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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4年第1期

八月之光

作者:王方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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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明友说得没错。老成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他完全按着自己明晰的思路把许明友从自家门口带到了原野上,而且他还知道自己不用再跟许明友说什么了。等许明友从自己眼前离开,他就穿过庄稼地,返回村里。连他要给女人说的话,他也已想妥了。他望着原野,目光似乎横贯古今,引人遐想。许明友果真哑了半天。
  许明友回过神,从怀里掏出钱包。“这些钱你先花着,”许明友对老成说,“不多,也就五千块。”他捏着钱,甩动一下。崭新的票子发出啪啪脆响。陡然间,他感到自己又是那个财大气粗、自命不凡的酒店老板了。他似笑非笑地撇了撇嘴角,抓起老成的手,把钱放在老成手里。“我看不用数了。”他一句话也不想多说,快步往涵洞桥上走去。
  但那些钱突然纷纷飘扬起来,有一张还打着旋儿,轻轻落在了他的脚下。他不小心踩在了上面。他没让自己回头。他只管给老成钱,不管老成是不是撒了。他发动了摩托车,没忘了把那张沾在鞋底上的钞票揭下来,扔在路边。摩托车一眨眼消失在玉米地后面。
  老成看着悄无声息的玉米地,过了一会儿,就弯下腰,开始捡拾钞票。他用了很长时间。在确信没有遗失之后,就随手摘了片宽大的蓖麻叶,把钱包上,塞进衣服里。
  老成回到家,这样对女人说:“张二串他儿,毛手毛脚的,牛病了,急着叫我去看。不过是昨夜里吃撑了。”张二串在莱河东的张大庄住,是老成的朋友,女人用不着疑心的。女人只说:“我还以为谁把你叫去了呢。”
  老成吃了早饭,推开饭碗,沉思着说:“他娘,我琢磨着这几天地里不忙,还得把毛寿山该咱的钱要回来。”女人说:“他拖不过去的!你坐他门口,坐他一天!”老成点头说:“就是。我坐他一天,看他生意怎么做。他以为我不敢?”“那你去吧,趁天凉快。”“我就去了。”“你带上两块蚂蚱菜饼子,看看,也没早给你煮个咸鸡蛋。”“有这香香的菜饼子就够了。”
  不过半个小时,老成就在塔镇了。老成从毛寿山杂货铺门前经过,目不斜视。老成来到日月潭,正赶上许明友要开车出去。许明友早在五六年前就有自己的小轿车了。但他去八下村,却骑了辆摩托车。他怕老成以为他有钱。现在老成停在了他的红色小轿车跟前,他就有种让人揭穿诡计的感觉。他讪讪地朝老成一笑。但他的目光停留在了老成的手上。老成掏出了一个绿色的蓖麻叶包裹。许明友不用猜也知道,里面包的是钱。他还没能感到不对头。在田野里,他相信老成是会把钱捡起来的。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只因为那不是别的,而是钱。老成果真捡了起来。许明友还有些为自己准确的判断而感到高兴呢。但他没想到老成手一举,一张张沾了泥土和草叶的钞票再次从他手上撒落下来。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撒落失去了那种悠扬的轻盈,它们唰地坠落在地上。许明友讶然注视着老成慢慢走向大酒店后院。
  这天下午,女人在她家的棉花地里见到老成,发现他带去的菜饼子还没吃。“你啥也没吃么?”女人问。老成一愣,笑笑:“我在地里扒了个鲜地瓜。”“一块地瓜当什么?快把饼子吃了。”老成就蹲在地上吃起来。女人眼含怨意地看着他。“你不认识我了么?”老成被看不过,就说。“看你就是吃苦受罪的命!”女人说,又感叹,“你这辈子遭多少罪呀!”女人一直看到他把饼子吃完。“怎么着也得吃饭不是?”女人放心似的说。老成尽量挺直脖子,好让缺少水份的食物顺利通过喉咙。食物落肚有声,他就说:“就是。”听上去很突兀。
  女人没再问老成去塔镇的事。两人专心捉虫,一直到天色暗得眼前看不清了,才一同回村。临睡觉,女人忽然就出起神来,另一只袖子还耷拉在身上。老成一声不响地仰躺着,微微闭着眼,像是怕惊动了女人。女人终于长长地叹了口气,疑惑地说:“他爹,小雪五个月不回来,该不是……”,女人脸上疑惑的神色很浓,拧得出水来。老成停一会儿,就慢条斯理地说:“你想哪儿去了?”“小雪这是出事了。”“女人多心。”女人肯定地说:“小雪是出事了。”“你连自己闺女都信不过?”老成说,“小雪是那样的人?”女人说:“小雪不是那样的人,但要遇上坏种,一个闺女家又怎么能……”,她顿住了,揉揉眼睛。“我听说过的,当了老板的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只要是女孩子,就都不放过。”“这是谁说的?春旺说的吧。春旺还能说出好话?你没见过小雪的老板呢。我见过,那么大岁数的人,都能当小雪的爹了。”“别管他能不能当小雪的爹,明天你得去看看小雪。”女人说着,脱下袖子,“不是还要跟毛寿山要钱么?你就顺便去看一次。”老成不吭声。女人躺到他的身边,推他一把:“听见了没有?”老成愣一下:“听……听见了。”
  天还黑着,女人就叫老成起床了。女人早穿好衣服了,整整齐齐的,像要跟他出门。女人说:“你先去看小雪,再去毛寿山杂货铺。”“用你嘱咐?”老成看看女人的眼睛,“你没睡么?”女人支吾道:“睡了呀。”女人下了床,就去给老成准备路上吃的。女人送老成出门,村街上连个人影儿也没有,不时听到大颗的露珠从树上坠地的扑嗒声。老成摆手叫女人回去,女人还可以再睡一觉的,可是女人不回。老成把步子迈得快些,忽然又听女人叫:“他爹。”“还有啥事?”女人低头想想:“要是毛寿山再不给钱,那你……也别太耽搁了。”老成点点头,答应了。女人看着他走出村口。
  也就是在上午九点多钟,老成回来了。老成给女人带来了小雪的消息。“胖了,白了。”老成刚开口说,女人就哇地哭了,缩在老成怀里。老成说:“你怎么哭了?你听我说完。”女人哭个不住,泪水濡湿了老成的胸脯。“她说她想她娘,”老成说,“可她回不来,天天要忙到晚上十一点。那些客人,难伺候着呢。”老成的肩膀耸动起来。老成不由得咧大了嘴,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忽然,他听到了自己悲痛的哭声。他紧紧抱住女人,泪流满面。他的哭声压住了女人的哭声,就像他女人已经静息下来了。最后是他听到女人说他“老爷儿们家,哭什么”,才好不容易停住的。女人泪花里闪烁着安祥的笑容,抬手给他擦着胸脯。“他爹。”女人小声叫。老成用目光探询她,她迟疑着,鼓了鼓勇气,才又说下去:“小雪就没让你捎钱来?”老成说:“看你这当娘的,怎么像个老财迷?”而她已经感到不好意思了。她快步从老成跟前走开,到了门口,回头说:“咱下地吧。”他们就一同去了地里。
  在接下来的十几天,每天都是这样,村里人还没起床,老成就已经走在了去塔镇的路上。老成也仍然没有按原路返回。女人提前去棉花地里等他,最晚的一次等到他,竟是在日暮时分。女人听他诉说去塔镇的经过,在他从不沮丧的脸上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坚定。随着八月的将尽,早起时已有了浓重的凉意。
  到了这天早上,老成悄悄起床。他以为女人还在睡着,其实女人已经睁开了眼睛。他向门口走去,但他突然摇晃起来。女人心头一紧。他像要倒下去了。女人有些害怕地叫:“他爹,你怎么了?”他慢慢挪到门口,开了门,在门槛上坐下来。女人赶到他的身后,听到了他正在竭力克制着的喘息声。“没什么,”他回过头,淡淡地看了女人一眼。他又是那种平静如水的样子了。“天有点冷了,我打了个大寒颤。”他说。女人就给他找了件衣服,他披上,走了。
  女人不睡了。女人在老成坐过的地方坐了一会儿,就去了厨房。天色渐渐明亮起来,村子像伸了个懒腰,陡然间就充满了那种让人感到亲切无比的喧哗。鸡鸣犬吠,此起彼伏。女人做好饭,就又静静地坐下。太阳爬到了屋顶上,像是在偷窥发生在村子里的秘密。
  女人知道这时候大多数村里人都下地了。女人提了瓦罐,走出家门。瓦罐里盛着女人特意给老成做的西葫芦蛋汤和炝秦椒。香味从瓦罐里飘出来,路上遇到的人就问:“这么香,做了什么好吃的?”女人笑着高声应答:“西葫芦蛋汤。”“把饭提到地里,敢情中午饭不回来吃了?”“是呀,在地里加个班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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