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结局

 



  夏伯阳师朝勒比辛斯克方向挺进。乌拉尔斯克到勒比辛斯克相距有一百多里,四周都是草原,一望无际。这里就是哥萨克的“老窝”,在这个地方他们随处都可得到支持、同情和各式各样的援助,红军部队的遭遇却恰恰相反。在那些还有一些居民留下的镇子里,你不可能听到一句好话,更不要说会有什么支持了。在红军到来之前,除了偶尔能在什么地方碰到个年迈体衰的被人遗忘的老太婆外,这些哥萨克人的村落就都已经是空无一人了,大多数的情况都是这样。在哥萨克撤退时,他们会吓唬居民,说什么“布尔什维克来了都要被杀头”。于是,居民们将全部家当装上大车逃离,仓里留下的粮食往往也被烧掉了,或者将沙子、烂泥掺进粮食中,搅拌成一堆烂泥巴。他们几乎在所有的水井都投了毒,并将许多井用泥土填了一半,连一个水桶都不给红军留下来。只要能被毁掉,一切用得着的东西都被彻底地毁掉了。用得着的建筑物都被拆掉了,毁掉了,烧了,只剩下一堆残垣断壁。一切都已经是面目全非了。这就给人一种哥萨克再也没有打算要回来的印象。他们退却了,但在勒比辛斯克城外,他们边撤边抵抗,战斗十分激烈,他们的抵抗顽强、坚决而又十分的灵活……
  夏伯阳师的指挥部设在乌拉尔斯克,先头部队已在几十里开外,炮弹、子弹、衣服、粮食都严重缺乏……田野里长满了粮食,饿得发慌的红军战士从中走过,他们自己还是没有食物,尽管他们在镇子里找到了堆积如山的没有脱粒的粮食。困难在当时就是这么的严重,在前线,几个星期都等不到食物,哪怕是发霉的或已经烂掉的粮食都没有。红军战士们只能空着肚皮……唉,这种日子是多么苦难,多么漫长,多么残酷啊!
  夏伯阳和费多尔差不多天天都要坐车检察各旅。在这里,公路又宽又平,可以将车子开得很快。只是车子常出问题(这是经常有的现象)。此时,他们就只好骑马,不过一昼夜算起来也能跑一百五十来里。大清早出发,天黑就能返回乌拉尔斯克。夏伯阳对村、镇。大路。小路的方位总能准确地作出判断,他对草原真是太熟悉了。可是也有那么一次,他搞错了,迷失了方向。他们在草原上过了夜,费多尔在日记里以《夜光》为题记录下了这件事。现在我们将其挑选出来,不过,我们应该清楚,那天夜里,和夏伯阳一起迷了路而在草原上“过夜”的同志们,心情是如此的奇特和怪异,恐怕在日记里连这种心情的十分之一也未能描述出来。而且就连夜里所发生的一切,费多尔的记录也有欠妥当的地方。不过,话又得说回来,像这种“夜间发生的事”也确实难以用语言准确地表达。

    夜光

  我们准备去看看西佐夫,将马从马厩中牵出来,跨上战马就出发,随行的还有十二位可靠的战士……
  经过恰甘,我们沿着一条小路穿过草原,向一个湖驰去。这条小路已经被死马弄得泥泞和臭气难闻。
  我们穿过了庄稼地,穿过了长满野草、鲜花盛开的草地,到了湖边,我们在湖边斜堤的低洼处下了马,走到了水边。马儿不顾一切地喝了个够,而我们比马儿更渴得要命。
  我们继续往前赶路,已经是五、六点钟了。可飞驰了三十里也未能见到一个村子。
  我们渴得实在受不住,只要发现一个凹进去的地方,都奔过去瞧一瞧,总希望能找点水喝。
  几个人骑着马出现在远处的土山坡上,很可能是哥萨克的哨卡和巡逻兵。在这种地方,我们是时刻可能碰到哥萨克军的,他们惯于从你面前的凹地向你们进行突然袭击。他们经常在某一个地方潜伏起来,让你走过几步,然后,他们像恶狼一样凶猛地扑将而来,挥动着明晃晃的军刀,舞动着哥萨克长矛,嘴里还哇哇大叫并吹着口哨,在他们胡乱砍杀进攻时,你恐怕连将枪从肩上取下来的机会都没有。我们边走边警惕地四处察看,认真地注视着每一片凹进去的地方,准备随时投入战斗。
  天上的浮云刚刚还只是烟雾般,一眨眼就变黑了,乌黑乌黑的,像墨团一样正在被倾倒下来。一时间,天地阴暗,狂风乍起,阵阵呼啸之后,霉气的黑云也被挤缩得更密更浓了。
  下了几滴雨,又零零星星地落了一阵……然后,就是草原上真正的大暴雨了,倾盆而下,雨点密集,还有轰轰的雷声……劈哩啪啦,掷地有声……大家一下子全给淋透了。我真是倒霉,只穿一件薄薄的衬衣,因而比谁都湿得快,淋得心里都是冰冷冰冷的。我双手颤抖,牙齿上下打架,咯咯咯碰得直响。我开始觉得一会儿冷,一会儿又发热。不远的地方有废弃的土坯房子,像是一个村庄的废址,仔细看起来,在这些土坯房子周围有人影在晃动。
  我们近前一察看,原来是我们自己的两个辎重兵。这两个家伙真是笨蛋,被困在这里束手无策。部队已前进很远了,他们却在这遇上了倒霉事:车轱辘坏了,小马也累得起不来,为了不被哥萨克的军队给抓去,他们决定在井边卸下车上所有的东西,然后自己轻装前进,追赶部队。我们在他们车上发现了一个大玻璃瓶,用马缰将其拴住,并在绳头上再捆上个石块,然后扔到井里去……我们实在是太渴了,明明知道井里常被投毒,可也顾不得这么多了,哪还管得上那可怕的后果。瓶口实在太小,等了好长时间瓶子才算是装满了。等我们把水喝够,天已是完全黑了。草丛里的路也看不大清楚了,好在大方位还是明了,因而我们又满怀信心地朝前赶。
  走了约四里路后,我们商量着改变一下方向,径直从草原穿过,朝远处依稀有火光闪烁的地方飞驰而去。我们估测还剩下十五里路,认为再花一个半小时就能到达目的地了。关于远处的火光,我们推测了好一会儿,最后判定:这是我们散兵线上燃的火堆——但也可能不是,不过反正都差不多,走到哪都会碰上的,自己的散兵线是走不出去的……我们谁也没有吱声,只顾打马走着。在下雨前,大家是边唱边叫,因为衣服是干的,而现在都一声不响了,既没人唱歌,也没人高声讲话了。
  对于远处的火堆,虽然我们已经讨论过了,都说“走不出自己的散兵线”,但是另外的一个想法却占据着我们每个人的脑海:“要是弄错了,可不是自投哥萨克的罗网!”
  只要这么一想,心里就感觉很不是滋味,甚至浑身不自在起来。千百种吓人的想法似乎一下子全塞进了脑海。
  夏伯阳一根接着一根地划着火柴,手指也在地图上比画来比画去,死死地盯着指南针看,但这都是徒劳,他还是没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我们毫无目的地朝前走,自己也不知道这是向什么地方去,也只得如此试试运气了。
  前面的火光一会儿亮,一会儿暗,暗的时候,在闪烁中透出白光,迷迷朦朦,让人感觉到非常遥远,这就给人以一种恐怖感,仿佛这不是火光,而是要在夜里糊弄我们的鬼怪幽灵。刚开始时,我们估计总共不超过六到八里,可等我们足足跑了十里之后,那火光还如起初那样,从容地忽闪忽现,刚刚还在近处,一会儿却又在遥远的地方消失……我们于是胡乱猜测:这是火堆吗?或许只是高挂在杆上的灯笼罢了……可为什么它仿佛又一直在往前走,并且离我们越来越远呢?
  我们勒马停住,我们早就迷失方向。战马踩在又高又密又湿的草地上,马蹄咔嚓作响,野草被踩断了,发出声响,好像一条条带响的丝线一般。在我们的右边又出现了一点火光,好像隔得也不远,但在走了一里路后,发现情况同样有点不对劲……另外的地方又冒出了一处火光,一处,又有一处……草原开始变得恐怖起来,四周一片漆黑,空荡荡的,像坟场一样地死静……大雨时下时停,拍打在我们湿透的衣服上……哎呀呀……好冷啊!……冰凉的雨水顺着脖子、后背、胸部直往下流,仿佛几条小蛇在周身爬动,叫人实在难受!如果眼下能走进一间小房子里,挨坐着热烘烘的火炉,哪怕只呆一会儿,那该是多么舒适的享受啊……但是现在的夜是那么漫长,又是那么的寒冷。雨还没停,浑身上下都滴着水,感觉特别的难受,大家的情绪算是坏到了极点。我们走啊走啊——我们究竟在往哪儿去呢?偶尔觉得仿佛我们转回来了,转到以前路过的地方……是不是遇上了鬼打墙,老是在一个地方打转……只要一听到旁边有响动,我们马上就转过头去,细细地探看:是不是哥萨克来了?也许我们被他们盯梢了,他们轻手轻脚地跟上来了……而且是踏着我们的脚印,情况紧急……一……二……三……鬼知道,这黑乎乎的夜对人有多大的威胁啊!碰上这种黑夜,就是胆子再大、勇气再足的人也是手足无措,也会慌里慌张,胆战心惊的。这时,在我们的旁边,好像出现了一堆长长的、绵延不绝的、笨拙的黑影……安排两个战士前去侦察,他们从不同的角度蹑手蹑脚往那个地方包抄,结果那是几堆还没脱粒的麦子……我们于是决定在此停下来,在麦垛下等候天明……马没敢卸鞍,甚至马腿也没敢绊起来。派了几个人轮班放哨,两小时一班,我们一夜都必须保持警戒。
  枪握在手里,子弹也推上了膛,随时准备应付哥萨克的偷袭。大伙儿靠着麦垛坐下后,在麦垛掏个不怎么大的窟窿,踡缩着钻进里面……雨一直在下……地上垫了厚厚的麦草,我刚坐下时还感觉很舒服的,可片刻之后就觉得自己是坐在洼地发臭的烂泥巴里,真让人倒胃、难耐,再加上周身发冷,更感到十分的气恼。
  夏伯阳就坐在旁侧,将脸挨着湿透了的麦秸。突然……他轻声地缓缓地唱了起来,唱起了他所喜欢的歌,是那么的快乐。“我坐在阴潮的黑牢中……”这歌声来得太突然了,太不同一般了,刚开始时,我还不敢相信,以为他只是在自言自语,或是在说梦话,而我却在恍惚中将它当成歌了,或许是我在做梦……事实上,夏伯阳确实是在唱歌……
  “夏伯阳,你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他的回答有些粗野。
  “敌人万一听到,他们的侦察队会过来的,那时怎么办呢?”
  “放心,他们听不见,我只是轻声唱……否则我的兄弟,呆坐在水里太冷太难受了……”
  他的回答很潇洒,也很干脆,我不禁也觉得心情好起来。
  “我记起了一件事,费多尔。”夏伯阳说,“曾记得有人给我讲过,说是有两个人在沙漠中迷失了方向……对,跟我们目前一样,只不过他们只有两个人罢了……到底是他们被别人扔在那里,还是自己掉的队,就搞不太明白了。他们无计可施,不知哪是路,只好坐在沙漠里……我们现在虽说是在黑夜中……不过,不要紧的……只要太阳一升起来,我们就一定可以找到路的,可他们能往什么地方去呢?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这都是沙漠,是望不到边的沙漠……尽管两个人都带有一壶水,可是他们谁又敢喝呢?因为他们很明白,如果水没了,死亡也就逼近,他们都不愿死……水在生命才在。他们一起往前走,三天后路还是没有找到,四周仍然全是沙漠……到了第四天,他们中的一个躺倒了。他说道:‘我马上要断气了,我们是一起来的,也应该躺在一起,你睡到我身边来吧……’话一说完,他就死了……张开着嘴,露出牙齿,白眼球骨碌着,是那么的悲惨,剩下的那个人就坐在死去同伴的身边,他感到非常恐惧,面对这茫茫沙漠……他又能怎么办呢?……他必须离开这个鬼地方,可又不大情愿。他边走边回头,老是担心扔下……虽说同伴已死,可老感到自己还是和他在一块……这时,你猜发生什么事情了?有几匹骆驼朝他走过来了,这是一支骆驼商队,他终于有救了……他就在沙漠里掩埋了同伴!……真是命大啊!……如果这沙漠有上千里,你又怎么能走得出去呢?……”
  “那是什么?”夏伯阳在迅速扭转头的同时已经跳将起来。
  费尔多、佩其卡等人也随后跳将起来……迅速抓起了步枪,屏住呼吸,紧紧地盯着。过了几秒钟,通信员从黑暗中冲了出来,原来是自己人,后面跟着几匹马,喘着粗气……于是,夏伯阳他们再次躺倒在刺人的硬邦邦的麦草上……
  “为什么你要讲这个故事呢?”费多尔忍不住问夏伯阳。
  “没什么,随便说说而已。当我身处险境,情绪低落时,往事就会浮现眼前,甚至想入非非。例如某人某时在某地面临比我更坏的局面,他们能坚持得住,我想,我也同样能。有什么忍受不住呢?据说,有一条船在海上出了事,其中有一名船员抱着根木头在海上漂了两天两夜,才被人们发现和救上来……你想一想,这种罪多难受啊,两条腿浸在海水中,如果是你,说不定早就自溺了……可这个船员却活了下来……”
  听着听着,大家全围在一起了。佩其卡听得格外专注。就是在他要咳嗽时,他也是用手蒙住嘴,钻到麦草堆里,尽可能小声地咳几下。他的双眸又黑又亮,在黑暗中就像猫的眼睛一样发光……
  当夏伯阳讲完后,佩其卡飞快地瞅了他一眼,浑身还打了一个冷颤,很明显,他也十分想说一点。
  “我也想……可以吗?”他问夏伯阳。
  夏伯阳摸着胡子,一声不响,没有回答他。
  “我来说说……”佩其卡接着就说下去了,“事情发生在一九一八年……在顿河……哥萨克将我们一共二十多个人关在一间棚房里。他们说:‘我们明天早上就能查出你们中间谁是布尔什维克……如果你们不招,就全部当做布尔什维克处理。’总而言之,我们当时是丝毫没有存活的希望。很显然,这群恶徒,他们会朝我们开枪的……我们于是偷偷地去拆那墙板,嘎吱几声后,一块板就被拆了下来……当时,我是年龄最小的。他们对我说:‘你先往外走,万一被发现了,你就说只有一个人,不能招出我们……用石头将那边的哨兵砸死,下手要狠,懂吗?要对准地方砸……’我慢慢地往外爬,那晚漆黑一片,下着小雨,跟现在一样……我先将一条腿轻轻地伸了出去,外面没有什么反映……我又稍稍低下头……将肩膀压低……先将手臂伸出,然后伸出头,最后才将另一条腿也伸了出去……我四处看了一看,跃到地面,紧挨着棚房走过去,有一个哨兵正好就在那个角落里……我伏在了地上,心里想,我得爬过去看一看,这个哨兵是坐在那还是在来回走动……然后我就在泥浆中爬着,可以说是像虫子在蠕动,同伴们都伸着头盯着……他低着头坐在一堆柴禾上,也许他正在做梦……慢慢地,我爬到了哨兵的前面,举起同伴们给的砖头,对准他的太阳穴,狠狠地砸了下去。他晕了,嘟哝着倒了下去,也怪可怜的。我又砸了他四下,血到处飞溅,弄得我周身都是……随后,大家都从棚屋中钻了出来。棚屋在村子的旁边……我们就这么爬着悄悄地逃走了……我们还记得在什么地方掉的队,所以回到了自己的队伍里……嗯,那也是险啊!”
  “险倒确实是,可是你毫发未伤”夏伯阳顺口说了一句。
  “确实,毫发未伤!”佩其卡十分兴奋地重复了一遍。夏伯阳仔细地听了他的讲话,这使他感到非常幸福:“大家都活着,而且是这么一起爬着逃出来的……这是真的……”
  “我当然相信。”夏伯阳微笑着说。
  佩其卡又用手蒙住嘴巴,对着麦草堆咳了几声……“看,大家都睡着了。”佩其卡指着旁边的伙伴们对夏伯阳说,“我只要心里有事,就睡不着,一刻也睡不着……
  困倦越来越厉害,越来越难以抵抗。于是,大家都不吭声了,又钻到麦堆里去,闭上了眼睛。其实谁也没可能睡死,哪怕只是一点点声响也会将他们惊醒……他们就在这样的迷迷糊糊中睡到了天亮。
  当太阳光从迷雾中稍稍露出来时,大伙儿就都爬起来了。一夜没睡好,已使大家极度疲倦,现在一身都是湿的,在早上更是冻得抖个不停。为了热热身子,大家决定骑马快跑一阵子。
  夏伯阳已在村子里查清了地图,选对了方向,于是大家打马朝近处的高地奔去。过了几分钟,大伙感到清醒了不少。当太阳升起时,更是精力充沛了。
  他们发现有一支辎重队在高地上,于是打马前去。但是车队在发现他们后却迅速逃走了……佩其卡快马加鞭往前追,得看看他们到底是敌人还是自己人。其他人也骑着马跟在后面……巧得很,车队不单是自己人,而且正是夏伯阳他们要去的那个旅的……过了半个小时,夏伯阳他们到了一间小木房子前,这里就是叶兰尼的战地流动指挥所……这个小地方叫乌西霍伊……

  不到清晨六点钟,叶兰尼和政委就起来了。花了很大力气,他们才爬上泥板屋的平顶,在用望远镜四处认真搜寻的同时,还相互商讨着一些事情。在发现了夏伯阳他们后,忙从屋顶上下来,将他们带到了这间零乱不堪光线昏暗的小房子里。叶兰尼和政委的脸色苍白,十分难看,像死人样的。他们眼神透露出焦急,而且是那样的疲倦,是那样的穷途末路。两个人都没穿军服,只穿着衬衣,小屋子里实在太闷热了,他们不可能军容严整地进行工作。叶兰尼还干脆光着脚丫,有一般臭气从他的脚上发出来,可能有好几个月没洗澡了。他两只手抖个不停,也许是因为太紧张,没有休息好。叶兰尼讲话时情绪一直很激动。他太急了,说出来的话都有些莫名其妙,下句不接上句。他的喉结上下窜动,嘴唇干裂,没有血色。为了想让大家明白打仗不能没有子弹和炮弹,他讲话时还不停地手舞足蹈,对不同的意见厉声驳斥,由于声音太大都有些变调了。而实际上这是多余的。对于平原地区来说,站在房顶上就能一览无余。借助望远镜,叶兰尼能清清楚楚地”视察“哥萨克的阵地。
  “夏伯阳同志,能有子弹运上来吗?”叶兰尼嘶声地问夏伯阳,注视着他的面部表情和眼神,他得认真地听清夏伯阳会说什么……
  “会有的……已经下达命令了……”
  “光命令顶什么用?……再往后走,我是丝毫也没办法了……”
  “不要急……哎,你这是逼我呀,我来时没带子弹,现在让我到什么地方给你找去。”夏伯阳在做他的思想工作,“命令下去以后,军需队正抢运着呢,不久你就有子弹了……”
  “大家都清楚,”叶兰尼逐个地审视着在座的每一个人,眼神焦虑,都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政委和我仿佛时刻都立在房顶上。站在上面看得再清楚不过了……那些穷凶极恶的哥萨克,他们在一天之内有四次进攻啊……四次进攻啊!我们站在房顶上,明明白白地看见他们进攻的整个过程:如何集合、如何布兵、从什么方向扑来。我们是多么希望组织反攻啊,可子弹在哪里,我们是毫无办法啊……在昨天,我要求战士们每隔三个人有一个人开枪,再往后是隔五个人,目前要隔十个人……敌人进攻时,我们只得往后撤……除了手榴弹,没有其他东西能保护得了自己……要清楚,那些家伙一天进攻四……四次呀!这是什么地形,正如大家所目睹的,太平啦!”
  “知道明天作战的计划了吗?”夏伯阳边问边机警地扫视侧。
  “知道了……都是自己人。”叶兰尼让夏伯阳放下心来,“可没子弹,我们怎么作战呢?硬拼可不行。”
  “够了,我明白,”夏伯阳有点火了,“我已经明白,你有完没完?不久就能解决这个问题。什马林已经动作了……在敌人被引诱到他们那儿以后,你……”
  “明白了。”叶兰尼点头,“只是……子弹……”
  “炮弹够吗?”夏伯阳问。
  “也不足,只是比子弹的情况好点。面包……一点儿都没了……你瞧,想拿一块来款待你们都没有……鬼知道……只有一些水,在水壶里,那边……”
  “卡车正装运面包过来。”夏伯阳肯定地说,“我们马上去找什马林,时间不够了……再见了……”
  夏伯阳他们心思沉重地与叶兰尼道别了……

  打马跑了十五里后,人和马都饿得发慌,好在他们清楚什马林昨晚应该收到了食物。于是,他们刚下马,就马上有战士给准备早餐了。
  什马林正在思考如何执行指挥部的命令。明天早晨,他和他的部队就要执行命令了。对如此重要的军事行动,务必计划得十分周详,但在部队里就是找不出人来帮助出谋划策。什马林把参谋长喊进来,但他能想出高招吗?他太平常了,只是因为参谋长一时没有合适人选,才让他这个做文书工作的顶替了。身为参谋长,他知道的东西实在不多。年青人还是挺机灵的,可一谈到指挥部工作的计划,老实说,他从来没有接触过,是十足的外行!
  夏伯阳一边饮茶,一边与大家闲谈,他要搞清这儿的情况,在什么地方有怎样的房子,距离多少,敌人数量情况,得到的情报是否可信,敌人是不是也有什么动作。待搞清这些情况和用完饭后,大家于是围在一起,比着地图进行商讨。接着,夏伯阳将这场战斗如何进行向什马林作了非常具体的布置。大伙十分兴奋地聆听着夏伯阳对整个战斗的谋划以及对每一个具体时间、战斗进程的精确预测,夏伯阳一个非同常人的地方是他能对细枝末节进行周密的思考。
  “假如一开头你如此进军,将导致……叶兰尼所在地就会……波波夫在河的那边则会……”
  就连异常疲倦、无鞋可穿的负伤同志的进军快慢,运送子弹、炮弹、面包的速率夏伯阳都进行了考虑,他甚至还考虑到了是不是会缺水,会不会碰上村民,侦察工作做得认不认真,情报可不可靠,哥萨克会不会有作战准备,叶兰尼部队能起多大作用,部队怎么分路挺进以及如果草地上没有路行军要保证多快等等……
  在非常周密地将所有计划进行仔细的推断和预测后,夏伯阳随即又拿出了三、四种方案,并用目前拥有的、同时可能出现的以及原来已经有了的各式各样的因素和事件对每一个方案进行了论证,再从中比较出一个最具有可行性的假设作了进一步的商讨,至于其他的假设,夏伯阳认为他们也要知道何时干什么,怎样干。
  在研究了两个小时之后,夏伯阳决定回指挥部。刚要出门,有人请他们去旅预备团观戏。这太出人意料了,阵地距该团只有两里路,明天就要进行一场激战,面对近在咫尺的敌兵阵地,现在还要去“观戏”?
  “我们向来如此,”什马林微笑着说,“一有消息说文艺队要来,战士们就开始等。打仗归打仗,观戏归观戏,这叫两不误……大伙儿都喜欢看……”
  “战场距这里太近了……”
  “他们根本就不考虑这个。他们这样安排,不打仗时,先让一半人出战壕观一场,然后回去换另一半人……战士们如此轮换,都能看上。”
  “就挨着战场演出?”
  “是的,挨着。卓娅·帕夫洛芙娜很勇敢,她总是与文艺队员们一起奔忙……战士们听到她和文艺队要到部队来,就一直在等,真是望穿秋水……大家作好了一切准备工作,她还没来,就用哥萨克镇上的栏杆架起了表演台……唉!”
  近来卓娅·帕夫洛芙娜组织了一个流动文艺队,这件事夏伯阳和费多尔清楚,可万万想不到她们会在阵地上演出。直到现在,她也从未谈起,只是说要去各部队进行表演……大伙压根儿就没仔细打听过。就算是有同志到了旅指挥所,也只顾得匆匆商讨战事,哪还管得其他。如今,大伙纷纷说开了。他们谈到曾经有一回,她与流动文艺队正在草原上行军,遇到敌人的突然袭击,旅部进行了反攻。文艺队旁边的那个团也投入了战斗……除了留下几名队员赶车外,其他队员都果敢地端枪参加了战斗。一般说来,卓娅·帕夫洛芙娜都是骑马的。有一回她也是骑马来的,找到团政委,只过了十分钟,她就与政委带着五位战士打马飞奔,去搞侦察了……这个年代真让人感到吃惊!不管你是文艺队队员、组织者,还是政治指导员、宣教工作者或者吹号员,你先得是一名“士兵”。战士们十分喜欢师部的文艺队,觉得他们跟亲兄弟一样,不仅为自己表演节目,而且情势需要的话,他们也与自己一同参加战斗……
  红军战士等文艺队来的心情总是十分的迫切。大家对文艺队了如指掌,知道文艺队现在在哪儿,要待多长时间,然后去哪儿,会不会来自己的部队。假如大家得到文艺队要来的“情报”,那真是欢天喜地,一时间人人皆知。之后他们就会作准备,从自己都舍不得吃的食品中拿出一些来犒劳文艺队队员……正如前面所说,表演台在队员们来之前就已架好了。万一碰上部队行进到找不到木板的宽阔的草原上,而文艺队马上就要来演出,那如何是好?别担心,他们在转移时早就带上了一大堆的木板。
  在架表演台时,大家是多么地兴高采烈,热闹非凡啊!大伙儿都围着看,免不了会有一些挤,为了不影响布置表演台和固定布景,也为了准备服装和队员们化妆时不碍手碍脚,只得耐心地劝开他们。偶尔,个别好奇心特强的战士会站在一侧,盯着打开的服装箱看,里面的服装千奇百怪,式样各异,如燕尾服、常礼服什么的。趁着他人没留心,他就从中抽出一件五颜六色的背心样的衣服披在身上,然后边跑边笑边叫:“国王,看,国王!”
  马上就会有人拦腰截住这位得意忘形的“国王”,扒下他的衣服,还动手掐他的脖子。他落荒逃窜,躲到台后的某个鬼地方,再去找是不是还有什么能让大家乐一乐地奇装异服……
  正正经经观戏时也许还没有这个时候快乐……文艺队员们开始着装……如果想让大家为奇异的服装啧啧称赞,就必须躲开他们的眼睛换装,然后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可到哪里去换呢?没地方藏啊!于是就只得如此凑合。一是观众在演出前已全看到了,一是只让一部分队员着装,剩下的先藏着……队员们采取了后者。四、五十个人被先安排在那里换衣服、戴假发、涂抹什么的……真不知这样要涂抹多少木炭!我们不难想像在一小片又脏又硬的面包都很值钱的一九一九年,这些表演物资是多么的费钱啊!更不用说这昂贵得多的化妆品了!一般,他们只在非常场合才使用这类昂贵物品,例如打了大胜仗,有了大量的军装,每个人增加了食物补给等,平时是万万舍不得用的。可在一个团里,像这样的喜事是经常有的啊!
  队员们演出不怎么样,不过大家还是挺有好感,这就得益于卓娅·帕夫洛芙娜了。是她从仅有的几个节目中挑选出了最佳的节目。她自己也上了台。只有那些朴实易懂、又能震撼人的作品她才看得上,她知道战士们需要什么。被选中的作品中有几部还是师里几位战士写的……有些战士还是有才华的……虽然大部分作品写得有些生硬、用语也不准确,但这些作品都写得朴实无华,能震撼人,方向正确,并且饱含着浓浓的情意,这种特点是无法用语言来描绘的,因为战士在创作时对于表达这种想法和感情时如何借用艺术的形式是一无所知的。节目不大好,但在那种条件下已够可以了,别的地方节目比这差多了,有的还演一些粗俗下流的节目。
  在那时的条件下空手组织一个受到大家喜欢的流动文艺队是多么的不容易啊,由此我们更是看到了卓娅·帕夫洛芙娜的敬业精神。要是在顺境下组织这么一个文艺队倒也不值得大惊小怪的,那时条件真是太艰苦了,什么都没有,大大小小的激烈的战斗一直没停。卓娅·帕夫洛芙娜是立了大功的。
  文艺队通常只有两三匹骆驼……驮着演出的所有物品,队员们走路,就这么在草原上行走,走得很慢……偶尔弄上几匹马拖个大车,大家就坐车去各团表演,他们是战士们期盼已久的贵宾……
  夏伯阳和在场的人都被邀请去观戏,这时一名战士前来报告:准备完毕,马上开演……虽然路没多远,大家还是骑着马去。夏伯阳还准备在这儿换几匹好一点的马。他们走进了观众席,大家也知道谁来了,一边扭头盯着看,一边窃窃私语:“夏伯阳……夏伯阳来了……是夏伯阳……”
  观众看演出的阵势真是别具一格!挨表演台的地面趴着几排战士;后面几排战士盘腿而坐;再接下来又双膝跪着几排,像是在复活节前星期四做祈祷;再往后是很多人站得笔直……三十几辆大车停在他们后面,坐满了人;骑兵排在最后,背挎马刀,军容严整,这算是这别具一格的演出现场的收尾了……草原是如此的平坦,几百个人按序排列,真是可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夏伯阳、费多尔、佩其卡被引导到前面,与“第二梯队”的战士们一样盘腿而坐。
  文艺队演出的是一个由本师战士写的非常短的三幕剧,题材非常严肃,创作得不赖。剧本讲的是在一个哥萨克镇,有几个团的红军经过,红军女战士与当地的妇女相遇了。开始时,后者躲开,谩骂前者,后来逐步理解……看,红军战士到村子里来了……哥萨克农妇看着这些男不男女不女的红军女战士(她们中大多是共产党员),一个个穿着衬衣,裤子,皮靴,半高筒男式皮鞋等;头顶上也是五花八门,尖顶帽,鸭舌帽;有的披发,有的短发,甚至还有光头;总之,就是不像女人。便扭过头去,谩骂她们,讥笑她们,拿她们寻开心。
  “怎么啦,傻蛋,为什么穿这种裤子呢?”
  “哎哟,报告我的大兵,”一个农妇朝一位女战士大声调侃,“你穿的不是男人的裤子吗?”
  “你们这群天诛地灭的孽种。”另一个哥萨克女人摆出了泼妇骂街的架式,“孽种啊!是你们灭了我们这个地方,是你们弄完了我们。孽种,你们实在没地方去也不要跑到我们这里来呀,谁招你们啦……一群狐狸精,干吗来?哟哟哟,瞎窜呀……这年头,哪个不想干轻松活呀?”
  “喂,你们怎么这么说呢?”有几个共产党员还嘴,“你们不要这样去凭空捏造,谁是那种人,我们与你们一样参加劳动,只是场地不一样,你们在家里,我们在工厂,我们是女工……”
  “你们这伙流氓,不干那事干啥事?”
  “怎么,我们是流氓?告诉你们,我们有家,也有小孩……”
  “你们也有小孩?哈哈哈,那最清楚不过了!”这些娘们大声笑道,“他们是什么东西啊……杂种。”
  这些女战士都是因为情势所逼,才狠心抛开家和自己的孩子,远离故土,她们是在上前线啊,决不是来做什么不正当的事,女党员想向这伙婆娘们表明这一点。
  “在家里,在外面,还不都一个样。”农妇们嚷叫着,“无论在哪儿,都一样的下流……你们想到这来放荡吗?骚货……”
  “我们为什么要来?你们清楚吗?”
  “当然清楚啰。”那些娘们应声道。
  “很明显,你们不清楚。”
  “我们为什么非要清楚呢?”农妇们扭过身子,“不管你们说什么,我们都不信,你们是在胡编乱造,信口开河。”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有胆子就承认不清楚啊,”女战士针锋相对,“有胆子就承认不清楚啊,还是让我们来告诉你们吧。”
  “让我们来告诉你们,让我们来告诉你们。”哥萨克女人鹦鹉学舌,皮笑肉不笑地说,“你们能告诉我们什么呢?还不都是些见不得人的事。”
  “我们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我们要告诉你们光明正大的事。唉,妇女们啊……我们都是女人,可以这样说,是不是啊?”
  “既是又不是。”
  这种回答让刚刚那位女共产党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们说什么来着?不是女人?”
  “是女人……”
  “里衣里裤是你们自己洗吗?”
  “当然,自己不洗谁来洗?探听这想干吗呀,什么时候来偷呀?”
  “算了吧,”机灵的女战士们群起“反攻”。“如果有小孩,就得照顾着啊。”
  “当然……谁都有小孩。只有你们这种女人才狠心将小孩扔下不管……”
  面对这群不讲理的泼妇,女宣传员们始终都保持了冷静、克制,还在耐心地说服。
  “你们整天与母牛在一起……围着灶边转……这难道还不够吗?”
  “能不能说点正事,”一位农妇插嘴,打断了机灵的女战士说话。“我比你懂这事懂得多。”
  “但是你们整天不得不做这些,”女战士重新发话,“清楚吗?女人们,你们干了这么多活,却从未见过外面的世界?见过外面的世界吗?问你们呢。作为女人。你们很开心吗?很舒服,是吗?啊?”
  “这……开什么心啦。”插话女人的声音不那么强硬了。
  但是女战士们的话语却是越来越厉害。
  “就是,怎么会开心呢?男人们打你们,无需任何理由地揍你们,是这样吗?你们怎么不敢说呢?”
  “见你的鬼去吧,婊子!”一位农妇挥舞着手臂,“想挑拨离间,趁虚而入是吧?”
  “也许你那当家的很爱你,晓得如何爱护你,”女战士是笑着说话了,“他就没揍过你,哪怕是一次?婶子啊,你这是骗谁呢?骗不了我的。我又不是没有过男人,他已经死了。像他们那种坏家伙,死得活该!一喝醉,就像一条疯狗,不仅骂人,还要拳脚相加……瞧我现在,一个人多快活!什么时候想起床就起床,想睡觉休息就睡觉休息……我还会去可怜那个孽种吗?”
  “姑娘,别胡说八道了……”农妇想回敬,但语气早就软了下来。
  “真希望男人不再揍你,”女战士以退为进,“真希望不揍了……可你们又知道什么才算是幸福生活吗?……你们不可能享受,谁会让你们过呢?没有别人可以依靠,要靠只能靠自己!……幸福生活要靠自己去争取,可你却仿佛是个木头人,固步自封,还不肯听正确的意见,你们如果还是这样,我们才懒得领你们走呢!”
  “领我们走?去哪?……”农妇莫名其妙地说,“得了,你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这样总可以了吧。”这些哥萨克女人们退让了。
  “必须走出去?红军女战士坚决地说“必须走出去,这样,幸福的生活才算开端……女人们,你们明白了吗?”
  “开端……”农妇压低了声音,“像你们一样永远,只有开端,不会有收场的。”
  “不是不想,女人们,谁不想早点收场呢……可现在做不到啊。”一位女党员用其充满了友好感情的话语徐徐说道,“我们为什么套男裤,因为我们想早点收尾,可你们却不问青红皂白……还嘲弄我们……”
  “是你们打扮太怪异才使我们发笑的。”有几个哥萨克女人答话,但笑声已经没有了。
  泼妇骂街式的声音没有了,哥萨克女人讲话也细声细气起来,仇恨的心情大概也烟消云散得差不多了。
  “嘲弄别人不如学点道理,”战士们劝农妇说,“嘲笑别人的人不会变得聪明起来……”
  “真是的,看,你们是多么聪慧啊……”
  女战士与哥萨克女人自由地谈论着,是那么的愉快、亲切……戏到了精彩时刻……她们显得如此亲近,就如姐妹一般,通俗浅显的话语说到了哥萨克女人的心坎上,她们服了……像这样的交谈进行了很多次。
  那个团在镇子里安营扎寨,女战士们又抽时间帮女房主们忙这忙那,有的带小孩玩,有的给牲口添食料,有的帮着做家务……
  于是,当这个团离开时,事情就来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哥萨克女人将自己做的点心、奶酪面包等送给“导师”们。当她们离开时,不仅挥手点头,有的还相互拥吻,失声大哭,感激的话是说了一遍又一遍,实在是有些舍不得。跟初来的时候相比,这变化实在是太大了,回想那时尖酸刻薄之语,再比照现在甜酥酥的话,真是天壤之别啊!
  那以后,镇子里有了两个派别。接受了红军女战士观点的哥萨克女人被当做“女布尔什维克”,遭到了非人的折磨。
  红军部队离开了……哥萨克镇子依旧如故……除了少数几个哥萨克妇女坚信女战士们说的话外,大多数又都变回去了。可是,只要一回想起“红军女战士”说过的话,就觉得心情开朗,一股暖意流遍全身。她们感到她们终究会脱离牛棚生活的,幸福的日子会来到的,一定会来到的,同时她们又是如此的迷惘,谁会将幸福的生活带过来呢?是在什么时候呢?她们搞不清楚。
  ……

  表演结束了,帷幕也降下来了,兴奋的战士不顾部队禁止喝彩和鼓掌的规定,‘啪啪啪“鼓起掌来,他们高兴,这是深受他们喜欢的文艺队……
  对面战壕里的哥萨克一定听到了这片的吵闹,他们在想什么呢、在戏里面,红军女战士正在向他们的婆娘宣传“共产主义理想”呢,他们会想到这一点吗?
  在表演尚未结束时,有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进驻该镇的时候,有位战士在一间残破不堪的房子里找到一首送给夏伯阳的诗。在诗的最后一行下面签着作者的名字:Л·阿斯特罗夫,是个白卫军。
  这首诗被认真摘抄下来,并搬到表演台上进行朗诵,随后又将它送给了夏伯阳,作为“纪念”。
  诗的内容是这样的:

    依伏尔加河岸边的青山,
    到亚伊茨克城堡。
    散乱的布尔什维克军,
    朝着东方蹒跚前进。

    车马驮载大量装备,
    还有那么多的机枪和大炮。
    瞧夏伯阳双手叉腰,
    正亲自领军杀奔而来。

    征服和占有暴动的亚伊茨克,
    这就是他的奢望。
    看到了吗?村庄里熊熊燃烧的火焰,
    听到了吗?老百姓的悲哀哭号……

    这就是他们,
    烧杀抢夺无所不为。
    不管是老人,还是青年,
    都充满仇恨地同声说:

    “痛苦灾难和噩运,
    来到我亲爱的家乡。
    快快拿起长枪,我的哥萨克弟兄,
    我们决战在宽阔的草原!……

    将布尔什维克的政委驱赶,
    让他们魂魄离散!
    我们是旧俄的哥萨克,
    不像他们四处流窜。

    站起来,我们才是草原上的雄鹰,
    站起来,我们要在自己的草原上翱翔。
    让我们取下挂着的长枪,
    让我们将宝刀磨得发光。”

    待到人马齐整,
    我们协力奔驰杀敌。
    村村镇镇喊杀震天,
    四处是我哥萨克的弟兄。

    瞧,慈祥的亚伊茨克爷爷,
    正微笑着目送他的子孙。
    看,布尔什维克就像无头苍蝇,
    正狼狈地节节溃退。

  不知是谁想出的办法,竟把这首诗拿到台上朗诵,这太出乎意外了。不管怎么讲,怎么找理由,都没有必要拿出来朗诵,抄录一份给夏伯阳就够了,是谁想的馊主意呢?看来是没办法弄明白了。朗诵一旦开始,就不可能有人愿意去打断它。诗的内容可能使大家迷惑了,要不他们为什么都一个个扯长了脸呢?
  费多尔摇了摇夏伯阳的手臂,轻声说:“上去给大家讲一讲,看看那个白卫军诗人是如何‘污蔑’你的……”
  这正合夏伯阳之意,这首诗太令他伤心了。他跃上表演台,开始对着大家说话,虽然只有简短的几句,但却是肺腑之言充满了感情。在讲话时,他还简要地描述了几个战斗生活场景……大家革命热情高涨……掌声呼喊声不绝于耳……到了次日早晨,竟然有许多战士被活活地踩死,尸体就埋葬在草原上;至于被踩伤的战士则被护送到乌拉尔斯克和附近的各个镇子进行疗养。

  上级已来了调令,过几天,费多尔就要走了,有更重要的工作等待着他,这恐怕是他和夏伯阳最后一起检查部队工作了。接任政委的是费多尔在莫斯科认识的巴图林。
  关于费尔多被派往哪,去担任什么职务,我们也说不上来,反正那种斗争也是十分的激烈。为了能挽留住费多尔,夏伯阳接连着给司令员拍了几次电报,陈述各种理由,但对于一个已经作出的命令来说,这一切不过是徒劳而已。费多尔是夏伯阳最知心的朋友,他了解他,爱护他,他是多么不愿意这样一位知己离开他啊!夏伯阳火气大,而且一发火就痛斥“上级”、“见鬼的总部”和“特权人物”,还常责怪搞政治工作的干部,甚至是所有这方面的上级都被他骂了个遍。每每此时,费多尔不仅不顶他,不去上级机关“告密揭发”,反而总是很友善,很注意方式地制止他,引导他,并替他抵挡住别人的“进攻”。夏伯阳只是火气大而已,这个他是十分清楚的。刚开始与夏伯阳接触时,费尔多也将他与格里戈里耶夫、与“赫诺老爷”此类人物联在一起,随着了解的加深,他发现自己这样评价夏伯阳是不对的,不仅没有正确反映夏伯阳的特点,还显示出自己政治上的不成熟……夏伯阳永远是一名坚贞的共产党员,他决不会当什么叛徒。只是一个人如果与他接触不多,碰上他粗鲁的举动和有了困难就大声骂娘骂上级的态度,产生不信任情绪也是可以理解的。
  曾经有一回,从莫斯科来的一位“高官”在乌法市旁边的一个村子里与夏伯阳谈了一次话后,生气地对费多尔讲:“……如果他以后再这样,我就下令将他马上绑起来!”
  听了这位“高官”说这种话,费多尔也火了,还将“高官”驳斥了一通,当然后果是可想而知了,“高官”将他与夏伯阳一起列为不受他喜欢的人。其实,这也是很自然的事情,产生对夏伯阳的不信任于情于理来说都是可能的,“长官”是第一次碰到这种不驯的部下,费多尔却是多次领教并知道这种不驯产生的原因,无论从哪方面讲都是如此,俩人合作共事已经近二百天了。费多尔认为夏伯阳是一位难得的共产主义战士。

  面对离别,费多尔又何尝不是难受,又岂止夏伯阳一人承受这种折磨?世间的事就是这么碰巧,只过了两个星期,接任的政委帕维尔·斯捷潘内奇·巴图林就在战斗中光荣牺牲了,要是他没被调走的话,为共产主义献身的就不是巴图林,而是他费多尔了……

  走上新的工作岗位后,很多复杂的问题一直索绕在费多尔的脑海中:如何评价夏伯阳?他对革命有无贡献?贡献在哪?他是不是一位英雄人物?他们曾长时间地一起工作,互相照顾……这是革命蓬勃发展的年代,战斗接连不断,而不管你是白天在行军还是晚上在宿营……费多尔不仅对夏伯阳的每一个作战计划深刻领悟,甚至还能对夏伯阳心里在想什么,为什么这么想猜出个十有八九。他们第一次相识是在亚历山大罗夫盖,最后一起工作是在乌拉尔斯克,期间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按顺序一一在费多尔的脑海中浮现。对,那次是斯洛米欣斯卡西战斗,夏伯阳迅速调兵遣将,深刻的判断力、果敢勇猛之作风,不正表现了其很强的组织才能吗……向乌法挺进……在皮柳吉诺苦战……乌法决战……然后又往回打……这么多事情,什么才能被称为是表现其英雄气概的事实呢?夏伯阳的故事已是妇孺皆知,这是夏伯阳应当享有的,没有人能提出异议。夏伯阳师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夏伯阳对此是立了大功的。是他将一个师的力量团结起来,使战士们斗志高扬,坚定自己不败之师的信念;是他使战士们勇于克服一切困难,排除一切险阻;是他培训提拔了一大批像他那样具有坚强信念的指战员;是他将他们的理想集中起来,矢志不渝地打了一个胜仗又一个胜仗——这就是他们所执意追寻的。啊,这不就是夏伯阳的英雄气概吗?只是他与民间传颂的有一些区别。在民间,传颂着夏伯阳跨着高大的骏马,挥舞着明晃晃的军刀,冲入敌阵,所向无敌,只要他一出现就决定了战斗的胜败。但事实压根儿就不是这么回事。时势造英雄,夏伯阳是从俄国革命中产生的,他是这特殊历史期间、特殊时代背景之中产生的一位十分突出的军事指挥员,他是在不断的革命斗争中成长起来的!如果没有这特殊的历史条件,跟随他的不是这帮人,他能成为英雄吗?谁又会知道瓦西里·伊万内奇·夏伯阳这个人呢?夏伯阳的名字和故事被千千万万的红军战士传遍了草原,并带到了俄罗斯的每一个村庄。可他们也只是道听途说。他们也与说话者本人一样认为这是真的,对夏伯阳十分的崇拜,然后他们又通过自己的想像力对这些传说进行加工,再讲给别人听。只要你去询问一下夏伯阳的这批崇拜者,你就会发现,其实他们大多数人根本就不了解夏伯阳,甚至说不出一件具体的事情,甚至没见过夏伯阳的面……
  有关于英雄人物神奇的传说就是如此产生的,关于夏伯阳的当然也不例外。
  国内革命的历史一定会记载下夏伯阳这光彩夺目的名字,这不是拔高夏伯阳,能为革命战争作出过如此贡献的人实在是寥寥无几。
  然而一场悲剧就要开始了,往事的回首也在这上演的悲剧中打上了一个沉重的休止符!

  拍电报央求将费多尔留任是徒劳的,尽管费多尔本人也希望如此,但是上头毫不松口,强制性地要将其派到了其他地方去。六个月了,和夏伯阳一起共事已经六个月了,费多尔觉得自己变得成熟了,意志坚定,能迅速、正确地作出各种决定,他是在经受了严酷斗争的考验之后成长起来的,没有这种严酷的斗争,他还会是六个月前的费多尔,一碰上问题就举棋不定。这时,只有在这时,他才深深地感受到了部队的影响,在战争条件下他学到了很多很多……
  巴图林奉命调来了,与费多尔住在一起。故友相逢,不禁回想起那时在莫斯科的许多事情……毕竟巴图林不是来叙旧的,而是接替费多尔工作的。谈话的中心自然转到了夏伯阳师,费多尔具体地讲了师里的情况和自己的心得体会。刚来时,帕维尔·斯捷潘诺维奇·巴图林好像心事重重,眉头紧锁,也不大说话,在听了费多尔的介绍后不禁为之一振,脸上绽开了笑容,他早就希望在这样一种复杂的条件下工作了……
  次日费多尔最后一次召集师里的党代表开会,向大家介绍新任的政委巴图林。大家对费多尔要走依依不舍,是啊,六个月来他赢得了大家的信任和爱戴,而且他具有非常宝贵的品质,不趋炎附势,还懂得巧妙地限制夏伯阳及其独断专行的态度,夏伯阳对搞政治宣传的同志,对上级……也太不信任了,有些话也太自傲和具有挑衅性。
  散会了,在晚上,师里的指战员和政治委员全聚在费多尔那儿。巴图林也来了,不过他的举动有点让人不好理解,他进来后就坐在屋角里,几个小时都没动过,一句话也不说。而此时,大家都在回忆半年来在共度难关中结下的深厚感情,费多尔是一个多么好的同志啊,他既是领导,又是大家的朋友,而今他就要离开了,不能再与他一起共事了,这是多么遗憾啊!可想而知,这种离情别绪是何等的强烈!
  次日天刚蒙蒙亮,大家就只得相拥吻别了,各自奔向自己的革命工作岗位。费多尔打马到萨马拉去,夏伯阳和巴图林去前线,继续巡视下面的各支部队……

  对敌进攻进展基本上是按计划进行。什马林率领他的部队和其他师的一个支援旅顺着乌拉尔河边的大路往前挺进。在外乌拉尔的布哈拉方向,波波夫和他的部队也在按预定速度进军。夏伯阳和费多尔在那晚迷路后去巡视过叶兰尼的部队,商讨过战事,这次叶兰尼带了手下几个团进行游击战,但是遭到了惨重失败,没有取得预定作战效果。在对敌作战时,夏伯阳历来不墨守成规,他能敏锐地察觉新的动向,从而相应调整战斗计划。在这茫茫的草原打击哥萨克,是不像打击在哥萨克野蛮驱赶下的村民的,夏伯阳非常清楚这一点,因为居住在草原上的哥萨克不会为了别人侵占一点土地而着急的,草原太宽阔了,你能占得了多少?草原是他们的家,无论他们走到哪,哥萨克人都拥护支持他们。不知道他们藏在什么地方,但他们却常常从背后猛扑过来,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给红军造成了很大伤亡,威胁不小啊!解决哥萨克的有效办法是将他们消灭,什么驱赶、坐等其军内勾心斗角、占据他们的村庄啊都起不了多大作用,虽然在一定时期看来有这种需要。在以前,被俘的高尔察克军人可以改造为自己的战士,而哥萨克是绝对不能的,他们都是顽固不化的死敌。想通过思想教育,使哥萨克成为革命的友人和战士,那只能是一厢情愿!因此摆在夏伯阳面前的任务就是彻底地歼灭他们。越往草原进军,面临的艰难险阻就越多,军需要增多,补给却严重不足,连食物和水都保证不了,你说战士们怎么熬得住呢?在有些时候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这儿与中央相距太远了!
  虽说哥萨克一样要面对这些问题,可他们在草原上有人支持,所以并不像红军那样严重。因此不能跟他们打持久战,必须速战速决,哪怕是付出沉重的代价,如果不主动撤出一些村庄,还孤军深入的话,后果只会是全军覆没。为了实现作战计划,夏伯阳还在不断努力,但让叶兰尼打游击是决策失误了。在这之后,红军集结了兵力打正面战争,进行战役突破,勒比辛斯克这个乌拉尔的第二大城市被红军占领了,当然牺牲是很大的,可胜利更大。假如能有五次正面突破,红军就可以高奏凯歌了。
  占领了勒比辛斯克后,红军乘胜前进,避开戈里亚钦斯克,行军到了麦尔格涅夫斯克的郊外。哥萨克虽然在红军的猛烈进攻前狼狈逃窜,可他们还是很冷静,他们清楚过了乌拉尔河下游,就是戈壁和茫茫荒漠,如果继续败退到那个地方,后果是不堪设想的。他们必须趁着主要兵力还未被歼灭就地将红军打退。因此各个村庄都加大了阻击力量,在勒比辛斯克更是负隅顽抗,他们实在是没想到夏伯阳会在那集结兵力进行面对面的激战,据他们总结的经验,夏伯阳向来会声东击西,使用其惯用的打法——游击战,但这次经验失灵了。不过,他们很快就明白了夏伯阳下一步的意图,将所有能集中的力量都集结在麦尔格涅夫斯克,试图守住这个地方。春天的战争留下了现成的战沟,这对他们是一大便利,四处布满了炮兵,机枪火力也十分密集。战斗是何等的激烈,前面的战士倒下了,后面的接着冲上去,硬是用堆着的肉体攻下了麦尔格涅夫斯克。红军是善于打硬仗的,但这次伤亡太大,歼灭的哥萨克却不算多。看来,哥萨克对夏伯阳的新打法是了如指掌了,以致其每一次作战都难以达到预期的目的,敌人太狡猾了。从这场战斗中夏伯阳意识到目前不能再搞这种正面激战。他调整了作战计划,叶兰尼改由顺大道挺进,什马林插入库舒姆山谷,攻占克齐尔乌宾这个村庄,然后将队伍推进到萨哈尔纳亚镇旁侧,以支援叶兰尼的进攻。
  此时,从斯洛米欣斯杀气腾腾地赶来了哥萨克的部队,他们在一个村子里与驻扎在那的伊万诺沃-沃兹涅先斯克团的运输队相遇了。除了三名战士侥幸逃脱外,其余的人都被惨绝人性地屠杀了。在得知这一消息后,什马林的部队震惊了,敌人怎么会从那边打过来呢?慌忙派一个团去救援,但这时还会剩下什么好东西呢?刚一接触哥,萨克就撤退了,留下了一些破烂东西和悲惨的杀人场面。两个女战士仰面躺着,血肉模糊,双乳都没了。有的战士脑浆外流,还有被剁去手脚,整个脸部都被戳烂……那边还仰躺着一位弱小的同志,口里竟然塞着他的生殖器……到处是血,到处是尸体,十分的恐怖……
  哥萨克实施这种惨绝人性的屠杀,一方面是复仇,另一方面是想瓦解红军,让他们感到恐惧,知道被俘后的悲惨后果,要让他们开溜,离开这个在他们看来是属于他们的草原。可是,效果却是适得其反,谁愿意被俘,谁愿意去遭受他们的迫害呢?决不能落入魔掌,战士们背水一战,更加的英勇顽强,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敌人在村里屠杀红军的事件在全师传开了,大伙儿握紧拳头,咬牙切齿,誓死与敌人斗争到底。

  叶兰尼径直攻到了卡尔申斯基,可怎么也等不到什马林。什马林部在茫茫草原迷失了方向,一直试图与叶兰尼联络,可过了几天都没有成功。通信兵被哥萨克流动骑兵哨抓了,遭受了严刑拷打,身上的信和资料都被夺走,因为找不到树架,也为了节约子弹,通信兵没有被吊死,也没有被枪毙,而是被残忍地砍头。所有派出的通信兵都没逃脱这一厄运。危险实在是太大了,四周是望不到边的草原,荒无人烟,连个小村子都无法撞上。食物没有了,不得不宰杀马匹,用火烧着稍微填充一下肚子。有人病了,越来越多,千奇百怪的病,其中又以黄疸病为甚,在没有军医,药物又少的情况下,只得任其蔓延。库舒姆河断流了,打马前去找水的战士没法弄到水,弄回了一些发臭的青黑色的泥浆,像是下水道里的黑泥。他们将锅碗盆桶全用上了,总算是过滤出了一点点水,一个团分了一小桶。没水时,大家渴得难受,有了这么一小桶水又产生了问题,如何轮着喝呢?
  碰巧找到了一口哥萨克人的水井,跟以前的一样没有多少水,都见底了,才算装了十五桶。井架边团里派人架着机枪守护,以便能将这十五桶水平均分配,面黄肌瘦的战士排着长长的队伍,两眼盯着那水桶,多想快点喝上啊!每个人的眼神都是那么贪婪,他们实在是太渴了。要是没有人护守,要是杯子可以抓住不放,他们一定会猛扑上去,端起水桶,一头扎进去,咕咚咕咚咕咚……这个时候,你就是抽他、踢他、扯他都不起作用,架着的机关枪又何足畏惧,死也要喝个痛快。可怜的战士一个一个地靠近水桶,可传到手里的杯子装的水就那么一点点。  一个战士端着杯子仔细地盯着,那种眼神透露出了巨大的贪欲,这水真是太少了。
  “同志,能多给一点点吗?”话语是那么悲切,眼神也是如此的凄凉。
  “哪能……大伙都只有这么多……”
  “就多一滴……”
  “那也不能。”大家心肠也够硬的。
  他又端着杯子看,还没喝就已经见底了,慢慢地将嘴唇贴近杯沿,细细地品尝,哪里忍心一口就喝完呢?仿佛那不是水,是清香四溢的饮料,仿佛这是一个魔杯,总喝可也总喝不完,始终都是满满的。
  战士们后来又找了几口填了一半土的水井,为了找水,也拼命地往下挖,那里又怎会有水呢?都是泥浆。在两口井中还挖出了散发着恶臭的死牛死马,谁也不管这些,还是从下面将褐色的泥浆挖出来,进行过滤,虽然很臭,可也捏着鼻子给喝下去了。
  失散的什马林部就在这样的苦难中煎熬。此时,叶兰尼指挥部队拿下了萨哈尔纳亚,也没休整待援,又匆匆朝前进军。
  夏伯阳因为什马林没有按计划进军,勃然大怒,拍着桌子大骂不止,并命令将什马林绑了送军事法庭审判,还要一枪毙了他!
  可是,负责审判小组的组长叶兰尼认为不能执行枪决,只能降职处理。政委巴图林也认为这样比较合适,于是次日一早,什马林被降职担任团长,旅长由他人接替。
  在这之后,夏伯阳计划指挥部队通过卡尔梅科夫到达古里耶夫,然后再往里海前进,各团都在作行军的准备。
  悲剧是从这时开始发生的,真是不堪回首啊!


  夏伯阳在勒比辛斯克设立了指挥部,每天他都要和政委一道坐车去各部队巡视。
  已经到了深秋,白天虽然阳光明媚,但已是十分的凉快,黄昏转瞬即逝,之后的夜晚是如此的沉寂,甚至没有一点亮光……
  不能再败退了,否则只是死路一条,再退就出了哥萨克的地盘了,那是人迹罕至的草原,他们不可能得到任何支援……哥萨克清楚了自己的处境,必须抓住战机反扑,事不宜迟!他们孤注一掷了,乘红军打赢后松懈休整之机,直接进攻红军的指挥部。他们研究了偷袭计划,为了在红军后面从天而降,他们必须避开春天曾与夏伯阳交战的斯洛米欣斯卡亚,因此选择从萨哈尔纳亚镇出发,直接通过奇任沼泽地,再顺着库舒姆山谷前进,只有这样才可能对付驻扎在勒比辛斯克的红军。  作为指挥部所在地,有很多干部战士和师直部门呆在勒比辛斯克,而且这几天运来了大量的军需补给,例如弹药、军装等。打仗太辛苦了,泥里摸爬滚打的还没东西填饱肚子,谁受得住呢?感冒之类的病都在各个部队普及了。指挥部正准备将这批军装发下去,冬天快到了。
  行军路上有太多的艰难险阻,单单是从乌拉尔斯克到古里耶夫,因为感冒引发病症导致死亡的同志在数量上就超过了战斗减员。生了重病不能继续行军的战士只好就地躺着,有的躺在村庄的农屋里,有的躺在车上,有的还躺在了水沟里。一路过去,到处都是。前一批生病的还没送走,另一批又躺下来了。车马实在太少了,没有办法将他们送往后方,他们在哪儿躺下来就在哪儿呆着,等待他们的只有死亡……
  医药严重缺乏,连军医也生病或病死了一大半。哥萨克总是抢先一步进了村,搬的搬,抢的抢,赶的赶,要不就放火、下毒什么也不给红军留下,有了这些物质他们的情况就强于红军了。红军的困难越来越大,弹尽粮绝,水也喝不上,车子坏了,马也累倒,而所经过的村庄无不是一片瓦砾,什么有用的东西都找不着。这正是哥萨克所想要的,惟有将红军置于此种困境之中,他们的偷袭才可能获得成功。他们认为,一旦将红军指挥部捣毁了,切断他们的通信,那位于伏尔加河下游一百多里的先头部队就会成为瓮中之鳖了。他们没有补给,一切反抗都是徒劳,惟一的选择就是举起白旗……他们坚信他们一定可以打破夏伯阳师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神话。那时,乌拉尔草原就重新回到他们的掌握之中……
  这一仗对他们太重要了,全部的希望都在于此,他们上下一心,最佳指挥员都到了第一线……天阴沉沉的,秋风瑟瑟,悲剧就要在勒比辛斯克发生了,可怜的人们又哪里能预感到呢……

  那天,夏伯阳清早就出去巡视部队,不像以前在阵地久留,中午就返回来了,脸色更加难看……那么多的同志病倒了,运输队也没法按时送来必须的补给,部队前进的速度越来越慢了。看着这一切,夏伯阳是痛心疾首,不能再让部队前进了,再怎么着也不能了——战士们已没法再进军了!尽管大家都是背水一战,可你就是再勇猛顽强又顶什么用呢?什么都无济于事了。夏伯阳的心情是越来越沉重,他去找巴图林,将自己的心事和盘托出,然后又回到自己所住的哥萨克人的宽大的房子里,焦躁地踱来踱去。有什么办法能够挽回局面呢?身经百战的夏伯阳此时竟也感到措手无策。佩其卡透过门缝往里瞧了瞧,一言不发地坐在门外,只要师长有指示下来,那就证明还有希望,他就这么盼望着这一刻。
  契科夫朝这边过来,他想找夏伯阳,但在走廊上就让佩其卡给挡住了,“你现在最好不要进去,”他低声说道。哼,在契科夫哼的时候他的大胡子也颤动了几下,然后就一声不响地离开了。
  伊利亚·捷特金也来了,眯着眼睛往门缝里瞅了一下,他有“重要情况”想反映,可看到夏伯阳这种样子,他也只好走了……
  参谋长诺奇科夫来了,佩其卡不得不放他进去,他来总是汇报军情的,谁敢贻误军机?
  夏伯阳不仅非常信任诺奇科夫,并且很欣赏他。他今年才二十三岁,一九一八年就加入了红军,他的经历说明他是共产主义的忠诚战士。好像他曾经负过伤,他熟悉全部的军官,跟他们相处得很好。军官们视他为“贴心人”,很敬重拥护他,夏伯阳也是如此。最能表明这一点的莫过于动不动就骂人的夏伯阳从不对他发脾气,也不批评他。这在全师恐怕只有他一个人享受这种待遇了。
  诺奇科夫手臂夹着一堆文件,推开门后在门坎边站住了。
  “为什么不进来呢?来吧,坐下。”夏伯阳发现他来了,朝他望了一下。
  “嗯。”诺奇科夫不再犹豫,进去后随手将门关上。夏伯阳拉了把椅子坐在桌子边上。诺奇科夫将地图在桌上展开,站着汇报战况。一边讲,一边对照地图标明部队的驻防情况,这是根据下面刚送来的报告整理出来的。夏伯阳最关心跨过乌拉尔朝布哈拉挺进的那支部队,他们早已弹尽粮绝,人乏马困了,战斗条件之艰苦是可想而知的。诺奇科夫念了一封电报,是从那发过来的,军需品已经抵运到那儿了。这让夏伯阳松了一口气,不禁喜形于色,说话和气了,心情也稳定下来。
  “曾经向您报告过,”诺奇科夫说道,“距这不到十五里,我们的运输队遭到哥萨克的偷袭。”
  “嗯,是这样。”
  “对此,我们作了进一步调查,有同志牺牲了,还有一些负伤的……据报告说,敌人的流动骑兵队杀到了小镇附近,但随后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没有追上去吗?”夏伯阳问道。
  “迟了,不知道他们往哪个方向跑的。连活命回来的运输兵也弄不清楚。”
  “就你的判断,诺奇科夫,哥萨克的主要兵力是不是会在这里出现?”
  “我判断不出,不过,按您的指示,骑兵侦察队早晨已向四周出发了,两架侦察机也起飞了……”
  “有消息了吗?”
  “飞机已经回来,但没有发现什么,也没有可疑情况。”
  “不管有无情况,诺奇科夫,”夏伯阳下了命令,“教导队今晚要担负值勤巡逻任务。”
  “是。”
  在诺奇科夫走之前,夏伯阳又询问了几件事情。没多久,巴图林进屋来了,他才听完侦察员的汇报,也没发现什么。

  一直到现在,这个疑团还没有解开,悲剧发生的那天夜晚,教导队怎么会没有执行巡逻值勤的任务呢?
  夏伯阳曾命令教导队要负责戒备,诺奇科夫是传达此项命令的,他应该值得信任,他那晚在战斗中表现得非常勇猛顽强,也算是经历了困难。
  可以确定的是,村里有人与哥萨克相勾结,证据就在战斗中,很多枪弹是从房子里射出来的,里面一定潜藏着哥萨克士兵;而且如果没人通风报信和作过侦察,他们是不可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弄清库房和师直机关的位置的。

  巴图林还没离开夏伯阳,一位同情红军的哥萨克妇女冲进屋来,上气不接下气向夏伯阳报告说;“军情紧急,地里出现了很多骑兵。”她的儿子在乌拉尔斯克工作。
  可惜夏伯阳和巴图林没有重视这件事,只是非常感谢这位妇女的支持,仅此而已。他们判定哥萨克女人所报告的骑兵不过是偷袭运输队的哥萨克骑兵侦察队罢了……
  捷特金·伊里亚在这个时候又出现了,佩其卡将哥萨克女人说出现敌军骑兵的事告诉了他,在发现夏伯阳和巴图林在紧张工作时,伊里亚又照样一声不吭地悄悄回去了……

  死寂的夜晚很快就要过去,有几丝曙光正要撕裂开这黑色的帷幕。村子里没有任何动静,大家都没醒来。
  敌人的先锋队已轻轻地爬上来,将值勤的哨兵闷死……紧接着,越来越多的敌人爬上来了,悄悄地集中,形成了一大片,离指挥部越来越近了……
  “砰!”有哨兵发现了敌人,惊慌地鸣枪示警……
  来不及了,敌人已经全部进来了……
  迷迷糊糊地被惊醒,端起枪就扣动扳机,鬼知道这是打谁,没人清楚具体该朝哪打,营房里枪声大作,混乱不堪……战士们来不及穿衣,胡乱奔跑,没有任何秩序……很多同志就倒在自己人的枪口下。
  有人在慌乱中摸到了枪,他们分别伏在某一比较安全的地方,在朝街中心打了一排子弹后撤退,往乌拉尔河边跑。大伙全都往那逃散。在郊外,逃散的红军战士又遭到敌军骑兵的拦截,有的被砍杀死了,有的被俘虏。在这里,红军已完全失去了抵抗能力,但这只是在外围,城中心抵抗十分的顽强……
  有几十个人集结在夏伯阳房子前,马上作好了战斗准备,夏伯阳右手一支长枪,左手一支手枪,他也是来不及穿衣的……黑色的帷幕已被完全扯开,天已大亮……大家就这么心急如焚地等了约三分钟……
  这时,有一些敌军骑兵发现了他们,挥舞着马刀冲将过来,战士们一阵点射……又弄来一挺机关枪,对准敌人一阵狂扫,进攻的哥萨克被压下去了。

  政治部就在旁边的另一条街上。巴图林指挥着八十多个人。政治部所有的人在苏沃罗夫带领下在这里集合。诺奇科夫、克赖纽科夫也都来了……敌人的进攻越来越密,火力越来越猛,巴图林一看这样不行,带了几个人强冲过去。
  这太出人意料了,惊呆了的敌人机枪手不知所措,前面两部车上的敌兵跳车逃窜,巴图林夺得了两挺机枪……枪口被调转头,仇恨的子弹哒哒哒哒地射向了敌阵……
  正在这时,参谋长诺奇科夫双腿中弹,他被扶到一边,已经没办法保护他了,就忍忍心吧!诺奇科夫爬着藏在了一间土房的板凳下……
  巴图林他们八十几个人的抵抗可能是支撑得最久的,他们与其他人完全中断了联系,他们一直认为,与他们交战的只是一小部分敌军,夏伯阳肯定带领大部队在与哥萨克的主力进行决战……他们就抱着这种希望壮烈牺牲了……
  联络没了,其余部队都已溃散,就算他们打赢了又能怎么样呢?没有人清楚别的地方情况如何,大家都是茫然不知所措。敌军看到这样正面进攻不是办法,就派一些人下马,偷偷地穿过菜园,摸到了巴图林他们的背后。
  待后边一鸣枪,敌军又从正面猛烈地进攻,前后夹击,巴图林他们再也没办法抵抗了,只好撤退,各跑各的,非常令人痛心的是,没有人能逃脱魔爪……那些可恶的哥萨克人把他们全给出卖了;除非往乌拉尔河跑的并游过去了的才得以存活下来……
  巴图林被土房的女房东给出卖了,他躲在她家的炉炕下。这个要千刀剁万刀剁的妇女曾听过巴图林在居民大会上演讲,她还说了“这也许是红军的政治首长。”
  凶残狠毒的敌人乐坏了,活捉了红军的政委,他们哪里还想到什么严刑拷打,立刻就将其所有的凶残都展示出来,他们要在他身上戳千万个窟窿。巴图林被拖出去了,每个敌军都可能将明晃晃的军刀向他砍来……敌人的长枪搭在他头上,两排军刀架着,还故意抖动着发出撞击声,每个敌人都咬牙切齿,扭曲的脸庞透露出动物的凶残,他们在等待……
  巴图林被狠狠地推倒在地上,军刀、长枪上的刺刀等齐刷刷地刺向了他身体的每一个部位……惨绝人性的屠杀再次开始。
  他们还觉得不够,抓住其手腿,高高举起,再猛地摔下来,白色的脑浆四溅,巴图林的头颅都被摔开了……
  他们还撕政委的衣裤,马靴雨点般踢在政委那血糊糊的身体和脸上……
  有几个被抓的战士目睹了这一惨状,这是自己敬重的政委帕维尔·斯捷潘诺维奇·巴图林啊!他就这么惨死在敌人的屠刀之下,世道也太不公平了!
  他们惊魂未定,只过了几分钟,惨剧就在他们身上重演了……


  夏伯阳到哪儿去了呢?
  敌人沿着河边朝战沟进攻,守是守不住了,他们不得不往后退,那是悬崖……下面是波浪滚滚的乌拉尔河,谁要是爬上去,就一定成了哥萨克练枪的活靶子,但这是惟一的退路。
  敌人在河边架起机枪扫射河面,想渡河逃生的人在枪声中被波涛吞没,根本上不了岸,更不用说朝布哈拉方向跑了。
  一颗子弹打中了夏伯阳的手臂,鲜血直流,他抹了一把脸,面上立即就血迹斑斑……
  佩其卡自始至终都紧跟着他。
  “我帮你包一下头,瓦西里·伊万内奇。”佩其卡冲着夏伯阳大声说。
  “不用了……头部没有受伤……”
  “你的前额不是在出血吗?”佩其卡想劝他让他包扎一下,在这样的条件下,说话都是上气接不了下气。
  “哦,没关系——反正……”
  他们已经撤退到了悬崖边,死亡已经逼近,谁能渡过波浪滚滚而且又被机枪封锁的乌拉尔河呢?只是他们还是希望能将夏伯阳救出去。
  “搀着他下去。”佩其卡命令道。
  战士们心领神会,“他”就是他们的师长,是夏伯阳,屡建奇功的英雄。
  夏伯阳鲜血模糊的手臂被身边三位同志轻轻地搀着,扶着他缓缓地走下岸,下了水,一直朝前游去。
  刚下到水中,就有俩人中弹葬身河底。另一个人护送着夏伯阳接着往河那边游,马上就要到岸了,上了岸就安全了,而偏偏在这时,一颗罪恶的子弹打中了这位英雄的头,乌拉尔河汹涌的波浪随即将他吞没了。陪他的那个战士在密集的枪声中一个猛子扎进了芦苇丛中,等他浮出水面扭过头一看,身后只有翻滚的浪涛……
  佩其卡在河边一直坚持到打完最后一颗子弹,步枪哑了,他又将左轮手枪里的六发子弹喂给了冲上来的敌兵,然后从容地将枪口对准了自己的胸膛,里面还有最后一颗子弹……敌人疯狂地围了上来,踩踏着他的尚有余温的身体。
  事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同志们才认出这血淋淋的尸体就是年轻活泼勇敢顽强的佩其卡……
  佩其卡英勇献身了,过了两个月,国家军事委员会决定将红旗勋章授给英勇的战士佩其卡·伊萨耶夫,并号召全军向他学习,他为国家争得了荣誉……英雄已经走了,他不可能将其佩戴在胸前,英雄在两个月前就已经走了……
  与佩其卡他们在一起的还有契科夫,他还没下水就被一颗子弹击中了脑袋,牺牲在沙岸上。
  再也没有激战了,逃散的战士只要被敌人追上,立刻就被砍下了脑袋……
  “凡是犹太人、政委、共产党员——都给我站出来。”敌人在叫嚷。
  政治委员、共产党员站了出来,他们站到了前面,希望用他们的肉体抵挡住射向战士的枪弹,希望能保护可爱的战士,但凶残的敌人又怎会放过他们呢?他们昂首挺胸、视死如归,仇恨的目光让敌人感到害怕,他们还大骂敌人,哥萨克用军刀和子弹凶残地将他们杀害了……战士们被赶到地里后,遭到机枪疯狂的射击……众多被敌人杀害的红军的尸体就埋在镇子后面的一个大土坑里……

  指挥部、政治部,几乎全部的师级干部都牺牲了,什么都没有了,通信被敌人卡断,补给线也没了,吃的、穿的到哪里去找……这是绝路啊!这个坏消息很快传到了驻扎在萨哈尔纳亚及附近镇子的几个旅,这太可怕了!接连不断的战斗已使战士们达到了疲惫的顶点,一个连一个连的人在病魔中死去,环境的艰苦真是难以想像……敌人已分割、包围了他们,夏伯阳不在了,师部没有了,谁来指挥,难道就束手就擒吗?
  危急时刻,叶兰尼挺身而出,承担起了指挥全师的重担这,不需人来任命,也不可能由上级来批复,时间不允许。
  不能再前进,而撤退呢?那是要突破集结在勒比辛斯克敌军重兵的封锁,而且是空枪空炮。一相权衡,还是后撤的好,如果继续孤军深入,全师只会很快被敌人歼灭或在艰难中困死,后撤毕竟还有那么一丝生存的希望。命令传下去,马上撤退,要注意麻痹敌人,悄悄后退……能达到这多不容易啊,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对战士们来说这命令令他们伤心、害怕啊,勒比辛斯克的悲剧也在他们中间传开了……
  “真的要撤退吗?”——战士们还有些不敢确定,曾经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夏伯阳师现在是身处绝境,是退是进关系整个师的命运,但这却又是目前急需决定的问题,叶兰尼这位新师长有能力决定这个问题吗?他下得了决心吗?
  驻扎在麦尔格涅夫斯克和萨哈尔纳亚的两个旅依次后撤……
  而且是在夜里,走得神不知鬼不觉,不能让敌人发现。运输队和炮兵被安排走在撤退队伍的中间,并派了一个骑兵营负责后卫。红军撤退了,敌人毫无察觉……在村子里,一堆堆的篝火仍在熊熊燃烧,这就给了敌人一种假象,好像红军还呆在那静静地休息……
  队伍退得越来越远……为了不发出很大声响,命令是被轻轻地在队伍中传递的……车轮不停地往前翻滚,也不晓得是哪个倒霉蛋将脚去与轮子碰,之后便是一声被尽量压抑住的惨叫,有战士捂着嘴轻声干咳示警了一下,队伍又重新恢复了平静,一点声响都没有……这急急的撤退不像是用腿在走,反倒像是飞,这么短时间就将卡尔申斯克远远地抛在后面,离麦尔格涅夫斯克已经不远了……骑兵营走在最后,他们负责将带不走的炮弹引爆,低沉的爆炸声传到了战士们的耳朵里,引爆地点在萨哈尔纳亚……然后骑兵营才上来追赶部队……
  连续行军了将近四十八小时,队伍一直都在往前赶,只短暂地休息了几次,对于急于突围的部队来说,时间就是生命啊……这样在第二天夜幕降临时,部队已经抵达勒比辛斯克郊区。原来驻防在这里的哥萨克也是马不停蹄地朝乌拉尔斯克挺进。从麦尔格涅夫斯克撤下来的一旅是在他们走后第二天到达这里的。敌人认为那里的红军已被分割包围,他们是无路可走的,驻守在萨哈尔纳亚的军队会杀完他们的,而他们自己的任务就是偷袭乌拉尔斯克。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些无路可走的人不仅好好地活着,而且已经来到了他们出发的地方。
  勒比辛斯克是一场噩梦,至今仍弥漫着死亡的气息,沉静得仿佛是一座死城,惨死的红军战士布满了大街小巷,还没有将他们掩埋……一旅没在此休整,直接开往科热哈罗夫。按照命令,二旅在此作短暂停留,埋葬同志们的尸首……将郊区地里被集体屠杀的几百名战士安葬……没有人致悼词,也没有军乐队致哀乐——在死去同志的墓前,大家摘下军帽,眼里满含泪水,双膝跪下,沉默,有的只是沉默,萧瑟的秋风卷起几片树叶,在坟头打转,似乎也是如此的悲伤和痛惜……
  没过多久,部队就又继续后撤……萨哈尔纳亚的敌军发现红军撤退后也是星夜兼程地追赶而来,一场激战就要打起。让他们跑到这里来了,这次决不能再把他们放过,敌军以为红军已是强弩之末,经受不住几次猛烈的进攻,战斗很快就要结束。但是走投无路的夏伯阳之师再次在危难时刻显示了他们的实力,这是一支威武严明之师,他们不仅击溃了强悍的敌人,而且突破了封锁,死神也对之望而却步了……

  晚上,部队在一个小屯子停下来,这儿叫亚奈斯克。大家都已疲劳不堪,一停下来就再也支撑不住,闭上眼睛就进入了熟睡状态……没人抵挡得住困倦的入侵,哨兵也是如此,整个宿营地都睡着了,没有半点声响。
  哥萨克暗自窃喜这难得的战机,他们偷偷摸摸地爬上来了,就站在营房之外,但夜太黑了,也太死寂了,他们竟然也有些恐惧,想等有一点亮光时再进攻……他们在旁侧布置了很多骑兵,以防红军从口袋里逃脱……只等天明就下手……
  难道又要上演勒比辛斯克的悲剧?可怜的红军战士,你们就真的逃不脱这厄运吗?
  敌人作了探试性的突袭,他们想看看这些熟睡的红军的反应:他们是乱糟糟逃窜,还是有组织地进行抵抗……深秋的夜幕刚被扯开,哥萨克开始进攻了,伴随着阵阵喊杀声的是密集的枪弹……还有从后面发过来的炮弹轰响……
  熟睡的战士被惊醒了,跃身而起,扣动扳机……可是却乱糟糟的,谁也不听指挥,试图控制混乱局面的很多军官被敌人击中,这使营地更加混乱,大家惊慌失措,也没谁出来指挥,下达命令,大家盲目地胡乱地进行还击,在有组织的敌人面前,这顶什么用呢……秩序是没有了,混乱不断升级,整个部队就可能在这种毫无组织的恐慌中重蹈勒比辛斯克的覆辙……炮兵离开了自己的岗位,抱着头躲起来了。
  这时,尼古拉赫列布托夫这位在红亚尔村参加过战斗的炮兵营长赶到了,在他的指挥下,炮兵们重新冲上了炮位,装上炮弹,第一颗在敌阵中爆炸了,紧接着又有第二、第三颗……充满了无限仇恨的炮弹在敌阵中开花,炸得敌人人仰马翻……
  就那么几声炮响之后,混乱停止了,红军重新站住了脚跟。这是自己的大炮,隆隆炮声和敌人的悲号鼓舞了大家的士气,有的战士主动承担起了指挥的责任。这是一场真正你死我活激烈的战斗,夏伯阳虽身经百战,但这样残酷这么激烈的战斗恐怕也数不出几次……战士们从分散的抵抗转入了有组织的反攻。哥萨克动用了大量的机枪进行阻击,红军的反攻被敌人强大的火力压了下来……
  轰隆隆轰隆隆地开来了两辆装甲车,平地和玉米地里各一辆。这是个新式武器,红军没见过,不知如何是好,伏在地上思考对策……
  有一辆装甲车开近了,突然一颗炮弹打中了它,在它前面爆炸,它摇晃了几下被掀翻了,这是尼古拉·赫列布托发射的……
  原来也不过如此,大家不禁兴高采烈起来,继续展开反攻,过了一会儿……又匍匐下来,准备迎战敌人的下一次反扑。
  敌军被红军追得后退了好几里。战斗是如此之激烈,很多战士牺牲了,但敌人伤亡的数量更大,到处是他们丢下的尸体,在红军复仇的火力下,一排一排的敌人不断倒下……
  发生在亚奈斯克这个小屯子里的战斗的残酷是难以想像的,在战斗爆发后不久,叶兰尼调派的援兵对敌人来说也像是从天而降……
  敌人溃败了,前几天还是他们追得红军疲于奔命,而今天一切都倒过来了,现在他们被红军追杀着狼狈逃过红军曾经逃难经过的地方,一直被追到古里耶夫,都快到达里海的岸边了……

  在勒比辛斯克死难战士的墓前,站满了红军将士,他们再次经过这个地方赶赴前线,默默地哀悼,低沉的挽歌在树林子里回响。
  报仇雪恨,将万恶的敌人彻底消灭干净,这就是每一个活着的战士的豪迈誓言。

  安息吧!战友,安息吧,亲爱的同志,他们会完成你们未竟的事业,你们的英雄气概将在翻滚的乌拉尔河波涛中获得永生!

                 一九二三年一月二十日于莫斯科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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