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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3年第4期

父亲的遗言

作者:圣埃克苏佩里 马振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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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见过这样的人,他们渴得难受,渴是对水的嫉妒,比痛还不容易治,因为身体知道自己要什么药,要求它就像要求女人,在睡梦中也见到其他人在喝。好像他看到女人在对其他人微笑。我若不用上自己的身心,一切都没有意义。我若不身体力行就不存在什么历险。我的星象家,当他们由于夜间研究工作而要观察银河时,他们发现了这部大书,翻阅时一页页发出清脆的响声,他们赞美上帝,让世界充满了灵性,令人回肠荡气。
  我对你们说:你们没有权利不努力,不做这件事,便要做另一件事,因为你们必须长大。
  
  缺了神圣纽结,也都什么都缺
  
  我感到极度的疲乏。说得简单些也是在想自己像是上帝的弃儿。因为我觉得少了拱顶石,内心没有一点回响。在静默中说话的那个声音已经哑了。我站在那座最高的塔楼上想:“这些星星是为了什么?”骋目观看领地时思忖:“这些领地是为了什么?”这时从熟睡的城中传来怨声,我问自己:“这些怨声是为了什么?”我像一个异乡人,迷失在一群五方杂处的外路人中间说不来他们的语言。我像一件从人体上脱下的衣服凌乱遗落。我像一幢空房子。确切地说我少的是拱顶石,因为身上一切俱已老朽。“不过我还是同样那个人,”我对自己说,“知道同样的事情,保留同样的记忆,看过同样的情景,但是从此以后神思恍惚,无所用心。”如同高耸入云的教堂,如果没有人欣赏它的全貌,体验它的静,在默祷中得到圣召,那只是一堆石头。就像我自己、我的智慧、我的感官体会和我的回忆。我是一堆麦穗,不再是一束麦子。我认识到的厌倦,那首先是被剥夺了上帝。
  从一个人来说,不是被处死了,而是被流产了。在我那个厌倦的花园里,我很容易变得残酷无情,我在里面恰好像个等待人的人踱着空步子。滞留在一个暂时的宇宙中。我向上帝送去祈祷,但这不是祈祷,因为它不是来自一个人,而是一个人相,烧尽了火焰的蜡烛。“啊!让我的热忱回来吧!”我说。要知道热忱只是连接事物的神圣纽结的产物。那时是一艘有人掌舵的船。一座有人欣赏的教堂。你若从中看不到建筑师,看不到雕塑家,那它除了是一堆零散的物件,还会是什么?
  这时候,我明白那个人认出雕像的微笑,田野的美景或神庙的静默,他发现的是上帝。因为他超越物质得到了精髓,超越词语听到了赞歌,超越星辰感到了永生。因为上帝首先是你的语言的意义,你的语言若有了意义,向你显示上帝。这个小孩的眼泪,若使你感动,是对着大海开启的天窗。因为那时在你心中引起回响的不是他这几滴眼泪,而是所有人的眼泪。孩子只是牵了你的手谆谆教育你的人。
  “主啊,为什么要我穿越沙漠?我在荆棘道上艰苦跋涉。只要你的一个信号,沙漠就会变换容貌,黄沙、天涯和海洋大风不再是零散的万象,而是巨大的帝国,使我处在其中奋发有为,这样我知道通过它阅读你。”
  我认为,上帝隐身不现,不让人明显感到他的存在。因为他对水手来说意味着大海,对丈夫意味着爱。但是有的时候,水手问:“海又怎么样?丈夫问:“爱又怎么样?”他们事事烦心。他们并不缺了什么,就是缺了连接事物的神圣纽结。于是他们也就一切都缺了。
  
  我喜欢的青春面孔会受衰老的威胁
  
  不幸的是,你认为温柔、天真无邪、满怀信心和腼腆的那个女人,容易受到犬儒主义、自私自利或巧言令色的威胁。一片柔情与满腔热忱被人利用,可能你会希望她更加老练。但是决不会因此希望你家的女儿多疑、工于心计和冷漠寡情,因为你培养她们成这样的同时也毁了你原本要保护的品质。当然一切品质都包含自毁的因素。慷慨会养成寄生虫,使慷慨感到反胃。羞耻心会带来粗俗,使羞耻心受窘。善意会遇到忘恩负义,使善意心寒。但是你,为了让她免受生活中本有的种种威胁,却期望一个已经死亡的世界。你禁止建造一座美丽的神庙,是害怕地震会把美丽的神庙摧毁。
  那些信任你的女人,我会叫她们保持信任,虽然她们有人也会背叛。如果偷女人的贼偷去了其中一个,我心中当然会难过。我若想要一名英勇的战士,我会冒风险让他战死沙场。
  因而,把你相互矛盾的愿望放弃吧。
  你的行动又一次千真万确的荒谬。你自家的习俗创造了一副赏心悦目的面孔,欣赏过后你又憎恨起了这种习俗,因为在你看来习俗是一种束缚,确实习俗是变的束缚!毁灭了习俗,接着你也毁灭了你打算拯救的东西。
  确实,由于害怕粗暴和狡猾会威胁到高尚的灵魂,你迫使这些高尚的灵魂表现得更加粗暴,更加狡猾。
  要知道我爱那些受威胁的东西并不是无谓的。珍贵的东西受威胁不必要为之惋惜。因为我发现受威胁是事物品质的一个条件。我喜欢身处诱惑的忠诚朋友。没有诱惑,就显不出忠诚,我也没有朋友。我接受几个人倒下显出其他人的价值。我喜欢勇敢的士兵站在枪林弹雨中。没有勇气我就没有士兵。我接受其中几个人死亡,要是他们的死亡垫铺其他人的高尚。
  你若带给我一件珍宝,我愿意它非常脆弱,一阵风就可从我这里夺走。
  我喜欢的青春面孔会受衰老的威胁,我喜欢的微笑会被我一句话轻易化成眼泪。
  
  朋友与敌人只是你杜撰的字眼
  
  你说:“这个人是我的信徒,我可以用他。但是另一个人反对我,我不如把他划入另一个阵营,一点不想去影响他,除非通过战争。”
  你这样做,是在坚定敌人,磨炼敌人。
  而我要说的是,朋友与敌人只是你杜撰的字眼。字眼当然特指某个事物,就像给你描述你们若在战场上相遇的事情经过,但是一个人不是由一个字眼所能概括的。我认识有的敌人比我的朋友更接近,有的更有益,有的更尊重我。我对人的行动态度不是以他的言论为准的。我甚至要说我对敌人比对朋友更易施加影响,因为跟我走同一方向的人,相遇与交流的机会要少于跟我走反方向的人,后者不会放过我一个动作和一句话,因为这涉及到他的安危。
  当然我对这两种人施加的不是同样的影响,因为我的过去是我继承过来的,我没有权力去改变一二。我占据的这片土地上面有一条河和一座山,我若到了这里跟人打仗,责怪山的位置与河的流向是荒谬的。从任何智力健全的征服者那里你不会听到这类埋怨。但是我会把河当作河利用,把山当作山利用。山处在这个位置可能不及处在另一个位置对我更有利,同时这个强者成为你的敌人肯定比成为你的盟友更加不利于你,但是遗憾自己不生于另一个时代或不作为另一个帝国的首领,这都属于梦的糟粕。但是由于这已存在,我必须独自面对,我只有对敌人和对朋友施加同样的影响力。这个影响用于这个方向多少有利,用于另一个方向多少不利。但是,如果对水平的杠杆施加影响,也就是用一个动作或一种力量来表示,在右面的天平盘里减去一个秤砣,或者在左面的天平盘里增添一个秤砣,这两种做法是相等的。
  你从一个与你的历险无关的道德观点出发,把那个烦你、骂你、背叛你的人判罪,投入监狱,使他明天更加烦你、骂你或背叛你。而我,对那个背叛过我的人,就把他当作叛徒利用,因为他是棋盘上的一枚子,不可更改,我可以把他作为支点来设计与组织我的胜利。因为我对敌人的认识不正是一件武器么?以后会趁胜利之际把他送到吊刑架上。
  
  (选自圣埃克苏佩里《要塞》一书)
  
  圣埃克苏佩里,法国作家,主要著作有《小王子》、《夜航》、《人的大地》等。
  马振骋,学者,现居上海。主要译著有《小王子》、《慢》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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