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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2年第4期

记忆与印象·2

作者:史铁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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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中午出奇地安静。我和小恒全神贯注于树上的蜻蜓。
  忽然,一声尖叫,随即我闻到了一股什么东西烧焦了的味。只见珊珊飞似地往家里跑,然后是她的哭声。我跟进去。床上一块黑色的烙铁印,冒着烟。院子里的人都醒了,都跑来看。掀开床单,褥子也糊了,揭开褥子,毡子也黑了。有人赶紧舀一碗水泼在床上。
  “熨什么呢你呀?”
  “裙子,我的连……连衣裙都皱了,”珊珊抽咽着说。
  “咳,熨完就忘了把烙铁拿开了,是不是?”珊珊点头,眼巴巴地望着众人,期待或可有什么解救的办法。
  “没事儿你可熨它干嘛?你还不会呀!”
  “一开学我……我就得演出了。”
  “不行了,褥子也许还凑合用,这床单算是完了。”
  珊珊立刻嚎啕。
  “别哭了,哭也没用了。”
  “不怕,回来跟你阿姨说清楚,先给她认个错儿。”
  “不哭了珊珊,不哭了,等你阿姨回来我们大伙帮你说说(情)。”
  可是谁都明白,珊珊是躲不过一顿好打了。
  
  这是一个传统得不能再传统的故事。“阿姨”者,珊珊的继母。
  珊珊才到这个家一年多。此前好久,就有个又高又肥的秃顶男人总来缠着那个“阿姨”。说缠着,是因为总听见他们在吵架,一宿一宿地吵,吵得院子里的人都睡不好觉。可是,吵着吵着忽然又听说他们要结婚了。这男人就是珊珊的父亲。这男人,听说还是个什么长。这男人我不说他胖而说他肥,是因他实在并不太胖,但在夏夜,他摆两条赤腿在树下乘凉,粉白的肉颤呀颤的,小恒说“就像肉冻”,你自然会想起肥。据说珊珊一年多前离开的,也是继母。离开继母的家,珊珊本来高兴,谁料又来到一个继母的家。我问奶奶:“她亲妈呢?”奶奶说:“小孩儿,甭打听。”“她亲妈死了吗?”“谁说?”“那她干嘛不去找她亲妈?”“你可不许去问珊珊,听见没?”“怎么了?”“要问,我打你。”我嘻皮笑脸,知道奶奶不会打。“你要是问,珊珊可就又得挨打了。”这一说管用,我想那可真是不能问了。我想珊珊的亲妈一定是死了,不然她干嘛不来找珊珊呢?
  
  草茉莉开了。夜来香也开了。满院子香风阵阵。下班的人陆续地回来了。炝锅声、炒菜声就像传染,一家挨一家地整个院子都热闹起来。这时有人想起了珊珊。“珊珊呢?”珊珊家烟火未动,门上一把锁。“也不添火也不做饭,这孩子哪儿去了?”“坏了,八成是怕挨打,跑了。”“跑了?她能上哪儿去呢?”“她跟谁说过什么没有?”众人议论纷纷。我看他们既有担心,又有一丝快意——给那个所谓“阿姨”点颜色看,让那个亲爹也上点心吧!
  奶奶跑回来问我:“珊珊上哪儿了你知道不?”
  “我看她是找她亲妈去了。”
  众人都来围着我问:“她跟你说了?”“她是这么跟你说的吗?”“她上哪儿去找她亲妈,她说了吗?”
  “要是我,我就去找我亲妈。”
  奶奶喊:“别瞎说!你倒是知不知道她上哪儿了?”
  我摇头。
  小恒说看见她买菜去了。
  “你怎么知道她是买菜去了?”
  “她天天都去买菜。”
  我说:“你屁都不懂!”
  众人纷纷叹气,又纷纷到院门外去张望,到菜站去问,在附近的胡同里喊。
  
  我也一条胡同一条胡同地去喊珊珊。走过老庙。走过小树林。走过轰轰隆隆的建筑工地。走过护城河,到了城墙边。没有珊珊,没有她的影子。我爬上城墙,喊她,我想这一下她总该听见了。但是晚霞淡下去,只有晚风从城墙外吹过来。不过,我心里忽然有了一个想法。
  我下了城墙往回跑,我相信我这个想法一定不会错。我使劲跑,跑过护城河,跑过工地,跑过树林,跑过老庙,跑过一条又一条胡同,我知道珊珊会上哪儿,我相信没错她肯定在那儿。
  小学校。对了,她果然在那儿。
  操场上空空旷旷,操场旁一点雪白。珊珊坐在花坛边,抱着肩,蜷起腿,下巴搁在膝盖上,晚风吹动她的裙裾。
  “珊珊,”我叫她。
  珊珊毫无反应。也许她没听见?
  “珊珊,我猜你就在这儿。”
  我肯定她听见了。我离她远远地坐下来。四周有了星星点点的灯光。蝉鸣却是更加地热烈。
  我说:“珊珊,回家吧。”
  可我还是不敢走近她。我看这时候谁也不敢走近她。就连她的“阿姨”也不敢。就连她亲爹也不敢。我看只有她的亲妈能走近她。
  “珊珊,大伙都在找你哪。”
  
  在我的印象里,珊珊站起来,走到操场中央,摆一个姿势,翩翩起舞。
  四周已是万家灯火。四周的嘈杂围绕着操场上的寂静、空旷,还有昏暗,惟一缕白裙鲜明,忽东忽西,飞旋、飘舞……
  “珊珊回去吧。”“珊珊你跳得够好了。”“离开学还有好几天哪珊珊你就先回去吧。”我心里这样说着,但是我不敢打断她。
  月亮爬上来,照耀着白色的珊珊,照耀她不停歇的舞步;月光下的操场如同一个巨大的舞台。在我的愿望里,也许,珊珊你就这么尽情尽意地跳吧,别回去,永远也不回去,但你要跳得开心些,别这么伤感,别这么忧愁,也别害怕。你用不着害怕呀珊珊,因为,因为再过几天你就要上台去表演这个节目了,是正式的……
  
  但是结尾,是这个故事最为悲惨的地方:那夜珊珊回到家,仍没能躲过一顿暴打。而她不能不回去,不能不回到那个继母的家。因为她无处可去。
  因而在我永远的童年里,那个名叫珊珊的女孩一直都在跳舞。那件雪白的连衣裙已经熨好了,雪白的珊珊所以能够飘转进明亮,飘转进幽暗,飘转进遍地树影或是满天星光……这一段童年似乎永远都不会长大,因为不管何年何月,这世上总是有着无处可去的童年。
  
  5.小恒
  
  我小时候住的那个院子里,只小恒和我两个男孩。我大小恒四岁,这在孩子差得就不算小,所以小恒总是追在我屁股后头,是我的“兵”。
  我上了中学,住校,小恒平时只好混在一干女孩子中间;她们踢毽他也踢毽,她们跳皮筋他也跳皮筋,她们用玻璃丝编花,小恒便劝了这个劝那个,劝她们不如还是玩些别的。周末我从学校回来,小恒无论正跟女孩们玩着什么,必立即退出,并顺便表现一下男子汉的优越:“咳这帮女的,真笨!”女孩们当然就恨恨骂,威胁说:“小恒你等着,看明天他走了你跟谁玩!”小恒已经不顾,兴奋地追在我身后,汇报似的把本周院里院外的“新闻”向我细说一遍。比如谁家的猫丢了,可同时谁家又飘出炖猫肉的香味。我说:“炖猫肉有什么特别的香味儿吗?”小恒挠挠后脑勺,把这个问题跳过去,又说起谁家的山墙前天夜里塌了,幸亏是往外塌的,差一点就往里塌,那样的话这家人就全完了。我说:“怎么看出差一点就往里塌呢?”小恒再挠挠后脑勺,把这个问题也跳过去,又说起某某的爷爷前几天死了,有个算命的算得那叫准,说那老头要是能挺到开春就是奇迹,否则一定熬不过这个冬天。我忍不住大笑。小恒挠着后脑勺,半天才想明白。
  小恒长得白白净净,秀气得像个女孩。小恒妈却丑,脸又黑。邻居们猜小恒一定是像父亲,但谁也没见过他父亲。邻居中曾有人问过:“小恒爸在哪儿工作?”小恒妈罗里罗嗦,顾左右而言它。这事促成邻居们长久地怀疑和想象。
  小恒妈不识字,但因每月都有一张汇票按时寄到,她所以认得自己的姓名;认得,但不会写,看样子也没打算会写,凡需签名时她一律用图章。那图章受到邻居们普遍的好评——象牙的,且有精美的雕刻和镶嵌。有回碰巧让个退休的珠宝商看见,老先生举着放大镜瞅半天,神情渐渐肃然。老先生抬眼再看图章的主人,肃然间又浮出几分诧异,然后恭恭敬敬把图章交还小恒妈,说:“您可千万收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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