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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1999年第1期

失落

作者:孔 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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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经是夜里十二点半,街边的店铺都关了门,路上没有多少行人。田肥从地铁口钻出来,缓缓地走在回家的斜坡上,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每天下午,下班以后,田肥便和几个伴集聚在中国酒家三楼,吃个简单的便饭,然后就开始搓,直到个个脸色都发青了才散去。整个酒家三楼全用屏风隔成一格格的小间,排着几十桌麻将。几十桌麻将一同搓起来声势浩荡,仿佛有千军万马在阵前。田肥喜欢这样的氛围。一个人孤零零蹲在家里就像一条被遗弃的狗。在这里,有人伺候你茶点,有人嗅你的衣领,有人为你着急,有人为你高兴,有人为你叹息。
  多数时候,田肥总是输的,并不是因为他技术略逊一筹,或是手气不好,而是因为他太喜欢自摸的感觉了。每次摸牌,他出手都是轻轻蹑蹑的,而且还含着眼。一旦摸中,手就触了电似的抽搐,然后重重一甩,啪地扣在台面上,口中发出惊狂的呼啸声。此外,他还喜欢堵牌。他能十分精确地测出下家要吃的是什么子。抓到一块自己用不上但是下家可能要吃的牌,他就按住不发,抛出来的都是些臭牌。往往是这样,堵死了别人也噎死了自己。谁都不愿当他的下手。输的时候,田肥就会把牌搓得啪啦啪啦响,像炒豆一般;赢时则洗得很轻柔,生怕把好运气搅了。熬到累极时,身体掏空了,便觉得麻将这玩艺真是无聊,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但是,一旦身体上来了劲,又不知该如何是好。这时候,电话铃就响了起来。
  田肥的家在半山腰,一座名叫友和的公寓楼。他住在二楼,本来只要拾上二十级台阶就到了,三十秒钟的事,他偏要和人家挤电梯。他喜欢和许许多多男男女女拥挤在一起。常常有这种情况,他还来不及将“2”字摁亮,电梯就已经上了三楼,于是他一路追着乱摁,直到把电梯截住。友和的人因此也认得了他。他们很宽容,因为他不和他们住同一个屋。
  昏暗的路灯交相传递着田肥的影子,时而把它拉得很长,时而把它缩得很短,好像是在玩一条橡皮筋。坡度很陡,但又没到要设台阶的地步,田肥走得特别吃力。他觉得,每当走到这处斜坡,身体就沉起来,上身也开始摇摆。人其实是一种很重的东西,需要好大的力量才能支撑得住。那天看到一个从六十层楼跳下的人的模样,田肥感触很深。在这个摩天大厦林立的城市,平地变成了深渊。
  走进公寓,已经快一点钟,没有人要乘电梯,田肥径上三十六层,然后才从三十六层直降第二层。他喜欢快速下降,这样身体便变得很轻,仿佛重量减去了许多,身心也飘飘地得到了放松。但是,这种爱好却使他失去了即将成功的婚姻。说真的,那姑娘确实可惜。她无法理解田肥的一些爱好,她说他让她感到害怕。田肥至今还想不出自己有什么可怕之处。一个庸人会有什么可怕呢?
  田肥总是要费很大的劲才能把自家的两道门打开。两道门的锁钥相似,但一个要左旋,一个要右旋,田肥老记不得哪个是哪个,试了又试,旋过来旋过去,折腾半天,有时一下开不了就使劲猛踢,根本不像是这里的主人,倒像是一个贼。
  田肥回过身要把门拉上,对着空空落落的阴暗的楼道,心里忽然嘎噔一下,觉得虚虚慌慌的。哎,不对啊,今天应该是有东西带回来的,怎么现在手上空空如也?从早上出门到下午下班,都一再叮咛自己,记住带东西回家,可现在整个人赤条条的像被洗劫过的那样!一定是把东西弄丢了。他翻遍所有的口袋,除了零钱、电话本子和驱风油,别无他物。丢的会是什么东西呢?他鞋也顾不及脱,便像一条兽一样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想来想去就是想不起丢的是什么东西,但越想东西就越重要,越想心里越发不安。
  东西会丢在什么地方呢?
  从公司到中国酒家,再到这个家里,转过的车就有四趟,有电车,公共巴士,地铁,一路上人流如潮,潮涨潮落,找一件东西比大海捞针还难。但总不能就此作罢吧?到哪去找呢?电车?巴士?地铁?街道?商场?什么地方都是可能的,但都那么晚了,总不能什么地方都去找哇。他记得地铁的出口处,有人在他背后使劲大喊,好像是冲着他来,要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似的。当时人太挤,他心里还惦记着最后那局牌,悔不该沉不住气把那个“东”抛掉,所以没去理会。如果不是丢了东西,他现在一定还在惦记那一个“东”的。刚刚才抛出一个“东”,跟着又来一个东”,你说谁会想得到呢?最后一个“东”了。要不,七小对自摸,全盖了!
  田肥赶到地铁站时,正好最后一班车过站,值班员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他跑到招领处,问:“今天有失物招领吗?”
  “有,不过所有的失物都有失主领走了。”
  “一件也没有了?”
  “一件也没有了。”
  “被认走的都是些什么物品呢?”他觉得自己的东西好像已经让人抢先冒领了。
  “哎,你问这个干嘛?”
  “哦,对不起,我丢了一件东西。”
  “请问什么东西?”
  “很遗憾,”田肥摊开双手,“我记不起是什么东西了,但我知道它一定很重要。”
  “哈哈!”值班员笑了起来:“连丢的是什么东西也不清楚,怎么能认领呢!”
  “只要一见着它,我就会想起来的,我相信。”
  “那您还是先回去想想吧,也许您什么也没有丢失!”说完,值班员拎起提包就要走人。田肥心里恨恨的,但他实在没有理由发难。如果毋须说清自己丢失的是什么,谁都可以把东西领走,等不到那么晚由你来认,除非这东西是垃圾。
  
  子夜已经过去,都市的喧嚣渐渐平息,天空恢复了它的庄严与肃穆,行人可以听得到自己脚步的声音,仿佛从地底发出来。这种情景,让人觉得一切都变得严重起来,却不知往哪里放才好。田肥又回到斜坡上,一脚长一脚短地颠着,一路上左顾右盼,寻寻觅觅,不放过一片纸屑。特别是阴影的地方,他还像母鸡一样用脚在地上踢踏。突然,一个声音从背后响起,把他吓了一跳:
  “喂,是田先生吧?都那么晚了,还在忙什么呢?”
  听嗓门,就知道是那个退休警察,
  每天夜里子时都要到圃苑里来练阴阳交合功。田肥特不喜欢警察,在他们眼里人人都是嫌疑犯。
  “没忙啥,找一件东西。”
  “东西,重要吗?”
  “不重要我会找吗?”田肥不得好气。
  “我是说,这东西对别人贵重吗?”
  “对我贵重的,对别人不也一样贵重!”
  “不一定,”老警察来神了,“有些东西对主人贵重,对外人却一文不值,如身份证,钥匙,相片。这类东西能找得回来。”
  “我丢的不是这些。”田肥懒得跟这种人讲道理。
  “如果是对别人同样贵重的,就不要找了。”
  “为什么?”田肥昂起首。卸了枪的警察谁还怕你!
  “对别人同样重要的,别人就捡去了,还会还你吗?况且,对别人同样重要的,也不是你特别要紧的东西。”
  “别人丢东西,你就很开心,是吗?”
  “不,不,请别误会,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哎,请原谅,您好走。”老警察知趣地退下。
  回到家,田肥的身子有些发软,瘫瘫的,一屁股坐到沙发里。他想到了中国酒家,那地方杂乱,出入的人多而且身份不明,东西丢在那里怕是要不回来了。不过,也难说,万一呢?应该给他们打个电话。
  铃声叫了许久,才有人过来接:“唔,您有事啊?”听声音人还没醒。
  “是的,”田肥尽可能让自己平和一些,“我是贵店的顾客,有件小东西丢了,想问一下,你们清场时有没捡到什么?”
  “没有,我当是天塌下来呢!”说完就把电话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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