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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1999年第2期

完美的旅行

作者:蒋 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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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家乡在身体中的感觉
  
  刘钢是一对外省夫妇的孩子。刘钢的父母都是东北人。他父亲的老家在黑龙江一个叫东京城的小镇,那是一个林区,属长白山地。刘钢的爷爷是伐木工人。而母亲的老家,则在那个叫牡丹江的美丽的城市。
  刘钢的父母,在那种流动的建筑单位上班,那单位很大,属北京什么部什么局管。刘钢刚出生时,那单位就从东北迁到了华北,后来又落脚在高原上这个城市。而刘钢,却被母亲留在了东北老家,跟爷爷奶奶过。
  母亲撇下刘钢时,他还不到半岁。爷爷买来一只奶羊,新鲜的羊奶把刘钢养成了一个柔和的、白皙的小男孩儿。他皮肤中总是隐隐透出膻气和青草的香味儿。这善良的气味将追随他一生,是食草的动物留在他生命中的印记。当然,他身上还有一些别的气味,比如,松木绊子的味道、毛皮的味道、鸡舍猪圈的味道、腐叶和夏天树林茂盛的气息,这些,就是一个普通的东北林区孩子身上的气味了。
  东京城是个安静的小城,日子在这里是悠长的,像一条缓慢深沉的大河,从容地流在世界的边上。这里的天空,是旷世寂寞的天空,那是寂寞和纯净的极限。在这样的天空下长大的孩子,对世界往往有一种隔膜和错觉。
  在冬天的大雪原上,雪爬犁远远地从一片银白中滑翔而来。马脖子上的铃铛是这寂静的没有人声的世界中唯一的声音。雪爬犁来了,又走了。并且带走了刘钢。刘钢被一个陌生的男人带上了爬犁。那男人用皮袄紧紧裹着他。在零下三十度的严寒中,那人的呼吸有一种玻璃般的锐利和凛冽。雪爬犁把他们带到县城,从那里,他们登上了开往牡丹江的长途汽车。这是一个漫长旅途的开始——抛弃家乡的旅途。
  后来他只有在梦中回忆家乡。回忆他的小城。有时他会觉得那个至亲至爱的地方远在天边,有时又觉得它近在咫尺。它像个婴儿躲藏在他自己温暖的身体中,这感觉亲切又奇怪。只不过,不管远在天边还是近在体内,他都无法触摸到它。这是一个永远的隔绝。
  他来到的这个城市,是S省的省会。
  
   二城市很冰冷
  
  那时他以为这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最热闹的地方。当然,那不是。
  他不习惯这里的一切。不习惯这嘈杂、拥挤和肮脏。他也不习惯干燥。春天是让他最难受的一个季节,干旱的永不停息的黄风吹干了人身体中最后的一点水分,人变成了风干的人。整整一个春季,他嘴唇皴裂,牙龈出血。这里的春天丝毫不给人融化和柔和的感觉。漫天的风沙中,一切新生和吐绿的生命都苏醒得那么苦难和坚韧,绿色成了那样决绝悲壮和惨烈的颜色。他的双脚踩在硬梆梆冰冷的马路上,感觉不到春天。他想象着春天曾经是怎样从他的双脚钻进他的身体,就像破土而出的一棵幼苗,在他血脉里攀缘而上。那时他就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棵树。他向上伸展手臂,他感到从自己的手指尖慢慢抽出嫩芽、长出绿叶。融化的土地是多么奇妙温暖和芳香啊。到处是泥泞、滴水的声音和欢快的人声,还有新鲜嘹亮的鸟鸣。在春天人的脉搏也跳得快起来。他是多么喜欢这样的春天。但是在这里,这干旱的黄风和灰蒙蒙的天空、还有线条尖硬没有鸟雀做窝的丑陋的楼房,春天又在什么地方?
  天气热起来。他脱下了笨重的棉衣。他的棉衣已经很脏,前襟黑呼呼的,泛着一层油光。妈说这哪是棉衣这简直是铠甲!在一个有太阳的星期天妈一边拆洗它们一边愤怒地唠叨。妈让他换上了一件毛衣。是姐姐穿旧的,大红的颜色,穿在他身上紧绷绷的,手腕露在外面一大截。妈像只猎狗一样伸着鼻子在他头发上嗅着,妈说,“去去去,好好把自己洗一洗,瞧你,什么味儿!”
  妈常说这句话。瞧你,什么味儿!可那气味是洗不掉的。那气味躲藏在他皮肤下面,身体深处,在他蔚蓝的柔软的血管里面像小河一样奔流。那是家乡的亲爱的气息。是食草动物的气息。在春天它们苏醒和返青。可这气味莫名其妙地让他母亲感到不安和心烦,还有强烈的陌生感。她从这个有异味儿的孩子身上找不到一点骨肉的感觉,亲人的感觉。她简直不知道该怎样去对待这个陌生的闯入者。她只有频频地往澡堂里轰他。
  澡堂是单位的公共澡堂。在开放的日子里,许多赤裸的人拥挤着争抢一个个莲蓬头。蒸腾的热烘烘的水汽中,赤裸的身体挤做一团是那么丑陋和恐怖。水汽扭曲了它们,使它们变形。它们在水雾中做着各种各样难堪和羞耻的动作,用丝瓜瓤或海绵搓洗那些难看的部位。他只好把自己的身体藏起来,藏在白瓷砖砌成的水池子里,让水淹没它们。可是水池子也不是个安全的地方。孩子们把这里当成了游泳池。赤身露体的男孩儿们在这池子里游泳、打水仗。他的哥哥和弟弟也在其中。他们把这肮脏的洗澡堂当成了乐园,他们夸张自己的快乐,他们用这样的方式把这个兄弟这个亲人排除在他们的生活之外。
  
   三童话的由来
  
  我从小生活在T城。在我少年时期,我的城市曾经发生过几件令人震惊的事件。它们都和死亡有关。准确地说,那是几起完美或者不完美的自杀。有一个女人,在某一个早晨爬上了市中心的一个工业烟囱,她想从上面跳下来,结束自己的生命。可她在爬上那顶峰之后后悔了。于是,我的城市中有许多人都目睹了那一幕,目睹了一个绝望者在生死的边际上怎样挣扎。她一览无余地暴露在这个城市的制高点,没人知道是什么挽留了她。那天T城市中心的交通为此整整阻塞了好几个小时,人们把马路挤了个水泄不通。后来消防队员出面了,那些战士像绿色的植物一样无声地攀缘而上,解救了她。他们张起的大网就像生活的罗网。她被劫持着富有弹性地落入网中。这个场面,我什么时候想起来都为之伤恸。
  还有一个男人,他曾经做过我的小学教师,教我们美术。我有史以来美术课上的一个最高分就是他给我的。在我的印象中,他是一个天津人,脸是六角形的,颧骨很高,脾气暴躁。有一次临摹一幅命题画,补衣服什么的,一个男生画得很不像样。他挥舞着那画对男孩儿咆哮道:“这是补衣服吗?这是——打屁股!”我们哄堂大笑。这让我们觉得他很没有尊严。不久,他就不教我们了,不知道去了哪里。就是这个高颧骨六角形脸的天津小伙子,后来,干出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情——在闹市区触摸了高压线。
  那是因为失恋。我的美术老师他失恋了。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个对象,因为他有一个资本家或是小业主之类的出身。可是这个对象还是决定要和我的老师分手了。于是,在某个清晨,就发生了这样的一幕。我的老师当着他恋人的面爬上了高压电杆。那是在闹市区一个著名的通衢大道上,我的老师他笨拙地爬着,下面站着他心冷似铁的恋人。他爬呀爬,爬到一半时,他抱着电杆停住了。他凝望下面,他指望听到什么?那女人沉默着,嘴角挂着嘲讽的讥笑。还有那些行人,行人像看普通的小两口打架一样看着热闹。爱起哄的人甚至在喊,“嗨伙计,上!不到长城非好汉呀!”我的老师他叹息一声,又一拱一拱地爬了上去。太阳从他的背后升起。那最后的时刻很辉煌。他伸出了手臂。他的手臂又细又长,像长臂猿。他握住了那亮若游丝的高压线,然后他就突然像风筝一样悬挂在了清晨的阳光中。
  人们到处传说这故事。我听说了死者的名字。我很难过。我想象着老师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艰辛笨拙地爬向他生命的终点,他以一个滑稽的闹剧的形式结束了他一生的悲剧。那时我还小,可我想我理解了他孤绝的悲哀。
  还有一件事,一个死亡事件,是在静悄悄中发生的。它发生在一个医院的宿舍院里。有一天,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在她的房间里原因不明地自杀了。他们死得很安静。他们把自己并排悬挂在暖气管上。手牵着手。我一直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死。他们的死在我整个青少年时期始终是一个秘密。我想象他们颀长、洁白、冰冷无言的尸体,觉得那是一个最神秘最彻底的死。它向我传达出一种死亡的美丽。这是我在后来慢慢意会到的。事隔多年之后,有一次,在某个怀旧性质的聚会上,我忽然说起这件事,人们一片茫然。人们谁也不记得在我们的城市曾经发生过这样一个决绝和美丽的死亡。我问,“那个跳烟筒的女人,你们记不记得?”“记得呀!”大家异口同声。“那,那个摸高压线的老师呢?”“记得呀!”又是异口同声,因为我们的城市实在算不得一个什么辽阔的大城。这下轮到我茫然了。我不知道是谁的记忆出了错。我呆望着大家。我想也许真的并没有这么一件事。这件事怎么想也像一个童话,有着最美丽最虚无的本质。那么好吧,就让我来完成一个童话吧。也许这是二十世纪最后一个童话。或者说,是二十世纪最后一个光明的颂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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