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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3年第4期

我们的牛栏(小说)

作者:陈应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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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发现了下面的洞里面有一只羊在惨叫。羊踩到了卡子,它的头死死地卡在了铁卡上,也称为“铁猫子”。
  “看是什么?”我爹一喊,我也同他有相同的直觉,以为今天逮到了一只野物,不是鹿就是麂,或是黄羊。
  是一只山羊,马头山羊,白色的身子,淡紫色的蹄子。若是麂,蹄是青的,蹄也小。
  我们又看到了从林子中出来一个放羊的老头和另外几只羊。
  “你的羊夹住了!”我爹喊。
  “啊?!”
  羊死了。那个老头扑向那只羊,在野蛮的、芜杂的木栅底下,呜呜呃呃地号哭起来。
  我认识那个老头,我叫不出他的名字,我知道是河谷下湾的。
  “老哥,你不要哭了,只怪你不注意。”
  我爹劝他。我爹走过去,弯下身子,想了想,最好的办法是抽出一支烟来,他就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了香烟,抠出一支递给那人,用手撞他的肩膀,说:
  “老哥不哭了,不哭了。”
  可那老头见了烟也不接(这在咱们山里是很少见的),依然又扑在羊身上捶打着地上的石头无言地哭号。他身旁的雾气也像水一样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流来荡去。
  那个“老哥”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呢?我真不可理解,除非是受了天大的冤屈,受了儿女们的气,他才会这样的。而且我记得,他是一个头脑不甚清醒的老头,这大年纪了还淌着清鼻涕。
  我爹去扳那个铁猫子,脚踩着一个踏板,用手死劲掰着,我爹当过兵,还真有一把力气,硬是把那个死去的山羊给提拎出来了。我爹忙给那老头点烟,让他把烟点着,哄着他说:“算了算了,只当狼叼了。”
  那老头没哭了,我爹就问他看见一头牛没有,看见有没有人牵一头牛走,反正,见没见到一头牛。
  那人还在悲痛之中,缩着鼻涕抽烟,在雾气中,我见他摇了摇头,也许没摇。反正他没讲话。
  我说:“爹,牛是跑不过去的。”
  小路的上边,是一面小悬崖,上面的树林密密匝匝,小路的下边,也很陡,人和畜可以小心翼翼地绕过去,并有一些人、兽踩出的印迹。我爹不知说了句什么,我后来想起来是在骂我胡说,他弯下腰去,仔细寻找新鲜的蹄印,留在草根上的、青苔上的、石头上的,雾太大,露水不少,但并不能说明什么,在石头上,找到一些牲畜的蹄迹,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牛可以从这儿过去。”我听我爹说。
  尽管我们在来路上未发现一泡牛屎,尽管我爹不时嗅吸空气中的气味,想找到一丝那熟悉的从牛体上发出的气味,最后却没有什么收获,但爹是执意不会回头的。他说:“走!”
  他就一个字,走,我只好跟着他走,我们重又走进雾里,走向没有边际的雾里,我们走了老远,还听见那个被夹子夹死了羊的弱智老人的大量哭声,上午的峡谷里,这是惟一的声音,也是烦人的声音,它比半夜的狼嗥好听不了多少。
  “牛不会飞过来!”我大声地嚷了,我忍无可忍地提醒我一准糊涂了的爹。“连羊也夹死在兽洞中,羊都飞不过去,牛能飞过?!”我又说。
  我们从一个阴气逼人的横沟里过之后,山上下来的水差一点把我冲下了悬崖,我才这么说话的。
  水跌下悬崖的声音轰轰隆隆,就像千百个山精木魅在向下掀石头和砂子。我说了几遍,喉咙都快喊破了,可是爹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我却站住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站住了,爹在前面一下子就不见了。
  他在浓雾中像一条隐身的虫,走得飞快。
  “你跟来呀。”他说。
  我看不清他,他的声音是贴着石壁细细地传过来的,在很远的前方,像一种梦语。更大的,更寂静的声音是鸟的,锦鸡子在灌木林的上空“嚓、嚓克,嚓普、嚓咯”地一声声叫着,小杜鹃边飞边嘹亮而充满醉意地叫着:“有钱打酒喝、喝,喝喝喝喝喝……”它们一定醉了,说不定绊倒在哪一堆雾里了。
  我恨恨地往前走,我终于看见爹在一座摇摇晃晃的吊桥上等我,那吊桥有许多地方的木板烂了,空了。
  “它还能从这上面过去?!”
  “它为什么又不能过去?”
  在这里,湍急的河流正往深处跌下去,我们走过吊桥,我站在了一个视野相对宽阔的山坡上,下面是个巨大平坦的凹地,我们叫它天坑。
  “过去的牛我们就是赶到这儿来的,一到十月,苞谷、洋芋都收了仓,牛就全都赶到这垭子里来了……”
  天坑里有一些大大小小、稀稀落落的高山海棠,我只记得,一到大雨倾盆的夏季,这儿便是一片汪洋,冬天,这里倒是干爽的,那时候把牛赶到这儿干嘛呢?
  “那时候没有盗贼,那时候我们从来没有听说过有盗贼,一到十月,附近几个村庄的牛就都赶到这儿来了,赶进天坑,把那边下天坑的一条小路堵死,它们就出不来了,牛就放了野,各家的牛做上各家的记号,用火烙的,剃毛的,角上或耳朵系上各种颜色的绳子的……那边有两个岩屋(山洞),下大雪或者天黑了,牛们就自动挤进岩屋去,白天就出来自己寻草吃,一个冬天你根本不需要管它,你还怕它死了吗?你还怕它饿死了?牛在野外是饿不死的,开春后,你只管牵走你的牛,你的牛像一匹匹野牛,健壮得像石头似的,哪像现在圈栏里的牛,这个病那个病的,风一吹就感冒了。那时的牛,风啊雪啊它根本不怕,从小它们就是这么在野地里过冬的,炼出来了。过了这样的冬,它还怕啥,啥犁拉不动!”
  爹最后叹了一口气,又说:“那时候,绝没有偷牛的贼。”
  我们快走到日头当顶了,爹还在说:“啊,那时的牛,铁一样的,哪放在栏里养呀。”
  日头只是一块偶尔现一现的白纸,因为雾气一点儿也没有散去。
  我说:“是不是二爹他们找到了呢?”
  “可这边当公路,走到头就上了公路,若是贼偷了牛,他就会上公路来,找车运到城里。”
  “我们是跑着的,牛那么慢,十头八头也追上了。你看到有一滩牛屎吗?”我快哭起来,为爹的固执,为我走穿的鞋和流血的脚趾。
  “你知道个什么,王八日的!你去死!”
  他骂我,他就像骂牛,他过去就是这么骂牛的,恶毒地骂,现在牛不见了,他又拼了老命来找,这人!
  在后面我听见了喊声,喊我爹,喊我,那声音虽然在雾里,可撞在两边的山壁上却异常地清脆并发出嗡嗡的回声。
  “你们走得太快了,我赶也赶不上。”
  是二爹,他一只上一只下地吊着裤腿,身上只剩下了一件很破烂的黄背心。
  “牛找到了,你们回呀。”
  我爹急切地问他牛是怎么找到的,二爹说:“魏家的儿子你晓得吗?魏苕货,他把牛牵到他家去了,那是个苕货,傻瓜,就是这么。我们追上他时,他还没有醒来,他的爹倒过来找他了,说他这一阵子犯梦游病。他爹老魏一巴掌把他从牛背上打下来,他还没醒,还像腾云驾雾。听说前几天他梦游到山那边的四川去了,回来时也是牵了人家一头牛……”
  事情竟然是这样的,真让我们哭笑不得。可我爹没一点高兴的情绪,回家的路上一路数落我们家的那头牛,他说:
  “难道它喊都不喊一声吗?”
  “遇见生人它的角呢?它不挑人,还让生人骑了在夜里跑路!”
  “这哪儿是牛啊,牛脾气呢?过去的牛可不是这样的,过去在天坑里熬冬的牛,能让生人近身?打起架来火都烧不开。现在的牛比羊都不如,像一滩稀泥巴……”
  爹回去闷声不响地看着那头牛,他蹲在牛栏门口,抽着烟,足足蹲了大半夜。
  早晨起来的时候,爹操起了犁。拿着鞭杆,红着一双可怜可怕的眼睛,准备出坡。
  牛不出坡,他打。牛不站起来,躺着,赖在地上不走。
  不知道后来是怎么打起来的,反正我们听见牛栏里牛的可怜兮兮的哞叫声,像是求饶,但声音并不宏亮,嘶嘶哑哑。我们都不敢过去,连我妈也手揪着胸前的抹腰(围裙),大气不敢出。
  “你们别过去,你们的爹一定是疯了,他连人也敢打的。”
  我们跟着妈去很远的山上挖药材去了。
  我们回来见爹坐在门槛上,黯然神伤,他见我们回来,丢下手中的鞭杆对我们说:“牛不干活了。”
  这一些时,牛都不愿干活,不愿走动,吃草决不站着吃,总是躺下,口鼻流着许多涎沫;吃得也少。
  我和我妈去牛栏,见那条牛果然没吃,闭着眼睛在那儿养神。
  “怕不是病了吧,要请牛医来看看。”我妈说。
  我妈给我爹说这事,我爹一蹦五丈高,瞪着一双豹眼说:“它是懒,哪来的病,它让人牵走了不就牵走了吗?它想到别家享福去。我家的牛就是干活的。它烦了,我揍它。”
  第二天,那头牛死活不肯起来了,无论爹怎么样它也不站起来,打腿,腿像木头一样,打头,也不吭一声。
  “你左右是不吭一声了。”爹说。
  我妈要我爹套另一头牛,还有一匹小犍子,是二爹临时借给我们的。可我爹不干,偏要那头自己的牛上工,他还在那儿打。
  我看见我爹下手并不狠,与其说是打,不如说是戳,戳它的肚子,戳它的蹄子,戳它的屁眼。也偶尔打上一两下,我想他手下总会留情的,毕竟是自己的牛,虽然他恨它,恨它被人牵走了,可这不是牛的过错。我爹却犟住了,发誓要跟这头牛过不去,人恨起畜生来,也会恨得咬牙切齿的。
  看着渐渐升高的水淋淋的太阳,我爹急了,朝那牛的肚子上踩了两脚。第二脚还没踩下去,就发现那肚子是软的,我爹的脚踩在空气上面,他一定是纳闷了,怎么牛像一堆软塌塌的皮肉啊。再一细看,那牛早死了。
  在大雾中挣扎出来的牛医被表哥带来了,前一天晚上,表哥来我家取大解锯时,我妈就悄悄给他说了,要他帮忙去请请牛医。现在牛医终于来了,蓝色的帽子推到脑后,头上热汗腾腾。
  牛医低着头进了破破烂烂的牛栏,摸摸那没了气息的牛的蹄子,牛的角,又看了看身旁一手提着牛轭,一手拿着棍子对死牛骂骂咧咧的我爹,怒气冲冲地说:
  “你没有长眼吗?你看这牛的角和蹄爪,它老死了,你还在要它做活?!”
  一切都明白了,难怪它半夜被人牵走一声不吭的,难怪它总是趴在地上不动的,原来它在活它生命的最后几天,可我们这些活人竟然一无所知。
  
  陈应松,作家,现居武汉。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魂不守舍》、《大街上的水手》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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