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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1999年第4期

人生不过一种意见

作者:孔 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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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仔细考察奥勒留的价值观是相当有趣的。《沉思录》通篇充满着对物质形态变幻不实,人生短暂无常的感叹,强调了存在的无意义、无价值。
  但是从宇宙统一体和自然之神的角度,他又指出,世间的任何事物都有其存在的价值和意义。“所有这一切存在都是渺小的、变化着的、不稳定的东西。不要忘记,这所有一切,均来自宇宙的灵魂,或直接或间接地受因果法则的支配。因此,咆哮的狮子的凶恶,蝮蛇的毒汁,或任何自然界中有害的东西,如荆棘、污泥之类,都是高贵和美丽的某种东西的产物。因而不要以为它们是毫无疑义的,是不值得你崇敬的某种存在。要了解所有这一切所由来自的那个源泉。”而且,奥勒留还体会到“事物之间存在着自然的交感同情”。正是这种万物等价同源的观念使奥勒留不至于滑入虚无主义的深渊。他要去掉的是顽固不化的个人立场。这种立场的实在性是一种障碍,它使人愚昧,也使人痛苦。奥勒留要消除个人立场和佛家要消除人的私我是一致的。只有你的视野开阔并且保持立场的变通,世间的一切事件就会畅快地从你的心中流过。除了这个,你还需要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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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者有人把奥勒留归结为一个虚无主义者,但是这种归结使皇帝对政治等世俗事物的恭敬和勉力,以及对社会公义的坚持变得荒谬和不可理解。因为一个货真价实的虚无主义者的唯一出路,就是找一个僻静的去处了结自己的生命,不麻烦别人。一个半拉子的、冒牌的虚无主义者通常的选择就是今朝有酒今朝醉,莫让杯樽空对月。奥勒留二者都不是。他也不同于那些在境遇不通、时运不济的时候否定一切,看透一切,一旦利益在前就斤两不让、尺寸必争的伪虚无主义者。
  许多虚无主义者,起源于对人注定要死去的无奈,认为死亡是对人存在的彻底灭绝,因此它堵住了通往永恒和神圣的出路,使生命显得无根无据,毫无希望。其实生与死、寿与夭不见得是人存在的究竟,长生不死并不能保证一个人活得幸福、愉悦。如果一个人过得痛苦难熬又欲死不成,那才是最可怕的。
  某些存在主义者把死亡作为否决人生的借口。加缪将全部哲学的问题归结为人要不要自杀?因为无根无据、毫无意义地赖着活是无耻的,也是不可理解的。但这恰恰是他反思人生所得出的结论。他认为人只有在对荒谬、无意义的反抗中才能获得意义。西西弗就是这样的英雄,他把一块注定要滚下山去的石头推向山顶。加缪的逻辑似乎勉强。的确,按照有理数的原则,如果一个数是负值,那么它的反数就是正值的。但是,如果这个数是零,它的反数是正值的吗?零乘以什么都是零,正与负都没有意义。如果人生的意义是恶的,那么对它的反抗就是善;如果人生的意义是虚无,顺从与反抗都是虚无。加缪似乎是个与命运闹情绪的人。萨特更是要与世界闹别扭。加缪的车后来撞到了树上,他的死看不出是他杀还是自杀。
  一般的价值淘金者通常是把世界敲碎成一片散沙,然后从中检测各粒沙子之间的差别,以此来确定它们的轻重贵贱,然后淘汰那些轻贱的沙粒,从而获得贵重的金子。对于他们来说,价值是一种差别。奥勒留是一个特殊的淘金者,他从宽广的时空视野来考察宇宙之沙,发现这些沙子尽管眼前五光十色,千差万别,但是这些差别更多是来自我们的褊狭的立场和意见,依特殊立场而成立的意见必定随着立场的转变而转变。
  在生灭变化的火之河流中一切差别最终都被抹平。因此,肆意扩张这种差别使之升级来获得荣耀是可笑的,人把心灵交付到这种差别之中去受作弄是不值得的。
  换一个角度讲,万有等价等值的思想却不意味着虚无主义,因为万物等价只意味着它们之间的相对值相等,但不能由此得出它们的绝对值等于零的结论。等价既可以等于零,也可以等于万,等于亿。只有在万物的价值相等,并且等同于零时,才产生绝对虚无主义。奥勒留可以说是一个相对虚无主义者,因为他否决了事物之间、境遇之间的价值差异;但奥勒留不是一个绝对虚无主义者,他并不否决任何事物存在对于自身和对于宇宙统一体的意义,只是否决此事物对于它事物在价值上的高低贵贱。依照奥勒留的哲学,说一切事物都是没有意义的时,必须补充一句:一切事物都是有意义的、神圣的。这两句话不仅没有矛盾,而且同时成立,少了一句就成荒谬。
  由于奥勒留所事的神并非超越个人存在的人格上帝,而是内在于人的灵魂,人完善的心灵就是它的法身。因此,人跪在自己的面前就是跪在神的面前,供奉自己和邻人便是供奉诸神。人的事业便是神的事业。奥勒留不必放下手中的活计、卸下肩上的担子去投效神圣的领域。只需把份内的事情办妥,给命运带到身边来的人以爱护,并且保持心灵的澄明与自得,也就可以了。在一个等价同源的世界里,任何事情都不值得大惊小怪地加以夸张,不论是是还是非,不论是善还是恶,不论是美还是丑。最为珍贵的是在无常之中的平常之心。
  然而,完全消除世间事物的价值差异是否可能,又是否必要?对于汹涌而来的无穷无尽的世俗事务不加分别地应对,似乎不是办法。作为一个帝国的皇帝,奥勒留一定会面临许多难以两全其美的选择。比如,要指挥军队去平定某一个地方势力的叛乱,这个过程免不了要杀害一些无辜。按照奥勒留的哲学,这些生命具有与他相等的价值,而且都拥有高贵的心灵,都蕴藏着宇宙之神。但是,我想,他只能对他们的尸体表示惋惜。
  心灵可以完善,世间的事务却难以尽善尽美。佛陀说,这是一个娑婆世界,充满着遗憾。在世俗生活中,在有限的条件范围内,保持适度的价值分别和选择看来是必要的权宜,这种分别的知识在现代自然和社会科学中已经非常发达。不过必须时刻警惕,不要把相对的价值绝对化,不要把权宜的东西当成终究。不要被分别分别了你的心灵——这是绝对不可侵犯的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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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一个站到宇宙自然的立场上去的人,都会以平等的态度来观照这个世界,保持价值中立,不再坚持等级的观念,自以为出类拔萃。奥勒留的等价同源观与庄子的齐物论存在着惊人的相似。他们都具有一种超越价值或者说无价值的开放态度。庄子说:“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以俗观之,贵贱不在己。”(《秋水》)价值的观念其实是在人与世界之间、人与人之间、事物与事物之间分国界、挖鸿沟,它并没有对自然之物产生约束,反而对人本身形成了桎梏,使人陷于个我利害得失的计较和趋避,使心灵失去雍容和舒放的风度,不能全然地投入自然的怀抱。实际上,价值观念既是立场狭隘的产物,也是心灵迷惑的结果。与庄子遥隔万里的奥勒留也揭示了许多价值观念的虚伪可笑。他指出,大理石只是硬化的土,金银也不过是某种沉积物,精美的织物只是织在一起的毛发,紫袍的颜色只是某种小鱼血染成的,它们其实没有多大的差别,但人们的灵魂却去追逐这种差别,并企图扩大它。
  奥勒留不仅认为万物等值,而且认为同一事物在不同的境遇中自性也没有实质上的增减。“一块石头抛上或掷下,对石头的自身言,并无什么区别。上升时于它无益,下落时于它无损。”他的平常心来自平等智,等价同源的价值观使他具有了十分豁达和超脱的人生态度。“如果你乐意,你现在可以活,如果你真的将死时,你也决意去死一样。但假设人们不让你活,那就坦然放弃生命,但绝不要以为这是什么不幸。如果房子冒烟了,我就离开它,总得有个了结,为什么我们一定得执着于物质形态呢?不过,只要还没有这样的事逼我,我就呆着,行止像个自由人,愿干什么就干什么。不过,除了我的头脑和公众的利益要我去干的,我又根本无意干任何别的事情。”
  与庄子的齐物论不同的是,庄子在指出万物等价,没有任何东西享有优越性的特权的时候,虽然也肯定事物之间“道通为一”,但他似乎止于“立于本原而知通于神”,给人的感觉事物之间是相对平行、漠不关怀的,相互交关反而有碍于道。老子以为“天地以万物为刍狗”,庄子也多次强调,“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相忘而化其道;奥勒留在强调万物等价的同时,还指出它们有一个共同本源,“万有均来自此一喷泉”。他相信宇宙间的事物都有共同的利益,人与人之间更是如此。“我们之所以生下来,便是为了相互支持帮助,有如手足,有如上下眼睑,有如上下牙齿。”“凡是不符合蜂群全体利益的,也就不会符合单独的每一只蜂的利益。”
  “只要你是同宇宙的利益一致,那么你便不会遭遇意外的事情。”本来无得亦无失,人大可不必在变化之中高唱咏叹调。奥勒留欣赏这样的话:“请给予我你乐意的,请拿走你所乐意的”。他还要求人要“衷心地热爱那些命运将他们带到你身边的人。”而且不要挂念自己的善行,耿耿于自己的美德,要像蜜蜂采蜜时那样不发出嗡嗡的叫声。至于自私的行为,在奥勒留看来,并不能达到自利,因为这意味着把一朵花从树上摘去,把一只手从身体上砍下来。在他的笔下,自私是这样一种行为,即“将自己从自然整体上砍下来,而他生来便是世界整体的一部分。……复归于整体的特权是神对人的奖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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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等级观念之下,也会有爱的给予,但这种爱是有分别的,而且是和恨相反相成的,隐蔽着仇怨的危机,它要求等值的爱作回报。这种爱转化为深仇大恨的事情已经司空见惯。奥勒留的等价同源观所支持的爱却是无分别的、一厢情愿的、没有暗藏妒忌和怒火的、全然的爱,不要求爱的回报,即使爱的对方以怨报德,也不会收回,也不会转化为痛恨。
  他甚至从不把灵魂获得拯救的希望交付于来世。对于死后灵魂的出路和归宿以及人格神是否存在的问题,奥勒留并没有形成坚固的信念,倒是存有许多疑问。“如果人死后灵魂依然存在,那么自古及今,天空以怎样的方式为他们腾出地方来呢?”“实际上,神的存在和他们对人世的关心是无从讨论的事。”因此,奥勒留把当下此刻作为存在的唯一栖居之所。人必须全然地生活在此时此刻,因为尽管宇宙永恒,人所能把握的时间只是现在;不论是寿比南山还是朝生夕死,你所能拥有的都只有此时此刻。“哪怕你活上三百年,或者,如果你乐意,你会要求活三千年,但要记住,除了现时的生活,人不会失去别的什么;人除了现时失去的,也不可能还拥有别的什么。从而,我们可以说,我们通常所谓的长生不老同随生即死的夭亡,计算起来都没有什么分别,因为就现在而言,它的持续是相同的,因此,可以说,死亡的损失对每一个人说来,其严重性是一样的。没有人能达到现在之外的时间之点,因为没有人会失去过去或将来。人怎么能够被剥夺他还没有或已失去的东西呢?”
  使人不能全然地进入此时此刻的,莫过于心中的非分之想和对心外之物的好奇。人们或者纠缠于无法挽回的过去,或是憧憬着虚无缥缈的未来,渴望得到本来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企图生活在别处他乡,使得灵魂不能归宿,从而把自己的心搅得像一汪浊水,失去澄明自在的本来面目。想象力的滥用是人类的一大不幸,好奇心使心灵蒙受玷污。为此,奥勒留要求人们要把好奇心与异想天开的非分之想从心灵中清除出去。他说:“再没有比人类的好奇心更不幸的了,它处处钻头觅缝,像某位诗人说的,为有所发现而在地上挖坑打洞。好奇心是利用猜测而急于找到强行进入他人思想的通道,却忘记了自己的责任只是服务于心中的神性。所谓服务于自身中的神性,是指人使自身远离喧嚣的情欲、邪恶的感情、轻率和虚荣,以及远离对于神和人类的不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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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为一个斯多葛派的哲人,马可·奥勒留也许没有太多可以称得上个人创见的哲学主张,但他是这一哲学的实践者,而不仅仅是一个饶舌的学问家。要实践一种犬儒主义、甚至一种存在主义并不难,但要实践斯多葛派哲学可就难了。后来的人们往往会在奥勒留的哲学中发掘出许多可疑的问题。譬如,命定论与自由,虚无主义与仁义道德这些矛盾的东西被拼成一盘。还有,他的站在宇宙立场上的无条件的普爱思想,也被视为是一种爱的幻想,爱的乌托邦,爱的谎言。但是在奥勒留的生活中,在他心灵的火炉里,矛和盾已经熔化在一起,显示出金属的本质。内圣外王之道在他身上获得了统一。奥勒留还躬亲实践了这种看似不可能的爱。大约是169年,罗马军队在劫掠塞琉西的阿波罗神庙时,据说打开了一个神秘的金盒子,里面藏有疾疫的毒菌,于是末日降临,意大利的许多村庄和城市沦为废墟,罗马城里也有近万人死亡。正当奥勒留为赈济灾民焦头烂额时,他亲信的将军,帝国东部总督阿维第乌斯·卡西乌斯在叙利亚举兵反叛,意欲夺取王位。叛乱最终被平定了。杀死卡西乌斯的是他手下的属将。但对于卡西乌斯的死,奥勒留深为遗憾。他为权力的欲望毒害将军的心灵而感到沉痛,还说本来要求宽恕的应该是他自己。奥勒留还小心地毁掉一切有关叛乱的文件,以免牵连参与其中的人。奥勒留说到做到。当奥勒留说,不要从权力、地位、名誉等身外之物中去寻找快乐,要在物质现象面前保持心灵的尊严时,他不是只面对别人。历史上有哪一位皇帝把自己的王位分成两半,将一半交给另一个人?这种“二日并出”的政治范例却在奥勒留时代出现。当然,我们不能离开奥勒留所处的历史境况去要求他,以一个人的匹夫之力要改变整个社会的风貌和历史的积弊是不可能的——这也不符合奥勒留的哲学。罗素曾经指出,“马可·奥勒留确乎曾经敕令过角斗士必须使用粗钝的剑进行角斗,但是这种改革是暂时的,而且他对于人与野兽的角斗也没有做过任何改革”。
  奴隶制的罪恶造成的苦难仍然存在。这种批评同样中肯。
  尽管如此,尽管奥勒留皇帝统治的时代时有战争、瘟疫和地震发生,但是历史学家仍把这个时期评为最适合人类生活的年代之一。生活在他的时代的人们是幸运的。公元180年马可·奥勒留的逝世,意味着罗马帝国黄金时代的结束。继承王位的独子康莫多斯是最坏的皇帝中的一个。后来的子孙似乎都没能像奥勒留一样给臣民带来如此多的恩惠。他生下了孩子却不能生下他的心。
  1999年4月,一个东方人无意中看到了奥勒留留下的著作,他十分惊讶,时隔一千八百多年,一个人的心灵竟然与另一个人如此相通。他对别人说,我好像是在读父亲的遗嘱。不过,《沉思录》的读者不应该忘记,它的作者是一个皇帝,无须像一个平民一样为生计日夜操劳——如果他不是皇帝的话,这个部分是应该写入本书的。
  
  (本文中奥勒留言论均引自《沉思录——一个罗马皇帝的哲学思考》,朱汝庆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
  
  孔见,作家,现居海口。主要著作有《卑微者的生存智慧》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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