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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4年第1期

塄坎

作者:石舒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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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也处心积虑地劝过我不少话。实际上他是一个不善说话的人。看得出他一直像从石头中找金子那样努力又慎重地找寻着可以劝慰我的话,我记得清楚的一些是:你是大学生了,应该比我们都想得透彻。病既有个来的时节,也一定就有个走的时节,你不要急躁,不要把它放在心上,它呢说不定自己就走掉了。它也和人一样,到谁家串门,见人家不喜欢,不拿它当个事,它自己脸上挂不住就会走的。可是你一急躁呢,它就会有兴趣跟你磨缠,你越磨缠它,它就磨缠你,叫你的病越来越重,越来越没有办法收拾,就是这么个。这些话,父亲是反复讲给我听了的,但我不知道自己听进去了没有。那时候,我似乎喜欢听人们承认我有病的话,喜欢听人们说我的病如何如何严重,喜欢人们在悄然谈及我时神情诡秘、勃然变色,觉得只有这样,才与我自己对我的病的看法是一致的。那时候最讨厌谁将我的病大而化之、轻描淡写,甚至觉得这样的人是自己的仇人。在这种情况下,父亲的诸般劝慰,在我都是逆耳之辞吧。
  疾病将我的精神和肉体全部地占取了,我真是痛苦得不堪忍受,什么苦还能大过这种精神之苦呢?我只是偶尔觉得遗憾,我的大学是不能上了,考上这个并不为人称道的大学,对我来说何其不易,是多大的喜事啊,说不能上就一下子不能上了。
  
  病一天天加重着。这是一种与人的心思和想象有关的病,肉体有限,想象却无尽,而且花样翻新,倍叠层出,似乎有无以数计、各式各样的虫子浩浩荡荡却又悄悄默默地来骚扰你,缠磨你,这个撕你一下,那个挠你一下,使你不能有片刻的安宁。常常五内如焚,你说不清你为什么要这样焦灼,常常恐惧莫名,你说不清究竟怕着什么。似乎什么都是可怕的,连同自己本身。进而觉得自己是一切可怕者中最可怕的,觉得自己的眼睛、耳朵四肢百骸真是件件来由莫名,件件不能让人安心,觉得声音从喉咙里出来,真是再奇怪不过的事,而且还能一句句地说话,这几乎神秘莫测到有些可怖了。一段时间,我忽然觉得原来自己里面并没有什么话,觉得真是找不到任何话来说了,我最终会变成一个什么呢?——一种锐利莫测的恐惧凉冽地袭入内心深处去,使我的感受算是到了一个极限。而且舌头离牙齿如此之近,牙齿就不将舌头咬断么?谁能保证得了呢?两脚只要在腿上,总还是能走的,若从此见路就躲,走向深险处去,谁又能阻止得了呢?两手灵活有力,更是凶险难言,谁知道它们或逆或顺着人的心思会干出什么事来。那时候天天时时都觉得自己如火如荼,折腾翻覆,摧枯拉朽,时时觉得自己处在危乱莫测之境中,真不知下一刻自己会变为什么,会做出什么来。觉得自己既强大得可以焚毁整个世界,又虚弱如一豆灯火,些微的一丝风掠过也会随之熄灭。夜成了一个黑色通道,成了一个炼狱,夜里有那么多令我不安使我恐惧的东西,我真是幻想着用个什么手段逃开夜晚,只勉强地活在白天。只好借助安眠药将自己麻醉得昏睡过去。那时候真是觉到有我即为大累,存在便是祸端。真像是一只小虫子不期然掉入了油锅里,不能速死,就挣扎其中,指望着能逃出去。那时候真是命悬一丝。
  父亲像一个家里失火的人那样四下里跑来跑去,寻各路高手来给我看病,我也尽力配合着,指望着能碰到一个神秘的真正的高手,也因此见识了各色民间高人及种种稀奇古怪莫测高深的疗法。父亲给每一个请来看病的人所抱以的眼神我至今不能描述,却时时难以忘怀,后来每一思及,我就心痛欲碎,鼓励自己仅仅为这个也要活得狠一些,像爷爷那样做到风平浪静,狂澜深藏。父亲那时候做着一个小生意,积多年之功攒了有两架子车布料,父亲许诺说,谁要是治好他儿子的病,那两车布料就是谁的。这算是父亲最大的诺言了,他再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诺言可许了。
  但我的病却一如既往,愈来愈重。有一个在我们这里极有影响的人给我看病无效后,把父亲给他的报酬又退给了父亲,并且建议说,只有一个办法了,那就是结婚。至于和谁结婚,不用愁,他会算来方位和属相的。多花点钱,娶过来便是。他说这算是最后一招了吧,对很多人都有效验的。
  我当然不会在这个时候结什么婚。我预先想到那个命定与我结婚的女子,她长得什么样子啊,我觉得她无辜承受我的命运,真是太不幸了。当然这只是一个虚拟之人,我不会给人带去不幸,同时又给自己带来麻烦的。
  他还在上学的。当时听了那人的话,父亲自语似的这样说,使得那人脸上轻轻掠过了一丝嘲讽。
  病没有治好,假期却到了。我像有病已经很长的时间了。
  父亲陪着小心问我去上学不。我不说话,流出眼泪来。我看见父亲的嘴唇在我眼前不远处一下子干燥了,简直是有些枯焦。
  主意你自个拿吧,你考个学也不容易。父亲像握着手榴弹的拉线那样小心地说。抽了一抽鼻子,使人觉得他是泪流满面的,他脸上实际并没有眼泪,只是脸枯焦得干土一样。
  母亲到底忍不住,连哭带嚷地数落了父亲一通,说我已经这样了,他这个做老子的还往我身上添负担。
  我真是绝望得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是不可能去上学了。而且班里有个女生,有癫病,不时就犯了,到班里去,只这女子就又成了我的一个病源和祸端。
  直到现在,那个祁姓的女子都不知道我曾经怎样切齿地恨过她。
  
  可以说,我是被父亲骗到学校去的。他不但欺骗了我,还欺骗了我的母亲,要不,他也不可能将我骗脱身的。
  一天早晨,父亲急匆匆地回来,脸上似乎有些难得的高兴,说这一次终于找了一个好大夫,说不定这一次去,能将我的顽疾一把抓了。只是得在那里住一段日子,人家时时要根据病情加以调整。母亲自然是求之不得,喜之难禁。火急给我收拾行装。出门来,大门口有一辆破旧的吉普车,后来才知道是父亲花钱雇的。
  于是就和父亲上了车。父亲说,路有些远,你吃个安眠药睡一觉吧。我就一觉睡过去。父亲唤我醒来时,发现已到了一个颇为古静的院落。父亲说,这是一个拱北(伊斯兰教苏菲派修士墓),咱们路过,顺便点个香。后来我才知道那天父亲是着意到那拱北去的。我毕竟成长于宗教氛围浓郁的家庭。到这样的地方时,心里总会略略地安静些。我在小隔间里洗小净时父亲立在外面,不断地咳嗽着,表明他就在近边,未曾远去。我们在拱北上点香时,父亲用上人墓上的苫单轻轻擦我的额头以及全身,我突然百感交集,放声大哭。父亲小声说,这是拱北上,你忍一忍吧。我就忍住。父亲低声诵经,诵了很长时间。声音刚刚要转为哭声时他就咳嗽一声,又用清清亮亮的声音念下去。念完,偏头低声对我说,今儿这里一来,你的病一定会轻松不少。
  又上车去。车再一次停下时,我发现已到了我的大学门口。我真是吃了一惊。一些同学出进着。我还看到班里的两个女同学嘻笑着走进去。父亲不说话,用一种极为复杂的眼神看着我。
  我一时也不知说什么。
  父亲似乎很费劲地找着可说的话,我看到他的喉结犹豫而难堪地动着。
  我是想,开学了,就算不上,也应该来看一看。父亲的目光在我的脸上掠了一下,然后望住前面说。
  我像在一个梦里。不知道说什么好。父亲也似乎并无什么好主意,似在屏声敛气地等我做决定。
  同学们如水里的游鱼那样无碍地出进着,他们每一个身上都洋溢着某种喜气,似乎他们身上心里没有丝毫的挂虑和滞碍,我痛楚地觉到自己从此和他们生活在完全两样的世界里了。一个女孩子走得那么简洁又轻盈,似乎谁在她后面吹一口气她就能飘起来,她的黑发在脑后近乎天然地结成一束,丰盛的糜穗儿那样扬来摆去,实在是活力难禁,像在不停地应和着某种令人愉快的节奏,一种久违的东西在我心里一掠而过,我的心像坚冰那样动了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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