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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4年第1期

八月之光

作者:王方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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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人从没想到老成会对自己说谎。
  嫁到八下村二十一年,女人早已看惯了老成的慢条斯理,而在他还是个瘦骨嶙峋的毛头小子时,就已显示出了性格中的沉静。二十一年光阴,仿佛全都凝固在了他那张黧黑的脸孔后面。从心灵到相貌,女人没看出他有任何改变。
  这天晚上,老成从容不迫地给女人讲述了自己的又一次塔镇之行,也像过去一样,没有流露出丝毫让人感到颓丧的神情。女人在锅沿上敲一下弯勺头,坚定地帮他做出总结:“有空再去!”
  本来种种情况足以引起女人怀疑。老成这次不光在塔镇滞留时间较长,且未按原路返回。老成从村东踽踽行来时,女人正焦急地站在院门口,翘首朝灰暗的村北眺望。女人看见老成的黑影,就猜他回来后又顺便去了村东的棉花地。归根结底,女人太过于相信老成长久以来镌刻在自己脑海中的印象。女人只晓得老成去塔镇是为了向塔镇毛寿山杂货铺讨火纸款。毛寿山老板欠他们两年的货款了。老成常去五十里外的满硐坡贩火纸,然后赊给塔镇和四遭村里的一些小商店。这桩生意在女人没嫁到八下村时,老成就在做了。实际上,他们居住的五间大瓦房就是靠老成这样一点一滴做出来的。房子盖了十年,在村里还不显过时。而且村里不少孩子,也就是巴结着上到初中毕业,但他们的儿子小海却依旧在高中苦读。依老成的雄心,还要把他姐姐小雪也供出来,不料小雪只上两年初中就硬要退学,去塔镇当了酒店服务员。
  毛寿山杂货铺给钱总是不如别的商铺爽快,但毛寿山杂货铺火纸销量大,使老成最终没有轻易中断送货。眼看过了一年多没跟毛寿山杂货铺结账了,又见毛寿山杂货铺存货不多,老成就向毛寿山提出来先把旧账结了,然后再送下一批货来。毛寿山当时就说:“尽管来送,少不了你一分钱。”但每次送去,毛寿山还是从不主动提到货款的事。
  到了今年七月底,老成就又要求结账。毛寿山大概也觉得不好再推了,就让他隔几天再来,自己好筹筹款。老成相信了,回村告诉女人,女人提醒他:“对他来说这才是多大款子?”老成才想到自己对毛寿山少说了一句也许是至关重要的话。隔几天就是八月了,老成带着说不出的担忧,又来到毛寿山杂货铺,恰巧碰上毛寿山家里来了客人。没等老成张口,毛寿山就满口酒气地说:“知道客人是谁吗?”老成摇摇头,心里好笑,问我客人是谁干嘛,我又不想结交他。毛寿山告诉老成:“镇工商所的王干部。”那王干部在旁听见了,有模有样地插嘴:“你想要火纸钱是不是?”老成答道:“是啊。”王干部说:“你贩火纸,办营业证了没有?交过税没有?”老成哑口无言,毛寿山就笑着把他推出来:“这是工商所的,可了不得!你快回去吧。”老成不想白来一趟,迟疑着。毛寿山就又说:“今天不是时候,再过几天。”老成困难地问:“几天?”毛寿山想一想:“七八天。”老成出了杂货铺,就明白这是毛寿山在捉弄他。但他没有回去。给女人讲了事情经过,女人差点叫起来:“你怎么不说他一个工商所的干部,管得着谁交不交税!”
  老成知道自己在毛寿山杂货铺简直就是束手待毙,杂货铺里摆满了货物,一种难以言传的气味让他喘不过气来。过去他一直没有肯定,自己是不喜欢毛寿山这种人的。至于不喜欢他什么,老成却说不清。现在老成再想起这个人,就感到一种本能的厌恶,好像看到了一块在阳光下曝晒了一个上午的臭肉。老成又去了塔镇,并随身带去对毛寿山发火的念头。可是,一旦面对毛寿山那张流着油汗的宽大嘴脸,脑子又几乎只剩下一片空白,他所要做的不过是尽快从毛寿山眼前走掉。就是在这时候,他看到毛寿山对他诡秘地笑了起来,禁不住留意了一下,听到毛寿山说:“你不会再稀罕这笔苦力钱了,老成。许明友会养活你们全家。老成,这是一件好事情……”,老成立刻觉察出了不妙。他没能保持住镇定,踉跄地走到街心。他很想再走回杂货铺,即使他说不出话来,他也要对毛寿山啐上一口。但那一刻,他倍感虚弱。如果不是意识到自己是在塔镇,他很有可能顺势蹲了下去。
  老成出了塔镇,独自在田野深处,呆了一个下午。一家人最为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在村里每个人看来,女孩子去塔镇大酒店当服务员就意味着卖身。小雪不听家人劝告,执意要离开村子。从那时起,老成全家的生活就开始笼罩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忧虑,但他们竭力让自己认为村里人的认识只是一种流言。小雪在过去的三年里,换了四五家酒店,最后落脚在现在的日月潭。这日月潭大酒店的老板叫许明友,本钱是他在台湾的亲大爷出的,老成到那里看见过他,真的像个台湾人。从他对小雪的态度上看,是没有什么特别的,甚至对老成,都没正眼看一看,但这却是让老成放心的地方。小雪如今是出落得更漂亮了,也会打扮了,一年下来,也就挣下个三千五千。村里老水的女儿小巧,也在塔镇,哪个月至少也能让人捎回这个数。塔镇离村子不过八九里,她一年也回不来两次。为什么不回来?村里都清楚的。老成不求女儿挣钱多,只求女儿清白。对此,村里人也的确没说过闲话。老成几乎忘记了,自己已快有五个月没见到小雪了。小雪最后一次回家,他正在去满硐坡的路上。这也不是说老成没有见小雪的机会,他去塔镇送货,有时候也要经过日月潭酒店,但他实在不想顺路走进去。毛寿山知道他有个女儿在日月潭,当时他本不想告诉他的,但慌乱中却说了出来。小雪进了日月潭,老成就想去看看。毛寿山虚情假意地留他再坐坐,他只要走开就是了,可他一张口就说:“不了,我去日月潭看看。”毛寿山惊异地说:“日月潭是你进去的?”他仍旧不理就是了,可还是多说了一句:“我看看闺女。”说完,恨不能把自己舌尖咬下来。毛寿山责怪他:“你这老成,太外了不是?闺女在塔镇,也不吭一声,咱也好有个照应。”老成什么也不说了,从毛寿山眼前匆匆走掉。老成为此对自己恼恨了很长时间。他倒不是以小雪在日月潭当服务员为耻,实在是不想跟毛寿山发生任何火纸生意以外的关系。
  老成回家没对女人说起毛寿山的话,心里却想,女人也粗心到家了,小雪五个月没回村,她就没有一点觉察?但老成不想提醒她。她要想到什么事不对头,是会急坏的。别看她在家里像是有些主意的人,但到了塔镇,比老成强不了许多。老成不慌不忙地吃罢晚饭,就借故身体乏顿,上床睡了。
  老成第二天一大早出村,到了塔镇,天还没亮,但他仍然绕开了毛寿山杂货铺。日月潭大酒店的门头上画着一群台湾女子,老成过去路经日月潭,从没好意思朝日月潭认真打量一下。现在他抬头望去,那些台湾女子在朦胧的光线里,像是刚睡醒的样子。不知为什么,他松了口气。街上有些小店铺已经准备开张了,老成没再耽搁,直直地走过去了。
  日月潭是大酒店,不经营早点的,这时候其实还在睡着,铝合金卷帘门紧闭,里里外外没有一点声息。老成来过这里,知道怎样找到小雪。酒店后面有一个锈迹斑斑的小铁门,老成上一次来这里,不熟悉情况,就走前门。他往前门一站,顿时感到这个酒店并不是像自己这样的人应该走进去的。要不是小雪从吧台后面发现了他,他就转身走掉了。小雪把他领到酒店后面,在小雪的宿舍里刚说了两句话,外面就有人喊她。他见小雪忙,小雪也很小心,不过嘱咐她两句就走了。走的就是这扇落光了红漆的小铁门。
  老成听不到里面的动静,又不好打门,看看门也不过一人高,就果断地翻了进去。下到地上,就踩到了一滩稀软的东西。这里跟前面见到的截然不同,上次他来时,发现这里污水横流,到处是煤渣,只有铺在地上的几块木板可踩,不大的地方放满了水缸、碗筷、成卷的笼布,木板架上积满了污垢,那种类似猪圈里散发的恶臭坚硬得如同石头,一下子就堵到了他的胸口,却使他出人意料地镇定了。心想,那些下饭店的人要看到后面的情景,还能吃得下去?还庆幸自己一辈子没在大小饭店吃过饭,走得再远,都带着自己女人清清爽爽做下的饭食,顶多在茶棚买碗水喝。小雪跟一些服务员住的是一间简易房,但在老成眼里,还不如说是间棚子,墙砖裸露,低得连小雪走路都得有意弯下脖子。老成当时心里酸酸的,只是没表现出来。就这么个地方,竟让小雪留恋到如此程度!老成真的想不出来,做一个塔镇人有什么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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