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奥莉加·列申娜枕着丈夫的胳膊睡得正香的时候,电话铃把她惊醒了,她一把抓起了电话,担心电话铃声会把博罗丹科夫惊醒。
  “喂。”她用勉强可以听得见的声音说。
  “你说话方便吗?”电话原来是绍林诺夫打来的,她听出了他的声音。这么晚了,会有什么急事呢?她心里直犯嘀咕。
  “你稍等一下,我到另一个房间去接电话。”
  她小心翼翼地爬出被窝,在小床头柜上摸到了眼镜,把电话机随手拿到了客厅里。从家里安装电话开始,她就反对装成并联式的,她的一些熟人家里多半安装的是并联式电话。奥莉加认为只装一部电话更好,但电话线一定要长些。她的整个生活都遵循社会公认的一些道德规范,这使她养成了谨慎小心的性格,尽量避免冒无谓的风险。
  客厅里冷飕飕的。晚上博罗丹科夫在这里吸了很长时间的烟,睡觉前把窗户打开了,以便通风换换空气。奥莉加冷得有些发抖,她打开了圈椅上方的一盏壁灯,拿起铺在沙发上的一条带穗的方格软毛毯把身体裹住。
  “出什么事了?”她问道。
  “奥博林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你怎么了,说话安全吗?”奥莉加气愤地说,“深夜一点钟你给我打电话,就是为了问问奥博林的事吗?”
  “正是这样。非常希望你能回答我。”
  “不行。他还在写学位论文,正一步一步走向生命的终点。他只有三四天的活头了,就这些。也许,你想对我说些什么……”
  “你听到什么风声没有?”
  “没有。暂时还没有听到。”
  “真见鬼!这样说吧,情况正在变化,需要立即将奥博林打发回家。”
  “为什么?”
  “因为一个非常有势力的人正在找他。”
  “让他找好了。”奥莉加打了一个呵欠,“反正他也找不到,用不着担心。”
  “你不明白,应当让他找到奥博林。”
  “为什么?”她警觉起来,“有什么变化吗?”
  “怎么才能对你说清楚……”绍林诺夫有些踌躇,“总而言之,这个人非常有势力,而且非常有钱。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需要这位研究生。但我可以猜得到。奥博林是专门研究银行方面犯罪问题的,而这个人同几家大银行的网络有联系。大概他急需能很好处理重大问题的业务精通的法学家。这个人还年轻,在生活上还想实现更高的追求,还要挣更多的钱。据我所知,他雇佣了一名最出色的侦探专家,并委托他寻找奥博林。我敢说,奥莉加,这位高级专家一定能找到这所医院,找到你们科,最后找到奄奄一息的奥博林。这叫我们怎么办呢?”
  “不会吧,”奥莉加有些惊慌地说,“绝对不应当这样。”
  “因此还是让奥博林回家去为好,让人家平静地找到他。说到底他反正是快死的人了,最好不要死在你们科的病房里。他真的要死了吗?”
  “是的,我希望这样。”她随口应付说,头脑中还在不停地思索明天用什么理由可以打发奥博林回家去。

  奥莉加深知,拉克雷奥药性的发挥分为两个阶段,第二阶段又分为两个时期。
  在第一阶段,服药者感到自己日益虚弱,这若停止服用这种制剂,则不再继续虚弱。如果不经过专门治疗,身体状况肯定不会好转,但也不会恶化。
  在第二阶段,身体将出现不可逆转的变化,这个时候即使再停服拉克雷奥也无济于事,健康状况的恶化已无法挽回。尽管服药的人感到身体不像继续用药虚弱得那样快,但死亡已经临近。
  第一个时期通常持续四至七天,因年龄和血管及心脏的状况不同时间有长有短。
  第二个时期延续的时间为四十八至八十个小时。
  最初制出的各种型号的拉克雷奥制剂产生的效果大致就是这个样子。根据列别杰夫手稿资料研制出的拉克雷奥,药性更加柔和,使第一时期延长为八至十天,而第二时期可达五至七天。问题的实质在于,到今天为止奥博林是处在哪个时期。如果是处在第二时期,可以无所顾虑地放他回家,几天之后他就会死去。万一处在第一时期呢?谢廖扎目前什么也没有打听到,这时若让奥博林回家去,他仍然活着,这就等于留下了隐患。

  奥莉加关掉了客厅的电灯,回到卧室去。她蹑手蹑脚地走回去,把电话机放在床边的地板上,摘下眼镜,钻进被窝里。
  这时屋内突然一下亮了起来,原来是她丈夫打开了床头灯。
  “谁给你来的电话?”他问,奥莉加从他的话音里没有听到好声气。
  “绍林诺夫。”她尽量若无其事地回答说。
  “他为什么偏在这个时候打电话?半夜三更他还要谈情说爱吗?”
  博罗丹科夫伸了个懒腰,掏出一支香烟点着抽起来,身体向后挪了挪,把背靠在高高垫起的枕头上。
  “别抽了。”奥莉加细声细气地说,“同绍林诺夫的事早已过去了,你是清清楚楚知道的。自从我和你结婚后,我同他只保持朋友关系和业务关系。”
  “这就是说,是业务电话了?”他满腹狐疑地说。
  “当然是,亲爱的。”
  “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这样紧急?”
  “你不必过问这件事。你是很有才华的学者,应当钻研拉克雷奥。我和绍林诺夫做好组织保障工作,避免在一些扯皮的事情上分散你的精力。”
  “我有一种感觉,有人背着我在捣鬼,你同绍林诺夫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哦,我们哪能有什么事情瞒着你呢?你的怀疑有什么根据呢?”
  “我不会胡说。既然他时常夜里给你打电话,这就意味着发生了什么麻烦。为什么我对这个情况一无所知呢?”
  “因为你不需要知道。你应当埋头研制拉克雷奥,而我和绍林诺夫的任务就是处理各种麻烦的问题……”
  “我想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样的麻烦事。”
  “好吧。为了从那个遗孀手中购买列别杰夫的手稿资料,绍林诺夫需要很大一笔现金,他没有这个经济实力,就求自己的一位熟人帮忙,这个人给了他所需数量的现钱,但利息很高。由于我们不清楚这种药投产后的销路如何,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盈利,而利息却在天天增加,绍林诺夫开始寻找偿还债务的可能性。他想对一个企业投资,这个企业要能够很快收回投资并带来大量利润。但是,你也明白,不冒风险,四平八稳,就会一事无成。这就是那件麻烦事。”
  “我不明白,”博罗丹科夫气冲冲地把烟头在烟灰缸中捺灭,“何必庸人自扰?将来拉克雷奥制成了,你的那位绍林诺夫就是它的独家生产者,专营商。他靠这种药会赚取很多钱,可以轻易地还清任何高利息的债务,根本不用计较损失。为什么不能再等一等,一切事情都依法办理呢?为什么非得要铤而走险呢?”“因为所欠债务与日俱增,负担越来越沉重,你体会不到这一点。这不是从我们的口袋掏钱,你不心疼,可以说三道四。假若债务和利息需要你本人从我们家庭的收支中拿出钱来偿还的话,你也许会用另一种腔调说话。再说,我们有什么权利决定绍林诺夫应当如何行动呢?你应当知道,整个计划的实施都是由他出资的。半年来他毫无怨言地给我们资金,使我们这个科能正常运转。他出钱雇人走遍欧洲寻找列别杰夫的遗孀,最终他支付了购买手稿资料的钱。而我们为他做了什么事情呢?”
  “他将获得生产拉克雷奥带来的全部利润。他将成为一个亿万富翁。”
  “你说的都是他将获得,他将成为,全是将来的事,况且也不一定能实现。他答应给我们的东西,我们已经都得到了。因此我们对他应当宽宏大量。如果他有什么难处,认为同我商量是完全必要的,我们应当这样认识,哪怕这会使我们感到不方便。”
  奥莉加在同丈夫相处和同绍林诺夫的交往中言谈话语谨慎,从不抱怨博罗丹科夫,防止无意中给他们造成伤害。她随时注意弥补在他们的关系中出现的裂痕,不使它加深和扩大。唇枪舌剑的争吵,不欢而散的谈话往往是恶化关系的催化剂。如果双方都不冷静,不通过心平气和地交换意见去消除误会,可能会闹到没法收拾的地步。她决不让他们的关系出现这种危机。
  奥莉加善于引诱男人,并同他们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她在说话中经常用“我和你”,以拉近彼此的距离,并说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大家都在一起,不管是健康或生病时,悲痛或高兴时,贫穷或富裕时。但是,她言外之意主要是说,在富裕时和在一片赞扬声里大家在一起。她处理他们之间的事情只遵循一个原则,牢牢钓住这两条大鱼,不能脱钩。
  虽然奥莉加深知,过去和现在她还没有体验过充满激情的对丈夫的爱是什么滋味,但是博罗丹科夫毕竟是她自己选中的男人,她像对待一畦奇葩那样精心培土、锄草、浇水和施肥,许多年过去了,花朵绽放了,她把男人抓到手了。她为这个男人付出了青春、精力和感情。她抱定的那个目标已经实现了,现在她决不打算检验所提目标是否正确。博罗丹科夫,医学博士,教授,这都是她本人苦苦追求的目标。目前她又有了新目标:要成为诺贝尔奖获得者博罗丹科夫的妻子。因此她继续爱自己的丈夫,细心照顾和关爱他,为他排忧解难,尽心尽力帮助他工作,以便最终实现她自己的目标。
  如果说为此需要犯罪的话,她也在所不惜。
  她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


  奥博林卧病在床已经两天了,偶尔起来一下吃点东西或者上趟厕所。脑子像上了发条似的仍思索不停,不过他的心思已不在学位论文上。  他明白了,奥莉加欺骗了他。
  昨天,在护士尤利娅无意中说到奥莉加的丈夫博罗丹科夫教授的情况时,奥博林感到自己上当了,就像一桶冰冷的水劈头浇下,顿感透心凉。当他突然得知一个令人烦恼的真相时,心中总要泛起阵阵酸楚。回想起他同奥莉加关系中的一些细节、相识经过,她对丈夫的情况撒了谎,奥博林费了一整天的时间来想,为什么不能直接说出她丈夫和她在同一个科里工作呢?这其中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奥博林对此有点琢磨不透,他觉得这里面一定有问题。如果奥莉加向他说出自己丈夫的真实情况,这也许是最聪明和最简单了。博罗丹科夫的确同科里的每一位医护人员都熟悉,他随时可以知道,妻子离开了值班岗位去约会了。为什么奥莉加采取了一种比较复杂的办法呢?奥博林若能寻找到这一问题的答案,其他问题也许就迎刃而解了。
  临近吃午饭时,奥博林认为找到答案了。奥莉加如果说出丈夫和她在同一个科工作的真相,这可能对奥莉加一定得把奥博林弄到这个科里来治疗的事有些影响,也许是病症不对,也许是因为她丈夫是个醋坛子,她同奥博林的交往会引起他的猜疑。奥博林猜测,奥莉加可能会在自己工作的医院里想想办法,看来这条路也被她堵死了,因为她丈夫每天在这所医院里工作。这就是说,奥莉加应当把丈夫就在身边的真相隐瞒起来。另外,奥博林为什么一定要住进这个科呢?奥博林觉得有人耍了花招,他们像哄孩子看玩具橱窗一样把他骗进了这个科。
  奥博林被骗局激怒了,他把这些问题连起来进行思索。起初在这里时他感到身体很好,后来奥莉加对他说,这个情况不能让博罗丹科夫博士知道,不然的话他就没有理由住在这里。打这之后医生让奥博林服用了一种混合制剂,他感到身体开始虚弱。他知道身体垮下来同吃这种药有关系,他就不再吃了。
  过了几天来了个谢廖扎,他是一个象棋知识丰富和常走错棋的青年学生。奥博林回想起同他下的几盘棋。不知为什么他总惦记着塔玛拉的汽车。在下棋时,谢廖扎又走了一步臭棋,使本来可以不丢子战成平局的棋一下子完全陷入被动局面。他们又闲聊一阵,奥博林脑海中又浮现了那辆绿色日古利小汽车的模样。
  昨天,奥博林又在痛苦的沉思中度过了一整天,他想弄清楚什么人安排了这个大骗局,要达到什么目的。
  他明白,自己已经陷入了可疑的境地,这种情况同塔玛拉的突然出现又消失是紧密相联的。塔玛拉怎么能斗得过这种人呢?显然是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情。

  十一点过后谢廖扎拿着棋盘又来了。奥博林感到体力现在比昨天好些,护士送来的午饭前和晚饭前服用的混合剂奥博林没有喝,而是把它倒进了洗脸池里。可是他有意装出重病的样子,并请谢廖扎谅解,他还得在床上躺着下棋。
  奥博林决定进行一次尝试,检验自己的推测是否正确,他认为推测是完全符合逻辑的,只是把握性不大。他心里想:“我要诱使他在第二十五步上走出至关重要的错棋,不能提前或者推后,一定在这一步上出错。如果这下我成功了,说明我的推断是正确的。”
  今天他用白子,走出了这样的棋势,在第二十五步之前黑子的局势明显强于白子。换句话说,就是送子给谢廖扎吃。
  他轻松地聊起了谢廖扎很感兴趣的话题:爱情的奇闻趣事,女人的心难以捉摸等。他边说还边计算步数,因为他们是茶余饭后消遣玩一玩,没有计时表和记录器。
  “说说你的未婚妻吧。”奥博林问道。
  “难道您有兴趣?”谢廖扎感到惊讶。
  “为什么没有呢?你经常问我女朋友的事情,说明你有兴趣。我也是同样。”
  “尤里·阿纳托利耶维奇,这怎么能相提并论哟,”小伙子笑了,“我问您好比徒弟问师傅,要汲取您的经验,向您学习。可是我的未婚妻阿莲卡对您来说是不沾边的事?”
  “是没有意思,你说得对,”奥博林赞同地说,还暗自记下谢廖扎走了第十七步棋,“这可能对你是有好处的。你还记得流传的一个故事吗?说的是有一位丈夫到民警局递交了妻子失踪的声明。警方让他说妻子的特征,据说他是这么说的,她身体矮小,头发稍稀,斜眼,罗圈腿,嘴唇多半像铁灰色,说话尖声尖气。丈夫说着说着就摆了摆手,然后又说:‘首长,她就是这副模样,您找不到这个傻瓜,鬼知道她在哪里。””
  谢廖扎哈哈大笑起来,这笑声使奥博林感到发蒙,他甚至不敢相信自己,怀疑这孩子参加了阴谋活动对不对。只有不做亏心事的人才能笑得这样开心坦荡。不过他做的这次尝试考虑到了这一点,以便对谢廖扎的情况摸摸底。
  在走第二十二步之前奥博林耐心地聆听了谢廖扎的介绍,阿莲卡是怎样气质超群、聪明、善良和漂亮。奥博林只剩下三步棋了,就要实现自己的想法了。
  在第二十三步他“一不留神”露出了自己的王后,谢廖扎当然立即发动攻击。
  在走第二十四步时奥博林送对方一个马吃,从这以后黑子的优势开始明显减弱。终于在第二十五步时他“暴露出”自己的国王,这一招至少为谢廖扎制造了两个将军的机会。
  这已经到了决定胜负的关头,奥博林对此已做好了精心的准备:黑棋可以向白棋国王叫杀,要么走象,要么走王后,无论走这两个子当中的哪一个都是败招。  极富诱惑力的这一步棋将给黑方带来无法挽回的惨重后果,因为这两个棋子是防御的基石,是保护黑棋国王的盾牌,一旦这两个子在棋盘上前进太远就造成黑棋防御出现缺口,这个缺口之大甚至可以通过一头活的大象。按理说,这样的结局是很容易预见到的。因错误估计局势,只在最后三四步棋上没有把握住战机而痛失江山的情况,即使水平很高的新手也在所难免。
  走完自己的第二十五步棋奥博林打了个呵欠并说:“你听我说,你心里是不是充满甜蜜蜜的感觉?怕是过于甜蜜,连自己都不敢相信了。”
  “尤里·阿纳托利耶维奇,她确实是一位非常出色的姑娘,我想像不出比她更好的了。”
  “好吧,你这位未婚夫,让我们赶快结束波尔塔瓦歼灭德寇的战斗①。显然今天你确实不在状态,鬼使神差地走错棋。还有三步我就把你将死,我该休息了。最近我一直感觉不舒服,大概我也老了许多。”
  【① 一九四三年七月苏军在波尔塔瓦打败德国。】
  “哪能呢,尤里·阿纳托利耶维奇,您是正当年!”谢廖扎感慨地说,“您怎么能谈得上老呢?您要向上帝低头吗?”
  “你想到哪儿去了,”奥博林沮丧地叹了口气,“就在前不久,我以前的女朋友来看过我。她叫塔玛拉,你还记得吧,我对你说过她的情况。在四个月里她心脏病犯了两次,甚至还进行过抢救。她始终感到很茫然,她很年轻,刚刚满三十岁。对她进行急诊治疗的那位医生对她说,人在十七岁以前身体发育是逐步健康,而从十八岁开始基本是渐渐失去健康。这话一点不假。塔玛拉现在是提心吊胆地过日子,每根神经都是紧张的,终日处在烦闷苦恼之中……”
  谢廖扎走了第二十五步,当然是用王后向奥博林叫将,奥博林应付自如,谢廖扎又走了三步就输掉了这盘棋。

  这一夜奥博林睡得很香,与其说是因为内心平静不如说是由于太累,他一直睡到吃早饭才醒过来,还是谢廖扎拿来的早餐。
  谢廖扎脸上时而掠过一丝懊悔的阴影,他至今还没有彻底摆脱输棋的遗憾。
  “今天由谁接替你?”看到谢廖扎把盛着食品和餐具的托盘放在桌子上时,奥博林顺便问了一句。
  “奥莉加·鲍里索夫娜·列申娜。有事吗?”
  “不过是问一下。你们的工作安排我怎么也摸不清头绪,昨天是尤利娅,今天是奥莉加,明天将是那位……哎呀,她叫什么名字,就是孩子还在病着的那位护士。”
  “叫玛琳娜,”谢廖扎提醒说,“她的孩子又病了。她的两个孩子挨得很近,只相差一岁,上同一所幼儿园。因此幼儿园一旦发生传染病,她的两个孩子没跑非感染不可。”
  “她丈夫就不管吗?他为什么就不能带带孩子呢?是害怕把他当女人看待吗?”
  “不知道,”谢廖扎笑着说,“一般说他有点古怪,性格内向。大概他看孩子妻子不放心。您也知道,世上就有这种人,他们不懂得小孩子和大人的差异。她丈夫彼得就是这样的人。”
  “你和他熟吗?”
  “当然熟,他也在这里工作,是在实验室。”

  等到谢廖扎走了之后奥博林慢慢地起了床,此时他感到身体仍然虚弱。比起昨天和前天头晕虽然轻些了,可是两腿还发软,脚好像踩在棉花上,每迈一步都感到吃力,仿佛背着五十公斤的重物,还不是走平路,而是像爬山一样感到身体很沉重。他很费劲地走过去冲淋浴。他先冲了冷水浴,大约十五分钟,然后洗很烫的热水浴,这样他感到轻松多了。
  虽然没有胃口,可他还是强迫自己把端来的早餐吃得一点没有剩。他喝了两杯很甜的热浓茶,把混合制剂倒进了洗脸池里,然后就躺下“养病”。他把写学位论文的事已放到脑后,当前最主要的任务:养精蓄锐和周密考虑下一步怎么办。
  刚过十点钟奥莉加就跑来了。她弯下身去吻了一下奥博林,他感到她的皮肤很凉,散发出一股秋天的气息。他住进这个科以后首次深刻体会到不自由的滋味。
  “我有一个好消息!”她喋喋不休地说,“昨天晚上我丈夫因急事突然要出差两个月。你想想,我可以有空闲时间和你在一起了!夜班完全由谢廖扎值,我只值白天班,而且是三天轮一次。剩下的时间完全属于我们两个人!我们真是交了好运了。收拾一下自己的东西,再告诉博罗丹科夫就说你要回家去。让我们开始新生活。”
  “真有意思,”奥博林眉头一皱说,“我该怎样向博罗丹科夫说明我想出院呢?”
  “你什么都不必向他解释!你住在这里一方面是接受治疗,一方面是为了写完论文,你懂吗?就说论文完成了,就这么说。现在自由了,可以像鸟儿一样飞翔在天空。要留要走完全由你自己决定。”
  “他能二话不说就放我走吗?”奥博林心存疑虑地说。
  “他凭什么不让你走呢?你有什么值得他留恋的?肯定会放你。我走后,你就把他叫来对他说。就这么办。”
  “好极了,”奥博林笑了笑说,“你答应和我在一起度过你的空闲时间吗?”
  “答应。”她又一次吻了他,说着还把手伸进被窝里去摸他肌肉发达结实的大腿,“顺便问一句,你为什么老躺着?你是懒还是感觉不好?”
  “我有点懒。”他回答说,并尽量表达得让她信服。
  他怕承认自我感觉不好。他担心,奥莉加会以身体不好为由给他弄些什么药吃,或者更糟糕的是要给他打针。现在还没有人检查他喝混合制剂的情况,假如是服用别的药他还得采取另外的办法对付。
  “你的论文写得怎么样了?”
  “很顺利,剩下不多了,第二章已经写好了。”
  “是吗?”奥莉加温柔地用手掌抚摩他的脸,“那就更好了。你尽快写完它,让我们互相关心,行吗?”
  她又弯下身子吻他,这次是一个长吻,因此使奥博林感到有点喘不过气来。

  她已经走了,可是他还久久地望着镶木框的房门,同时头脑还在思索。然后他果断按下了呼叫医生的电铃按钮。
  不一会博罗丹科夫博士就来了。
  “您告诉我,尤里·阿纳托列耶维奇,”他惊惶不安地说,“出什么事了?”
  “没有出事,一切都很好。我想首先感谢你们无微不至的看护和院方严格的生活制度,其次要通知你们,我想明天出院。”“怎么回事?”博士吃惊地说,“这是为什么?据我所知,您已经付了两周的住院费,可是才过了十天。”
  “我的论文已经写完了,因此现在我可以心安理得地回家去。”
  “但是我们不能把剩下四天的钱退给您,”博罗丹科夫为难地说,“我们的财会人员不同意退款……”
  “不要了,”奥博林一摆手说,“我也不是小气人。一切按手续办,亚历山大·因诺肯季耶维奇。我只要将论文稍稍修改一下就全部完成了,正如通常所说,结尾要干净利索。因此我会兴致勃勃地在这里再工作一天,我想明天早饭后回家去。您看行吗?”
  “当然可以。您可以随时离开这里,即使晚上也行。您清楚我的原则:制度要以人为本才是最好的。要让每个人自己知道:什么时候他应当干什么,何时吃饭何时睡觉,何时工作何时散步。无论如何不能逼迫他,不能用某人制定的制度卡他。好了,尤里·阿纳托利耶维奇,我真高兴,您在我们这里逗留期间达到了您所期望的目的。又写完了一章,论文也完成了。请接受我的祝贺。您想离开时就叫值班护士来,她会送您出去。”
  “我自个儿走也不会迷路的,”奥博林笑了,“我还记得你们怎样领我来的。”
  “那么您应当记住,这里所有的门都是上了锁的,”博罗丹科夫愉快地说,“以防无孔不入的记者把长鼻子伸进这里来。”
  走出奥博林的病房后,博罗丹科夫急忙向自己的办公室走去。顺便他向护士房间看了看。
  奥莉加坐在那里,面前放着一个记录本,正用心地记载着什么。
  “奥柳什卡,请到我那儿去一下。”他说。

  他们进了他的办公室以后,博罗丹科夫很快把门插上,拉住妻子的手在屋里旋转起来。
  “我们的路走对了!奥柳什卡,我们的路走对了!奥博林准备走了。他在不可逆转的变化开始之前顺利完成了论文。他是写完论文的第一人,明天就要离开这里。”
  “明天?”
  奥莉加从丈夫的怀抱中挣脱出来,整了整雪白的工作服,由于工作服太短,一双漂亮的大腿几乎全露在外面。
  “为什么是明天?”她紧锁着眉头问。
  “为什么不能呢?”博罗丹科夫反问道。
  “可是……如果他已经写完论文,那么他可以今天就走。为什么要等到明天呢?”
  “要看他怎么更方便了,”博罗丹科夫一耸肩说,“他说,他还想对文字下点功夫,再润润色。完全可以理解。我不明白,是什么让你这样吃惊。再说剩下四天的钱他已经付过了。”
  “他自我感觉怎样?”
  “他没有说什么地方不舒服。我问你,我们给他用的什么药?哪号处方药?”
  “第四十七号处方药,最后两天用的是第五十一号处方药。”
  “好极了!真是太棒了!”博罗丹科夫搓了搓手,再次把妻子搂住,多次亲吻她的脸蛋儿,“可以肯定这位法学研究生自我感觉不好,尽管他没有说,但是一眼就能看出来。可是十天过去了,他还有足够的力气回到家中。这就说明,第四十七号和第五十一号处方药最接近我们研究的目的。我们已经站在成功的门槛前了,奥柳什卡,离成功不远了。只要再稍微加把力,拼一下,我和你就是胜利者。你明白吗?我和你是胜利者!”
  “明白,萨沙,”她轻声说,并且直接看着他的眼睛,“我和你是胜利者。”
  她开始更紧地贴在他身上,目光一直望着丈夫的脸。过了一会儿博罗丹科夫狂热地解开了她工作服的钮扣,里面只穿了一件衬衣。他渴望这样时刻的到来,在最复杂和极不适当的条件下,奥莉加能够使他兴致突发。没有经验的青年时代,他们做爱是无所顾忌的,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影响他们情绪的因素多起来,哪怕是一个轻微的响声,一股气味都可能冲淡他们的激情,更不用说经常从门旁走过的人了。如果在光天化日之下,在无床无被极不方便的办公室里奥莉加能够引诱他做爱的话,这里且不说她手段如何,首先说明他自己不简单,因此他也是胜利者。

  在这场即兴的疯狂做爱过后,刚刚喘过气来的奥莉加就去找奥博林。他仍然躺在床上,她感到自从早晨她离开这里到现在他就没有动地方。好像他极度虚弱,可是为什么他不想说出口?他把博罗丹科夫迷惑住了。当然博罗丹科夫看出来了,奥博林自我感觉很不好。
  因为奥博林喝的混合制剂既不是第四十七号也不是第五十一号处方的拉克雷奥,而是老的第二十四号处方制成的药水。这种药连续服用七天,必死无疑。第八天就出现不可逆转的变化,随后无论继续喝还是不喝,结果都是一死,只有两天活头。
  “博罗丹科夫告诉我,你想明天出院。”她直截了当地说。
  “是的,”奥博林肯定地说,“有什么使你为难的吗?”
  “可是我觉得,我们已经说定了……”她不知所措地说,“我丈夫一走……”
  “奥柳什卡,我亲爱的。可是今天你要值班一整天,晚上十点钟以前你都在这里。我为什么今天要回家呢?在这里我能感到,你就在旁边,我可以按电铃叫你来。再说反正我还需要一点时间对论文加加工,这样最好今天我还是不走。我自己也清楚:现在回到家里就得打电话,干些鸡毛蒜皮的事,应酬朋友和亲人。结果这一章也没有时间彻底搞好。明天我就得既想念你还要想着论文。为什么要这样干呢?你同意我这样做吗?”
  奥莉加已经完全镇定下来,用心思索应当怎样做才能使奥博林今天就回家去。
  “当然,亲爱的。”
  她敞开了白色工作衫和他一起躺在了床上,这张床相当宽,足够他们真枪实弹地进行做爱演练。
  “我明白,你放心不下的最主要的事情是你的工作,你的学位论文,”她嗲声嗲气地说,说着还把他的手拉过来放在自己的胸上,用自己的手温柔地抚摩奥博林的小肚子,“可是我掏心窝子说,希望今天晚上我们就能呆在一起。你不走的话,属于我们俩的一整夜的光阴将白白过去。多么可惜呀!”
  奥莉加的手顺着小肚子往下摸,碰到那个东西是软绵绵的。她一下子全明白了,奥博林确实很虚弱了,这还是他第一次对她的性挑逗没有反应。
  “你究竟怎么了?”她担心地问,“你真的不舒服?要不要我去请心脏病医生来给你看看?”
  “不会有事的,奥柳什卡,放心吧。你认为我的病没有好就应该请心脏病医生看吗?不需要,有点不舒服是平常事。”
  奥莉加从床上起来,扣好工作服的钮扣,坐在床边的圈椅上。她拉着奥博林的手,轻轻抚摩他的手背,还不时地将手贴近自己的嘴唇亲吻。
  “天啊,你是多么愚蠢!”她轻声细语地说,“你感觉浑身没有劲,没有性欲望,你就说嘛。不应当羞于开口,这才绝对是平常事。你对我说瞎话,说什么论文还需要再加工。你向我保证,今后你不再愚弄我。”
  “我保证。”奥博林笑了。
  “你答应,任何时候你不能为了爱而不顾自己的健康。”
  “我做不到。”
  “你答应今天回家过夜。”
  “不行,我已经对你说了,今天我不想离开这里,我想呆在你身边。”
  “你可以晚上走,在我值完班之后。你希望我们一起走吗?我们一同到你家去。”
  奥莉加知道,白天她无论如何是不能去奥博林家的,因为博罗丹科夫还在这里,她怎么能走得开呢?可是她必须千方百计把奥博林从医院打发回家。绍林诺夫吩咐了,一定要让奥博林在今天晚上,也就是零时之前回到自己的住所里。只要能达到这个目的,她准备满足奥博林的任何要求。
  “我看出来了,你害怕晚上又会自我感觉不好,对吧?我们可以这么办:你把论文第二章写完以后今天就回家去,我们分别在自己家里过夜,明天一早我就直接去你那里,我带上从市场购买的食品,接着就开始给你治疗。在我们这里因缺乏新鲜空气和活动不够,大概你会更加弱不禁风。这样行吗?是不是说定了?”
  “说定了,”奥博林微微一笑,“我们就这样办。”


  在紧张的寻找工作中,萨普林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喘息机会。
  绍林诺夫说,被寻找的法律系研究生在傍晚后将出现在监控场所。只要他一回到家中,就可以向雇主打电话报告人已经被找到。这样萨普林就有了比较闲的一天,在这种情况下他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同卡佳再聊一聊。
  “你说话方便吗?”在对方拿起电话后萨普林问道。
  “很方便,”卡佳平静地回答说,“现在就我一个人。”
  “我能去一趟吗?”
  “我们最好把你想说的事情先在电话里商量一下。”
  这立刻使萨普林充满了希望。卡佳不想让他去,也不想单独同他在一起,这意味着她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这就说明她内心对他仍然满怀热情,他需要百折不回地努力使这种热情更加高涨,使卡佳回到他身边来。
  “这次谈话很重要,在电话里说不清楚。你为什么不想让我去呢?”
  “因为再过一小时绍林诺夫就回来了,这是他刚才来电话说的。”
  这是一个沉重打击,但是萨普林坚强地顶住了。
  “好吧,我们就在电话里谈。你还记得我向你求过婚吗?”
  “是的,记得。”
  “你是怎么回答我的?”
  “我什么也没有说。”
  “也就是说你拒绝我了?”
  “是,我拒绝了。”
  “你能告诉这是为什么吗?”
  “可以。”卡佳喘了一口气,像是稍事休息,“其实昨天我已经全部对你说了。我讨厌做一个母亲式的妻子,其次,我不想毁坏自己的生活。”
  “可是为什么呢,卡佳,求求你了,这是为什么呀?”萨普林几乎要叫喊起来,“为什么嫁给我就意味着毁掉你的生活呢?我做过让你感到心惊肉跳的事吗?我希望你能脱离绍林诺夫,跟我一起去施塔特,我妹妹和妹夫就生活在那里。这怎么能说是要毁掉你的生活呢?你的生活依旧像现在一样,不会有什么变化。你可以呆在家里,看看书,也可以外出散散步,浏览当地的景色。”
  “如果我嫁给你,我不得不去工作,挣钱养活我的家庭。我有一个大家庭,你忘记了吗?我母亲是一位残疾人,我们兄弟姐妹共五人,二十多年来我父亲被繁重的工作压得喘不过气来,这些你知道吗?大概记不得了,因为这不是你的家庭,无关你的痛痒。你知道吗,为了养活这一大家子人需要多少钱?我们善良坦率的父母生下我们的时候是苏联时代,多子女家庭多少有点指望得到国家的一定帮助。况且父亲还在北极地区拼命干活,得到各种补贴。母亲没有打算靠领取残疾人补助金度日,她在理发馆工作,成了一级理发师,全城的太太女士都来找她做头发,而且还得提前一个月预约登记。当然她们都是按规定价格向我母亲付费的。这样我家的收入够用了,可是生活很艰难。我希望父母能过上富裕日子,我的弟弟妹妹能受到良好教育,使他们摆脱贫困。因此我不让他们中学毕业就去参加工作。在他们还没有学会同诱惑和欺诈行为作斗争的时候,过早地走进社会难免受骗上当。为了让他们好好学习,而不是晚上守护商业货摊,我一定要在这里同绍林诺夫生活在一起,而不是跟着你远走他乡。”
  “他能拿出多少钱帮助你的家庭?”
  “每月两千美元。”两千美元!这简直使萨普林望洋兴叹。他当然拿不出来这么多钱。卡佳是对的,他不能保障她的生活达到绍林诺夫这可恶的家伙保障的水平。
  “可是你并不爱他。”萨普林执拗地说,并希望能说得她改变主意。
  “是不爱他,”卡佳随口附和,“不过这也算不上什么。目前连你我也不爱。两者的区别仅在于,假若我们两人继续交往,我也许会真的爱你,并且爱得热烈而温存。我永远不会这样地爱绍林诺夫。但是我十分感激他为我所做的一切,我要忠贞于他。只要他本人不嫌弃我,我会永远同他在一起。”
  “将来你最小的弟弟也从学校毕业时,你准备怎么办呢?如果那时你们还在一起的话,你可能抛弃绍林诺夫吗?”
  “科利亚,请你记住,如果那时绍林诺夫还没有赶我走的话,我仍然同他在一起,直到他不想要我。既然他用自己的肩膀支撑起我的家,并使它摆脱贫困,他就有权利按照自己的意志安排我的生活。科利亚,这个道理再简单不过了。这就是滴水之恩应当涌泉相报的最起码的法则。难道小时候就没有人对你这样说过?”
  没有,确实没有人对萨普林说清楚这些道理。他耳濡目染的只是,从他憎恨的妈妈和崇拜的继父身上他懂得了债务、义务和责任是完全不同的概念。但是继父同他们生活的时间不长,不知为什么又离开了他们家,幼小的萨普林不可能弄清这样杂的问题。
  现在听了卡佳的这番话,他感到痛苦,他的心都要碎了,过去的事情已无法挽回了。他想呐喊:“天啊,我该怎么办?我的爱情在哪儿?我的生活是什么样子?”
  萨普林没有领悟到,当他还没有跳出个人的小圈子,处处都是为个人着想,他的得失,他的爱情,他的生活等等应当怎样的时候,当这些问题还在头脑中滋生并没有从内心世界消失的时候,他什么也不会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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