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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1999年第4期

人生不过一种意见

作者:孔 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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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元177年,马可·奥勒留,罗马帝国的皇帝,坐上了奔赴北方的战车。如果121年4月26日是他准确的生日的话,这一年他刚好五十六岁。但那时候人们通常只能活四十岁。
  多年来他的帝国一直动荡不安,危机四伏,甚至可以说兵荒马乱,加上军队的内讧,他的年轮几乎是在战车下转动的,他的身体也十分疲惫。尽管所到之处,人们都在高呼“皇帝万岁!”皇帝本人却深知来日不多,一种壮士一去不复还的预感徘徊在他心头。不过他早已作好随时放弃生命的充分准备。作为万万人之上的皇帝,通常是没有朋友的,但马可·奥勒留拥有许多知心的朋友。直到三天前他们还在一起谈论宇宙、神灵与人生的深奥哲理。罗马城外,风把旗帜吹得猎猎作响,他深情地与朋友一一握手,就像生离死别一样。他的情绪可能感染了朋友,他们请求他留下自己的箴言。这就是今天我们可以在书架上看到的《沉思录——一个罗马皇帝的哲学思考》。多亏他的朋友,不然我们也许就读不到这册智慧的书——它本来是写给自己看的。虽然那场战役最终取得了胜利,奥勒留却在胜利的喜讯中撤离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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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可·奥勒留从小就表现出探索万物本源的兴趣,十一岁时,他便有意身着古代希腊与罗马哲学家们常穿的简陋的长袍,模仿他们的生活方式。他少年的心智,得到了当时世界上最好的教化。在《沉思录》的第一篇,他列举了一长串对他的人格产生过重大影响的人。他们是他的祖父、父亲、母亲、家庭教师和一些哲学家。令人感兴趣的是,奥勒留所列举的自己得到的教益大多是否定性的。如,他的母亲教给他不要在心中产生报复的念头;他的家庭教师使他“学会了不在运动场上加入某一方——无论是蓝队还是绿队;也不要为格斗比赛的任何一方叫好——无论他们是执方盾还是圆盾”;拉斯提库斯告诫他“不要因为虚荣而撰写冥思玄想的文字,或慷慨陈词地谈论道德,不要故作热情洋溢”;阿波罗尼乌斯教导他“不要让心依赖于偶然机遇”。等等。
  奥勒留对哲学的爱好不能被视为是达官贵人的附庸风雅,它出自他的天性。在奥勒留活动的年代,罗马帝国风行斯多葛派哲学。整个斯多葛派起源于古希腊哲学家芝诺的一次旅行。在前往雅典的中途,芝诺的船沉入了深深的爱琴海,哲学家丧失了所有的财物,但他惊奇地发现,自己的精神品质完好无损。于是便有了斯多葛派——这种圣人的哲学。
  斯多葛派认为整个宇宙是一个神,一个心灵,它分配给每一个人以灵魂。“人是一点灵魂载负着一具尸体”。人应当摈弃肉体的享受,一切可称为快乐的东西,去完善自己的灵魂。奥勒留向往这种高尚的生活。罗素在他那本著名的《西方哲学史》中写到:“他是一个悲怆的人;在一系列必须加以抗拒的各种欲望里,他感到其中最具有吸引力的一种就是想要引退去一个宁静的乡村生活的那种愿望。但是实现这种愿望的机会始终没有来临。”他渴望成为一个圣人,一个像苏格拉底那样的哲学家,但是命运让他踏上了一条看起来是相反的道路。作为皇帝安东尼庇护的养子,当他还是一个十九岁青年的时候,就被推举为罗马的执政官,此后又两次连任,还娶了皇帝的女儿为妻。他在世俗的事务中愈陷愈深,不可自拔,直到161年,养父驾崩之后,他被推上了帝国最高统治者的座位。看来,他是一个听从命运安排和感召的人。“让命运成为你唯一的意向吧,因为此外再没有更合理的事情。”这句话不像是对别人说的。
  一个渴望归隐的圣人却坐上辉煌的宝座,一个哲学家成了一个皇帝,这是一件奇妙的事情。
  经过数百年的征服与扩张,特别是到了恺撒和屋大维统治的时代,罗马帝国的版图变得十分辽阔。它的疆界横跨欧亚非三大洲,北抵英吉利海峡、莱茵河、黑海、高加索一线,南至北部非洲,东到阿拉伯沙漠。在交通信息如此不便的时代,要统治这样一个庞大的帝国是非常困难的。而且,随着版图的扩大,愈来愈多地把不同种族和信仰的人纳入了一个国度,其结果是增加不安定的因素,使国家受到愈来愈多的挑战,皇帝也越来越不好当。因此,在一次得不偿失的胜利之后,屋大维嘱咐后人,不要一意扩张了。奥勒留执政时期,帝国已经转入守势,但是国家内部仍然不能平静。它必须随时接受来自不同种族、不同信仰的人群的挑战,而这些挑战往往是与天灾一起降临的。
  奥勒留在位的二十年时间,就是在应付这些事件中度过的。但在戎马倥偬之际,奥勒留依然继续他对宇宙人生究竟的思索。《沉思录》的许多篇章,是在刀光剑影的征途上写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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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所有真正的斯多葛哲人一样,奥勒留的关怀远远超出罗马的版图。他的志向不在于成为一个万万人之上的罗马皇帝,而是要成为一个宇宙公民,因为“广袤无垠的欧亚大陆,在宇宙不过是一角落;海洋之大,不过犹如一小水滴;马其顿的埃索斯山,与全宇宙相比,不过尘埃一粒;而此时此刻,在无尽的时间序列中,也只是无穷中的一点。所有一切存在物,都是渺小的,变化着的,无任何稳定性可言的东西。”宇宙的本性操纵物质界时好像玩弄蜡块,命运刈割生命有如收麦子。“仔细地审视所有的事物,你会看到它们一直在凋萎和变易。也可以说,一直在腐败和离散,换一个说法,事物的一再形成一如它们之前的一再瓦解。”
  整个世界是一道生灭不息的潮流。“既然如此,又有谁能赋予那绝不能静止下来的迁流中的事物以什么价值呢?”因为,没有谁能站到这一潮流之外去。在这辽阔无际、迁流不息的宇宙流中,人什么也抓不住,包括万里江山和金碧辉煌的宫殿,也包括人自己的肉身。“名医希波克拉底治愈了好多疾病,但他自己终究也病倒而死去。占星家查尔丁之流预言别人的大限之期,最终自己却没有躲过死亡之日。亚力山大、庞培、恺撒一生征战,毁灭了多少城市,在战场上砍杀了成千上万的马匹士卒,可他们自己终归仍然追随死人而去。赫拉克利特曾大谈宇宙之火,却因水肿病而死亡。”《沉思录》的作者要求人们“经常思想一下往昔的古人吧。他们一心一意地为自己的怨恨和家族的世仇作报复,并且无所不用其极;他们有的声名显赫一世,有的则罹难蒙灾、创巨痛深。然后你问自己一句:似诸人等,而今安在?他们消失得无影无踪,如一缕烟逝去。”“不用多长的时间,你将释怀于整个世界;更短的一点时间内,世界也就忘记了你。”那些执着的企图,只能使人陷入被动与烦恼,并且最终也要失算。“那些戏,甚至不值得耗费蜡烛去演出呢!”
  在揭示世界的流变和生命的无常之后,奥勒留追问,“究竟是什么使你执意盘桓于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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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活在世俗中的人们,通常会抱怨是外部事物的诱惑与违逆导致他们内心的痛苦不安。
  奥勒留告诉人们,这是不确切的,甚至是自欺欺人的,是逃避人生使命的托词。“如果外部事物使你烦恼不安,那么请你注意,使你心情烦乱的并非事物,而是你对事物的看法,而只要你愿意,你是很可以将它打发掉的。”他坚持了两条格言:事物不能拂乱灵魂;人生不过一种意见(这话听起来有些“唯识无境”的味道)。如果生活使你痛苦,那就反省并且去除自己的意见和观念吧,是它们令你痛苦的,而不是生活使你无法承受。“不要忘了,一切事物说到底都是一种意见。只要你乐意,都属于你的思想所支配。因此,去掉你的见解,就好像你绕过某个危险的海岬,你不会损失什么,但你却获得了安全的航线,平静的海面,还有风平浪静的海湾。”
  由于有了这种直指人心的痛快淋漓,奥勒留便无须去寻找隐逸的丛林了,或者说他在自己心中找到了寺庙。“人们习惯于凡欲隐退便寻找那人迹罕见的地方,或乡间,或海滨,或山中。而这也是你一心向往的。可归根结底,这是一种俗不可耐的向往,因为你自身当中便有这样的力量,随时可以隐退的,只要你希望如此。一个人的心便是他回避喧嚣世人的最自由的宁静去处。如果你心中宁静,那你就已获得了内在的和平;这种和平安宁在于听从自心的吩咐。”这种在自己心灵发现丛林的结果是,奥勒留不像一般的隐者那样逃避自己的责任与义务。他认为厌弃、回避与执着追逐同样是烦恼的诱因,外在的企求与内向的蜷缩同样使心灵变形,愤怒和狂喜都会使灵魂扭曲,失去自性的圆满。因此,他既不追逐人生,也不逃避人生,从不怠慢社会历史赋予一个罗马皇帝的使命。他每天都在提醒自己,要尽到自己身上的社会责任。“当你清晨不愿早起时,可以简短地对自己说这么一番话:我要起床去履行一个人所负有的责任,难道我会不乐意履行我之被塑造,我之被生于此世间而应该负有的责任吗?”他生活态度既积极又消极:尽人事而听天命。
  奥勒留的终极关怀是心灵的关怀。他指出,“一个毫不犹豫便会跻身于赴死者的高尚队伍的人,便是一个类似祭司和神之伺奉者的人,一个能够正确利用心中神性的人。在这种神性力量的帮助下,此人便获得了庇护。他不受欢乐的诱惑,不怕痛苦的侵袭,不受伤害又超然于恶人们的邪恶意志之上。因此他在进行一场高贵的战斗,抵御心中的所有情欲。他的内心深处浸透了公义的精神,全心全意地接受一切逆顺之境,面对自己的命运。若非公众的必然利益和普遍的福利,他对任何言谈、思想或行动都不屑一顾。不,他只专门于自己的事业,仔细地思想命运分配给自己的大自然的那一份,尽其所能地追求第一和至善。他由衷地相信自己得天独厚,相信任何人的命运都是得其所宜的,因为适宜便是命定的东西。”对于那些以高贵的灵魂去伺候肉体的人,奥勒留指出,“你只是以一个有价值的东西去服务于那并无价值的存在。因为前者是灵魂、智慧和神性,而后者却是污垢和腐败。”
  心灵若依附于财富、地位、权力等外物,并以其为尊严和荣耀,就会多了虚妄不实的成份,变得猖狂而又脆弱。把它们纳入心灵,与把众多不同种族、不同信仰的人群纳入罗马帝国的版图是一样的。为了保持灵魂的高贵和纯洁,他劝戒人“把你的感觉局限于它们应有的范围,让你的心保持应有的距离,不用与它们混在一起。”使你的心像清泉一样长流不息,时刻保持自由、澄明、节制和善良,不至于成为一潭死水。这就是奥勒留“世出世间”、解脱烦恼的秘诀。没有任何外境能颠倒一个回到心灵的人,“可以说,生死、荣辱、苦乐、贫富——所有这一切都是善者和恶者会共同遭遇的东西,从本质上说,他们并没有内在的高尚性或卑鄙性,因而,如果说它们是非善非恶的,也就没有任何不妥了。”
  同样道理,没有任何一个人的罪恶能伤害另一个人。“我确定地相信,没有人可以真正地伤害我,因为没有人可以迫使我错误地行动;我在自己的内心深处也不怀有对什么人的仇恨,我也不会对自己的本性和家人生出愤怒。”那些企图伤害别人的人,他们的忌妒、仇恨、愤怒和歹毒首先伤害了自己的心灵,使之失去了安祥、澄明和美好。他们这样做其实是十分愚昧的,也是值得同情的。“他的不良行径出于无知,他的过错属于不得已。你与他这两方都会很快归于坟墓。你特别应该想到的是:你其实并没有从他受到伤害,因为你的心决没有觉得因此受害了。”人既然不可以被别人的行为所伤害,那么,伤害人的只能是人自己本身。而人的不幸的根源正在于此。“如果一个发生的事件不能拂乱你的天性,那还为什么要称它为不幸呢?再说,一件并不与造化的用意相悖的东西,怎么会挫折一个人的天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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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要归依于自己的心灵,心灵又归依于什么?或者说,心灵是一个什么东西?有一个叫作心灵的实体吗?这是一个令人茫然的问题。按照奥勒留的哲学,回归心灵的道路与回归宇宙之神的道路是同一条。由于奥勒留的宇宙之神是非人格的,因此,他的心灵所要归依的便只能是自然了。宇宙万物自发自然地协同合作,形成一个统一的整体,服从于同一目的。不论是事物还是人,“不管你将自己摆在什么地位上,你都是宇宙目的的参与者”,目的都蕴藏于你的内部。奥勒留写道:“当心的活动符合自然时,它便处在良好的状态下,它从容地接纳事物。无论逆顺,心都能应付裕如。诚然,这样的心并不是完全冷漠的,无倾向性的,它有自己的选择性和趋向性。但如果遭遇什么,它便会全力以赴,就像火将落入自身的东西转为燃烧一样。”在自然之中,没有所谓的不幸,也没有所谓的意外。所谓不幸和意外都不过是人的一种意见罢了。他像一个诗人那样赞叹:“啊,大自然,凡对你来说是适宜的,于我也是如此。”奥勒留把死亡当成一件善事,因为它是自然的事业、宇宙活力的体现、神的颂歌中的一个乐章。
  古希腊哲学家普罗泰戈拉说,人是万物的尺度。这句话可以说是人道主义的第一个宣言。它确立了人作为世界的价值主体和源泉的创世地位,把本来没有价值差异和价值取向的自然世界加以分别,而这种做法除了因为我们自己是人外,没有任何根据。奥勒留可以说是“一个精神视野遍及物质全体与时间的人”(柏拉图语),他已不再坚持人对万物的尺度。他的自然之道已超出人道主义(或曰人类中心主义)的范围,他的回归自我实际上也是放弃自我。他放弃了人的立场。不仅如此,奥勒留还认为,人对自然世界的分别之心和非分之想正是痛苦和不幸的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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