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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4年第1期

一只猫穿过黑夜

作者:张庆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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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猫照样每天若无其事地回家,照样睡我的床,打很响的呼噜,肚里躲藏的七个死去的和尚,照样整齐地大声念经,温馨如常。日子照样重复。深夜回忆惊心动魄的一幕,我有些遗憾,我希望猫杀死的是我家的鸡,如果我家的鸡遇害,尸体不会丢掉,会煮成一锅美味。一锅美味啊,就这样浪费了,很可惜。
  
  四
  
  学校的秩序有些乱了,经常停课,偶尔进校,也是开批斗会,斗争某个老师。批斗会很严肃,教师发言,学生也发言,一个个声泪俱下,好像自家养的鸡,都被这个坏老师家的猫杀害了。回家来,听父母讲武斗的事多起来。武斗这个说法,已经开始流行,却不见动真的刀枪,只是空讲,我有些失望。
  有一天,三姑妈来我家,进门就掏一颗糖塞给我,我接过糖,心中疑惑。三姑妈这个人很小气,只在过年的时候送我礼物,平常来家里玩,只有嘴上功夫,摸摸我的头,拍拍我的肩膀,说几句长高了很聪明了事。今天她变得大方,令人生疑。
  果然,三姑妈坐下,就对父亲诉苦了。
  她挤出眼角一堆皱纹,拍拍大腿说,麻烦啊,我家现在麻烦啊,日子过不成了,老鼠太多,老鼠怎么会太多呢,我也不清楚。满街都在乱,开会的开会,批斗的批斗,都不上班,也不上学,满街是人,怎么老鼠也满街都是,还跑到家里来,麻烦啊。
  父亲问,怎么你家也有老鼠?
   三姑妈说,不知道啊,搞不懂的事太多啊。
  父亲说,我家就没有老鼠。
  三姑妈说,你家养了猫啊,我家没有养猫,所以有老鼠啊。
  父亲说,不对,你家从前没有老鼠,你家是机关宿舍,水泥房子,门窗关得严,不会有老鼠。
  三姑妈说,可是现在也有老鼠了啊,不知道什么时候跑进家门的啊,跑进来就不走,到处乱咬东西,搞得不成样子啊。
  父亲说,你家那种新房子,有老鼠真是麻烦。
  三姑妈说,所以要你帮忙啊。
  父亲笑了笑说,我帮不了忙,我不是猫。
  三姑妈说,你家有猫啊。
  父亲问,你什么意思?
  三姑妈说,把你家的猫借我养几天,老鼠就会没有了啊。
  父亲恍然大悟,大笑一声说,借猫的事,你明说就是了,搞得我听不懂。
  三姑妈嘿嘿嘿直笑。
  我心如刀绞。
  猫要与我分离了,我的床上再没有和尚念经的声音,我的被子里将变得空洞,黑夜将变得漫无尽头,无聊的日子将从此开始。我不想借猫,却不敢开口。我希望猫不在家,正在房顶捕杀小鸟,或者在别人家窥视鸡笼,外面危机重重,它有本事躲避,家中的不测,它就防不了。我急忙回头看,发现猫恰好在家,正躺在父亲脚边的地上睡觉,这个傻瓜啊。
  三姑妈有所准备,她带来了一只装米的布袋,这只布袋用来装猫,猫就认不得路了,它被蒙上眼睛带到另一条街,住进另一户人家,心中将一片迷茫,它无法逃走,就算逃走也会迷路,它不会跑回我的床上了。
  宽大的米袋急促扭动,我的猫在里面尖利地怪叫,三姑妈眼角的皱纹里堆满了快乐。我相信猫在布袋里喊我的名字,在向我求救,我不懂猫话,却能懂它的意思。
  我无能为力,只能自我安慰,我想这只猫杀过别人家的鸡了,住到另一个地方,躲一阵风声,未必没有好处。
  整个下午,我的心空空洞洞。
  黑夜降临,我躺到床上,无法入眠。老屋有五六十年的历史,板壁和天花板黑漆漆一片。黑暗无边,被子里冰冷。父亲与母亲在议论武斗,窗外响起枪声,清脆的声音,比鞭炮的炸响好听,后来轰然一声闷响,是炮声,声音很重,却不够响亮,可能大炮架在郊外的工厂,比如在海口。武斗说来就来,真快。后来又轰的一声,窗户玻璃铮铮战颤,父亲摸到窗前张望,母亲扑过去,一把拉他回来,叽哩咕噜发火。后来我在枪炮声中睡着了。我的身子飘起来,像一条残破的标语,我在清脆的枪声和遥远的炮声中随风飘扬,找我的猫去了。
  我一直在做梦,梦中枪声不断,冷一声热一声,城市在微微跳动,城市的心脏在一下一下紧缩。我不害怕,呼吸平稳。我看到子弹飞行,看到炮弹穿过昆明城开阔漆黑的夜空,吐着红色的火光,弹头尖锐锋利,外壳闪闪发亮。我看到满街行人张皇失措地乱跑。
  枪声炮声还在响,响到我的床上了,响到我的被子里了,我被熟悉的轰隆轰隆的声音惊醒,伸手一摸,摸到身边软软一片毛皮,一个小圆脑袋和两片耳朵,睁开眼,看到我的猫了,它跑回家来,在枪林弹雨的夜晚,它摸黑逃走,跑回家来找我了。
  我把它弄醒,它抬头看看我,温柔地叫了两声,缩起身子继续睡觉。
  我不敢出声,幸福快要把我淹死了。
  第二天,父亲看见猫,大吃一惊。
  父亲不解地说,隔了两条街,它怎么找得到家?不简单,这只猫是好猫。
  父亲大为感动,拿出一把干鱼,大方地丢到地上喂猫吃。
  父亲兴致勃勃地对我说,你三姑妈把我的猫搞丢失了,会来道歉,她来的时候不要出气,看她怎么解释。
  我说,很好,以后她不敢借猫了。
  父亲说,我不会借猫给她,这是昆明城最好的猫。
  整个上午,父亲像小学生一样快乐。吃过午饭,父亲出门,十多分钟后,街上枪声大作,很快,父亲气喘吁吁地逃回家。
  父亲坐到小凳上,把我拉到身边,郑重其事地说,以后不准出门乱跑。
  我问,为什么?
  父亲说,街上死人了,刚才,打死一个人,子弹从我头上飞过去,嗖的一声。
  我问,真是嗖的一声?
  父亲说,你应该看看这个死人,在马市口坡底,五华山下来的地方。
  父亲说到做到,牵着我出门看死人去了。五华山下面一个小巷巷口,围了很多人,人人屏声息气,伸长脖子,挤作一团地张望。父亲把我举起来,我看到地上躺了一个人,身子被草席盖住,头和脚露在外面,地上有血。血不是红色,是紫色,死人的脸像抹了石灰,很苍白。
   父亲把我放下来,问道,看清楚尸体了吗?
  我回答道,看清楚了。
  父亲说,知道害怕了吗?以后不准上街。
  我点点头。
  人活着的时候是人,死了,就变成尸体,尸体是什么?什么也不是。死鸡可以煮吃,死人毫无用处,所以死亡很可怕。
  
  五
  
  我很少再上街玩了,猫却每天出门,跑得踪影全无。三天后,真正的武斗爆发,从晚上八点开始,全城枪声不断,炮声隆隆,深夜十一点,我躺在床上,心有些发慌。我的猫还没有回来,被子里空空洞洞。我仰面朝天,看着房顶的一片亮瓦。亮瓦外面是一方莫测高深的夜空。我看到无数子弹拖着闪亮的尾光,在夜空里急速飞行。这就是打仗?为什么要打仗?为什么要把人杀死,为什么要把活人变成尸体?
  枪炮声响到凌晨,我从梦中醒来,发现身边没有猫,它没有回家?这只胆大妄为的猫,这只熟悉全城街道的猫,难道会迷路?
  我的猫再没有回来。
  在“文革”一个枪声大作的黑夜,我的猫穿过昆明城连绵不尽的屋顶或空旷的街道,失踪了,它的身体变成硝烟散尽了。
  有一段时间,我变得沉默不语。我在街上暗中寻访,查找猫失踪的原因。根据我的分析,它不会被那天晚上的子弹射中。一夜枪炮声,并没有听说死人,难道会死一只猫?我认为它是被某个邻居暗杀。如此分析,那个丢失鸡的邻居最可疑,我在他家门口转了几天,没有什么发现。我也很难有发现,他做了案,会把死猫埋掉,或者煮了吃掉,做得人不知鬼不觉。只是,他为什么选择武斗的夜晚作案?
  我心灰意懒,很伤心。
  后来,我听到传闻了,街口包子店楼上有一个胖子,胖子爱吹牛,有一天他蹲在街边讲猫的故事,讲得血肉横飞。他说,那只猫好厉害啊,它偷吃包子馅,被我堵在房子里,我拿拖把打它,它躲到床下,捅床下,捅到它的肚子了,可是它还跳到桌子上,朝桌子上打,它跳到窗子边,扑到窗子边,它跳下楼,从二楼跳到街上了。它被我捅烂了肚子,还跳楼,不摔死也会被街上的子弹打死,那天晚上搞武斗呢,枪响了一夜。
  这是有关我的猫的惟一线索。
  
  张庆国,作家,现居昆明。主要作品为中篇小说集《水镇蝴蝶飞舞》、长篇小说《玫瑰的翅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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