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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1999年第2期

读《务虚笔记》的笔记

作者:周国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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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世界的两个相反角度是史铁生反复探讨的问题,他还把这一思考贯穿于对小说构思过程的考察。作为一个小说家,他在写作之夜所拥有的全部资源是自己的印象,其中包括活在心中的外在遭遇,也包括内在的情绪、想象、希望、思考、梦等等,这一切构成了一个仅仅属于他的主观世界。他所面对的则是一个假设的客观世界,一张未知的有待研究的命运地图。创作的过程便是从印象中脱胎出种种人物,并把他们放到这张客观的命运地图上,研究他们之间各种可能的相互关系。从主观的角度看,人物仅仅来自印象,是作者的一个经历、一种心绪的化身。从客观的角度看,人物又是某种可能的命运的化身,是这种命运造成的一种情绪,或者说是一种情绪对这种命运的一个反应,一方面是种种印象,另一方面是种种可能的命运,两者之间排列组合,由此演化出了人物和情节的多种多样的可能性。
  于是,我们看到了这部小说的一个显著特点,便是结构的自由和开放。在结构上,小说包含三个层次,一是故事本身,二是对人的命运的哲学性思考,三是对小说艺术的文论性思考。这三个层次彼此交织在一起。作者自由地出入于小说与现实、叙事与思想之间。他讲着故事,忽然会停下来,叙述自己的一种相关经历,或者探讨故事另一种发展的可能。他一边构思故事,一边在思考故事的这个构思过程,并且把自己的思考告诉我们。作为读者,我们感觉自己不太像在听故事,更像是在参与故事的构思,藉此而和作者一起探究人的命运问题。
  
   二命运与猜谜游戏
  
  在史铁生的创作中,命运问题是一贯的主题。这也许和他的经历有关。命运之成为问题,往往始于突降的苦难。当此之时,人首先感到的是不公平。世上生灵无数,为何这厄运偏偏落在我的头上?别人依然健康,为何我却要残疾?别人依然快乐,为何我却要受苦?在震惊和悲愤之中,问题直逼那主宰一切人之命运的上帝,苦难者誓向上帝讨个说法。
  然而,上帝之为上帝,就在于他是不需要提出理由的,他为所欲为,用不着给你一个说法。面对上帝的沉默,苦难者也沉默下来了。弱小的个人对于强大的命运,在它到来之前不可预卜,在它到来之时不可抗拒,在它到来之后不可摆脱,那么,除了忍受,还能怎样呢?
  但史铁生对于命运的态度并不如此消极,他承认自己有宿命的色彩,可是这宿命不是“认命”,而是“知命”,“知命运的力量之强大,而与之对话,领悟它的深意”。抗命不可能,认命又不甘心,“知命”便是在这两难的困境中生出的一种智慧。所谓“知命”,就是跳出一己命运之狭小范围,不再孜孜于为自己的不幸遭遇讨个说法,而是把人间整幅变幻的命运之图当作自己的认知对象,以猜测上帝所设的命运之谜为乐事。做一个猜谜者,这是史铁生以及一切智者历尽苦难而终于找到的自救之途。作为猜谜者,个人不再仅仅是苦难的承受者,他同时也成了一个快乐的游戏者,而上帝也由我们命运的神秘主宰变成了我们在这场游戏中的对手和伙伴。
  
  曾有一位评论家对史铁生的作品做了一番弗洛伊德式的精神分析,断言由瘫痪引起的性自卑是他的全部创作的真正秘密之所在。对于这一番分析,史铁生相当豁达地写了一段话:“只是这些搞心理分析的人太可怕了!我担心这样发展下去人还有什么谜可猜呢?而无谜可猜的世界才真正是一个可怕的世界呢!好在上帝比我们智商高,他将永远提供给我们新谜语,我们一起来做这游戏,世界就恰当了。开开玩笑,否则我说什么呢?老窝已给人家掏了去。”读这段话时,我不由得对史铁生充满敬意,知道他已经上升到了足够的高度,作为一个以上帝为对手和伙伴的大猜谜者,他无须再去计较那些涉及他本人的小谜底的对错。
  史铁生之走向猜谜,残疾是最初的激因。但是,他没有停留于此。人生困境之形成,身体的残疾既非充分条件,亦非必要条件。凭他的敏于感受和精于思索,即使没有残疾,他也必能发现人生固有的困境,从而成为一个猜谜者。正如他所说,诗人面对的是上帝布下的迷阵,之所以要猜斯芬克司之谜是为了在天定的困境中得救。这使人想起尼采的话:“倘若人不也是诗人,猜谜者,偶然的拯救者,我如何能忍受做人!”猜谜何以就能得救,就能忍受做人了呢?因为它使一个人获得了一种看世界的新的眼光和角度,以一种自由的心态去面对人生的困境,把困境变成了游戏的场所。通过猜谜游戏,猜谜者与自己的命运,也与一切命运拉开了一个距离,藉此与命运达成了和解。那时候,他不再是一个为自己的不幸而哀叹的伤感角色,也不再是一个站在人生的困境中抗议和嚎叫的悲剧英雄,他已从生命的悲剧走进了宇宙的喜剧之中。这就好比大病之后的复元,在经历了绝望的挣扎之后,他大难不死,竟然获得了前所未有的精神上的健康。在史铁生的作品中,我们便能鲜明地感觉到这种精神上的健康,而绝少上述那位评论家所渲染的阴郁心理。那位评论家是从史铁生的身体残疾推导出他必然会有阴郁心理的,我愿把这看作心理学和逻辑皆不具备哲学资格的一个具体证据。
  命运的一个最不可思议的特点就是,一方面,它好像是纯粹的偶然性,另一方面,这纯粹的偶然性却成了个人不可违抗的必然性。一个极偶然极微小的差异或变化,很可能会导致天壤之别的不同命运。命运意味着一个人在尘世的全部祸福,对于个人至关重要,却被上帝极其漫不经心、不负责任地决定了。由个人的眼光看,这不能不说是荒谬的。为了驱除荒谬感,我们很容易走入一种思路,便是竭力给自己分配到的这一份命运寻找一个原因,一种解释,例如,倘若遭到了不幸,我们便把这不幸解释成上帝对我们的惩罚(“因果报应”之类)或考验(“天降大任”之类)。在这种宿命论的亦即道德化的解释中,上帝被看作一位公正的法官或英明的首领,他的分配永远是公平合理的或深谋远虑的。通过这样的解释,我们否认了命运的偶然性,从而使它变得似乎合理而易于接受了。这一思路基本上是停留在为一己的命运讨个说法上,并且自以为讨到了,于是感到安心。
  命运之解释还可以有另一种思路,便是承认命运的偶然性,而不妨揣摩一下上帝在分配人的命运时何以如此漫不经心的缘由。史铁生的《小说三篇》之三《脚本构思》堪称此种揣摩的一个杰作。人生境遇的荒谬原来是根源于上帝自身境遇的荒谬,关于这荒谬的境遇,史铁生提供了一种极其巧妙的说法:上帝是无所不能的,独独不能做梦,因为唯有在愿望不能达到时才有梦可做,而不能做梦却又说明上帝不是无所不能。为了摆脱这个困境,上帝便令万物入梦,藉此而自己也参与了一个如梦的游戏。上帝因全能而无梦,因无梦而苦闷,因苦闷而被逼成了一个艺术家,偶然性便是他的自娱的游戏,是他玩牌之前的洗牌,是他的即兴的演奏,是他为自己编导的永恒的戏剧。这基本上是对世界的一种审美的解释,通过这样的解释,我们在宇宙大戏剧的总体背景上接受了一切偶然性,而不必孜孜于为每一个具体的偶然性寻找一个牵强的解释了。当一个人用这样的审美眼光去看命运变幻之谜时,他自己也必然成了一个艺术家。这时他不会再特别在乎自己分配到了一份什么命运,而是对上帝分配命运的过程格外好奇。他并不去深究上帝给某一角色分配某种命运有何道德的用意,因为他知道上帝不是道德家,上帝如此分配纯属心血来潮。于是令他感兴趣的便是去捕捉上帝在分配命运时的种种动作,尤其是导致此种分配的那些极随意也极关键的动作,并且分析倘若这些动作发生了改变,命运的分配会出现怎样不同的情形,如此等等。他想要把上帝发出的这副牌以及被上帝洗掉的那些牌一一复原,把上帝的游戏当作自己的研究对象,在这研究中获得了一种超越于个人命运的游戏者心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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