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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4年第1期

午夜之谜(外一篇)

作者:萨尔曼·拉什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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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会议组织得很好,请来了众多博学而精深的人士,可以对菲律宾英语写作的新实验精神作洋洋洒洒的长篇大论。还有,我得以会晤来自世界各地(或者准确地说,来自英联邦)的作家。这个环境是如此诱人,几乎使我相信正在讨论的题目确实存在,而不只是虚构,不只是一种独特的虚构类别,因为,毕竟它是绝无仅有地由批评家和学者们创造的,接着又被他们全心全意地深信着……然而,尽管这一切诱惑使我想屈从,但我的怀疑还是挥之不去。
  我发现,代表们之中,很多人都愿意坦率地承认“英联邦文学”是一个坏术语。譬如说,南非和巴基斯坦并不是英联邦成员,但它们的作家显然属于英联邦文学。另一方面,就我所知,英国尚未被逐出英联邦,却被排除在英联邦文学宣言之外。理由是显而易见的。把英国文学这伟大神圣的东西本身包括进去,与一帮自命不凡的家伙挤在这把造得很粗劣的伞下,实在不成体统。
  在这次英联邦文学会议上,我与澳洲诗人伦道夫·斯托、西印度群岛的威尔逊·哈里斯、肯尼亚的恩古吉·瓦蒂翁格、印度的阿妮塔·德赛和加拿大小说家阿里撒·范赫尔克交谈并听了他们的发言。我可以很肯定地说,我们的差别要比我们的相似更加明显得多,根本不可能说清楚到底“英联邦文学”(毕竟,是这个概念使我们得以聚集在一起)是什么意思。范赫尔克雄辩地谈到绘制加拿大空洞无比的想象性地图所存在的问题;威尔逊·哈里斯激动地飞入玄学抒情主义和高度抽象的空中;阿妮塔·德赛则轻声细语,她的小说是感性的小说,而我奇怪她与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恩古吉到底有什么共同之处,后者是一位明显的政治作家,他用斯瓦希里语诵读自己的作品,并由他的翻译者诵读瑞典语版,以此表示他对英语的抗拒,使得我们其他人都呆若木鸡。没错,在一般性的文学会议上,这种巨大的差异性是绝对正常的——但这是一次特别讨论某个文学流派的会议,而我一直都搞不清楚到底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流派。
  我能够作出的最接近的定义,听起来有一种给人明显屈尊俯就的感觉:我想,“英联邦文学”似乎是这样一种作品,它是用英语写的,作者们本身不是英国白人、爱尔兰人或美国公民。我不知道美国黑人是不是这怪异的英联邦的公民。很可能不是。也很难说若英联邦国家的公民用英语以外的语言(例如印地语)写作,或像恩古吉那样切断与英语的联系,是否会获准进入这个俱乐部,抑或被要求走开。
  这时候,“英联邦文学”听起来确实很不像话。它不只是一个贫民区,而且是一个专属的贫民区。而创造这样一个贫民区的后果,是把那个广泛得多的术语“English Literature”(英国文学、英语文学)的意思——我一直把这个术语简单地理解成用英语写的文学——改变成某种狭窄得多的东西,某种地形学的、民族主义的、甚至可能是种族隔离的东西。
  当我审视这一混乱局面时,我发现这个类别是一头吐火女怪,并且如此形容是非常准确的。这当然是指一种不真实、想象中的怪兽;但你会回想到古典的吐火女怪是一种颇特别的怪物。它有狮头、羊身和蛇尾。即是说,它只有可能存在于梦中,由各种在真实世界中无法连在一起的元素构成。
  让这样一个幽灵跑进文学的灌木丛,在我看来其危险性似乎是多方面的。一如我已说过的,首先是创造一个少数民族聚居区的后果;其次是,它反过来造成其某些居民的少数民族聚居区心态。还有,创造一个虚假的类别可能会造成并且确实造成对被归入该类别的某些艺术家的过分狭窄、有时候是误导性的阅读;再者,这头野兽的存在(或假定性的存在)分散了人们对实际上值得去细看、实际上正在发生的事情的注意力。我想,也许值得再花几分钟去进一步省思这些危险。
  我想从一个明显的起点着手。英语现在是一种世界语言。它获得这个地位,有一部分是源于英国人对全球四分之一地区的有形的殖民化;英国殖民者把它作为礼物,与教会学校、公路和板球规则一道,留给了各个殖民地国家,而它仍然对几乎所有这些国家的事务起到含混但举足轻重的作用。
  但是,它今天的卓越地位并非完全是(甚至主要不是)英国影响的结果。它还是美国在全球事务中居于首要地位的结果。英语这个第二推动力可被称为某种语言上的新殖民主义,也可以说只是世界上很多政府和教育家们简单的务实主义,这端赖你从哪个角度看问题。
  至于我自己,我倒是觉得,不必总是拿起这支反殖民(抑或是后殖民?)棍棒来打击英语。在我看来,正在发生的事情似乎是,那些一度被英语殖民化的民族,如今正在迅速地改造它、驯化它,对他们使用它的方式变得愈来愈从容——加上在英语的巨大弹性和规模的帮助下,他们正在英语的边界内为自己开辟出大片大片的领土。
  仅举印度为例,因为这恰好是我最熟悉的。自1947年以来,有关英语在英国离开后的印度是否适合的辩论,一直都十分激烈;今天,我发现,它已变成一场只对老一代有意义的辩论。独立后的印度的孩子们似乎并不觉得英语是一种无可救药地遭其起源污染的语言。他们把它当成印度的一种语言来使用,就像他们必须拿起的一件工具。
  (当然,我把这个问题简化了,但这个观点基本上是真实的。)
  印度对英语的态度,存在着一种有趣的南北分歧。在北方,在所谓“印地语区”(首府德里就在这里),你可能会把印地语设想为一种未来的全国性语言;但是在印度南方,对印地语的反感远比对英语的反感强烈,事实上印度南方目前正为中央政府企图把这种全国性语言强加在它身上而痛苦不堪。在印度南方待了一段时间之后,我开始相信英语是印度的一种重要语言,不仅因为它的科技词汇和它可以成为国际交际工具,而且因为它使两个印度人可以用一种彼此都不讨厌的语言沟通。
  顺便一提,在西孟加拉邦,邦政府正在领导一场反对英语的运动,下列涂鸦见于一堵墙上,尖刻地挖苦该邦那位信奉马克思主义的首席部长乔蒂·巴苏。涂鸦是用英语写的:“我儿子不学英语,你儿子不学英语,但是乔蒂·巴苏会把他儿子送去外国学英语。”
  我想指出的一点是,我希望我所说的话能够表明,印度社会和印度文学与英语之间有一种复杂的、正在发展中的关系。这种后殖民方言现正作为“英联邦文学”的其中一个联合因素被提出来;但它显然不存在,至少可以说,它比加拿大、澳洲甚至南非的文学中的各种问题都要边缘得多。每逢你检视“英联邦文学”的各种笼统的理论,它们便在你手中碎裂。
  英语文学有其印度分枝。我指的是用英语写的文学。这种文学也是印度文学。这里并没有不可兼容性。如果历史创造了各种复杂性,那我们最好还是不要简化它们。
  因此:英语是印度的一种文学语言,如今,由于有泰戈尔、德萨尼、乔德胡里、穆尔克·拉杰·阿南德、拉贾·拉奥、阿妮塔·德赛等一批作家,它已拥有一个谱系。现在可以肯定地说,英国、爱尔兰和美国的英语文学,确实比例如印度文学老;因此可以说“英联邦文学”无非是对世界各地年轻的英语文学的一种难听的称呼。如果这话没错,或者说,如果仅此而已,那么,它只不过是相对不重要的取名不当罢了。但是,并非仅此而已。因为这个术语的使用,不只是要描述,甚至错误描述,而且是要划分。它允许学术机构、出版商、批评家以至读者把一大块英语文学扔进一个箱子里,然后或多或少地把它忽略。在最好的情况下,所谓的“英联邦文学”是被置于“名副其实”的英语文学之下,或者,回到我那位大学讲师朋友的看法,它把大写的英语文学置于中心,而把世界其他地区置于边缘。在对英语其他东西的研究中都老早就抛弃了这种观点之后,它依然在文学研究中阴魂不散,这是多么令人沮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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