都在为这个计划服务。孤身一人、软弱无力的别洛谢尔采夫,置身于计划的内部,受着那些警惕卫兵的监视,受到敌人一刻也不松懈的控制,可是他,却预感到了“斯瓦希里计划”的垮台。他,别洛谢尔采夫,就将成为“斯瓦希里计划”迈不过去的那道坎儿。他无援地站在一个光球面前,这个光球就像一只小小的萤火虫,浮现在他的心中。在那个光球里,包含着不朽、神圣的美丽和出现奇迹的可能性,包含着时间的倒流,包含着爱人和亲人的获救。

  他们来到了作为政府机场的伏努科沃,在航站大楼前那潮湿的、泛蓝的水泥地面上,停着两架准备起飞的飞机。一架是巨大的“伊尔”,这是总统的专机,雪白的机身上写有“俄罗斯号”几个蓝色的大字,另一架是白色的双引擎“图”式飞机。

  停车场上停满了各种豪华轿车,有屁股很大的“奔驰”,有车头很窄的“沃尔沃”,还有那些车身很高、前脸很宽的吉普车。这些轿车的主人在活动腰身,等着上飞机。别洛谢尔采夫看到,他们都围在格列奇什尼科夫的周围,格列奇什尼科夫精神抖擞,动作果断,俨然是一位众望所归的领袖,他不停地和周围的人握手,对每个人都说上一句既开心又重要的话,他的话使这群漫不经心、懒懒散散的人顿时充满了活力,兴奋起来,时刻准备头脑清醒、步调一致地投人行动。

  别洛谢尔采夫在这里看到了联邦安全局那几个年轻的将军,他们负责反恐工作,负责对付政治上的反对派,负责分析情报。这里有那位著名的电视主持人,他曾以尖锐、独特的风格见长,一向被视为寡头扎列茨基的宠儿,但在扎列茨基死后,他却像一只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苍蝇一样,从一支被折断的花上,跳到另一支同样充满花粉、香味扑鼻的花朵上去了。这里有那些分属不同阵营的政治理论家,在电视上的争吵中,他们都曾想残酷无情地灭掉对方,而在这里,在飞机旁边,他们却友好地聚集在了一起。在那些来回踱着步的人中问,有一个人显得有些不合群,脸上带有某种优越感,这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政治工程师”,他绰号“灰衣主教”,是许多起宫廷阴谋的策划者。一些人远远地向别洛谢尔采夫点头致意,一些人走过来与他握手。他认识其中一些人,勉强记得一些人,而另一些人就完全不认识了。这就是“斯瓦希里计划”的精英,就是“斯瓦希里计划”的集体大脑,这股“旋风”会把阴谋的种子带向四面八方。

  几辆轿车闪着紫色的警灯,发出渐渐弱下来的警笛声,飞快地驶进了机场那敞开的大门。前面一辆吉普车的门打开了,然后就一直敞着,车下跳下来一队警卫人员,他们穿着鼓囊囊的上衣,拿着报话机,细细的电线消失在耳朵后面。从第二辆锃亮的黑色豪华轿车里走出了“代表”,他身材矮小,动作敏捷。

  聚集在这里的所有人都朝“代表”涌了过去,就像是被一块磁铁吸引了过去。“代表”冲着所有人微笑着,却没有对任何人有什么特别的表示。他迅速地问候了所有人,他把一只手放在胸前,透过周围的人看着远方,乌云和蓝色的阴影笼罩着远方。只有格列奇什尼科夫一个人走到“代表”面前,和他握了手,又俯下身子,声音不大地对他说着什么。“代表”静静地听着,面带微笑,他显得很顺从,对什么都不加了解就表示了同意,可是,别洛谢尔采夫却远远地看到,对于格列奇什尼科夫所说的话,“代表”似乎怀有一种奇怪的厌恶和漠视。仿佛,那些话对于他来说是毫无意义的,有意义的反倒是透过乌云洒下来的秋天的阳光,是远处森林中那一簇簇红色和黄色的斑点。

  “我们的‘代表’来了兴致了。他还不是总统,就开始乘坐总统专机了。他还换了自己的警卫人员。据说都是他自己挑选的。”科佩伊科嬉笑着,似乎在原谅一个淘气孩子的幼稚行为。

  “应该把卫队长叫过来,用我们的钱给他再发一份薪水。这样警卫起来就会更轻松一些了。”布拉夫科夫说道,接着,他们两人就穿过人群走了过去,人们按照职位的高低和“代表”保持着不同的距离。

  别洛谢尔采夫一个人留在原地,他看到,在这架马力强劲、写有“俄罗斯号”几个大字的专机上,一位飞行员正顺着舷梯往下爬。

  “维克多·安德列耶维奇,”别洛谢尔采夫听到背后有人在喊他。他转过身去一看,见卡达奇金站在自己面前,圆脑袋、蓝眼睛的卡达奇金,他嘴巴上那道花白的军官小胡子,是在他俩最后一次见面之后才长出来的。他耳朵上有一个用透明塑料夹子固定住的微型麦克风,领口处有一根勉强可以看清的电线。

  “仔细听我的话,照我的吩咐去做。”他面带微笑,似乎不是在对别洛谢尔采夫下达命令,而是在客客气气地问候他的身体情况。

  “我们马上坐到汽车上去,离开这里,你什么也别问。你尽管相信我,就像相信一个朋友那样,这个朋友已经两次救过你的命。你数着吧,这是第三次。”

  他仍然面带着微笑,朝停车场走去。他让别洛谢尔采夫坐进一辆锃亮的黑色“奥迪”,自己则坐到了驾驶座上。他灵活地把车开出停车场,离开了还围在“代表”身旁的那群人。

  他像是对一位熟人那样,朝门口的哨兵点了点头,然后就驶上了马路。他很快就把车开上了车水马龙的公路干道,但是,他没往莫斯科方向开,而是拐向相反的方向。他很快又把车拐到了路肩上。

  “你现在就下车,步行走到公共汽车站。别走得太快,如果可以,就装出瘸腿的样子。请把这个贴到你脸上。”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透明的塑料袋,袋子里装着一副假胡子。

  他掏出那毛茸茸的小胡子,帮着别洛谢尔采夫把那胡子贴在嘴唇上方。“过几天我再来找你。”

  等别洛谢尔采夫下车走到路肩上,卡达奇金的车就向前冲了出去,与那无数的车窗玻璃和镀铬的保险杠融会在了一起,消失在公路上朦朦胧胧的青烟里。

  别洛谢尔采夫服服帖帖地听从了卡达奇金的摆布,他很为自己的顺从态度感到吃惊,他沿着公路慢慢地走着,旁边就是那四周围有水泥围墙的开阔的机场,一辆辆轰轰隆隆的拖车和沙沙作响的轿车从他身边驶过,耳边是滚烫的废气发出的劈啪声。看起来,他是在服从那位两次救过他命的老朋友卡达奇金,可实际上,他服从的是在他内心里闪烁着的一个火热的微小颗粒。他从路边捡起一根树枝,把它立起来,拄着它,就像拄着一根老头拐杖,他微微地跛着腿,不慌不忙地走着。

  他听到一阵刺耳的、颤抖的轰鸣声,似乎有人在用一双巨大的手抖动一块块家织粗麻布。轰鸣声越来越响,越过水泥围墙,飞向远处那缀满黄色斑点的森林,突然,整个空间都轰鸣起来,颤抖起来,仿佛一位大力士猛地扯碎了一条结实的麻袋,然后,只见那架写有“俄罗斯号”几个大字的巨大的白色飞机飞了起来,掠过那片有些干枯的草地,飞越了那堵灰色的水泥围墙。它吐出一股透明的蓝烟,开始慢慢地爬升,沿着灰蒙蒙的秋天森林越飞越远,刺破了那淡白色的天幕。

  别洛谢尔采夫看着那架远去的飞机,那上头坐着“代表”,他正飞向他那谜一样的未来,飞向那光影和云朵交织在一起的神秘之处。他就坐在舷窗旁看着,在那层冰面一样平坦的白云之下,他刚刚掌管的这个国家呈现了出来,粉白色的莫斯科若隐若现,用谜一样的光芒包裹着这位继任的主人。

  但是也许,飞走的这架飞机是空的,主人并未坐在上面,在机舱里那个舒适的座椅上,坐的是一个塑料玩偶,它系着安全带,面对一杯冒着气泡的矿泉水,它那赛璐珞的面庞一动也不动,上面不时闪过一道天空的反光。

  别洛谢尔采夫拄着那根拐杖走着。

  被那架飞机的起飞所搅乱的空气,又平静了下来。空旷的天空吞没了那架飞机,使它消失在两层蓝色乌云之间的那片亮光中。

  接着,那刺耳的轰鸣声再次响了起来。伴随着一阵金属发出的噪音,第二架飞机也飞了起来,飞过了机场的水泥围墙,飞过了那红黄相问的森林的流苏。这架飞机机身很长,张开的机翼强劲有力,水平尾翼微微翘起。

  别洛谢尔采夫吓傻了。他想立即趴倒在地,躲到路边那丛枯萎的杂草中去,以免格列奇什尼科夫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睛能在空中看到自己,并把自己打死。

  沉重的飞机怒吼着飞了过去,它满载着邪恶,满载着世间所有的罪孽。在那胶囊一样的白色机身上,焊上了“斯瓦希里计划”几个大字,那操控整个世界的残忍势力,都集中在了这架飞机上。

  别洛谢尔采夫突然感到心脏被扎了一针,那个神奇的光泡似乎被从外面扎破了。他看到,飞机的机翼下方闪过一道微光,似乎是一道激光瞄准了空中的目标。机翼下方冒出一小团烟雾。接着,这团烟雾像菜花一样裂开了,吐出了长长的红色火舌。

  飞机还在飞行,身后拖着一道火龙。它飞过森林,然后就一头扎在地上。它裂成两半,冒出一股巨大的烟柱。

  烈火像液体一样在地面上蔓延。像是一个密封的瓶子被摔碎了,巨大的响声传到了公路上,伴随着这阵清脆的响声,飞机的碎片斜斜地飞了出来,就像一堆着了火的垃圾,落到了地上,落到了树林里,在那片金黄色的森林后面,腾起一道黑色的浓烟,响起一声巨大的爆炸声。

  公路上的汽车都停了下来。司机和乘客们纷纷钻出车厢。他们看着,天上有三块浓密的烟云在飘荡。

  别洛谢尔采夫拄着拐杖,站在那里。



《黑炸药先生》作者:[俄罗斯] 亚·普罗哈诺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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