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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4年第1期

一只猫穿过黑夜

作者:张庆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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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一只花衣猫在我的故乡昆明是完全没有名气的,就像一条板凳狗和四眼狗,现在这种猫和那种狗已经绝种,它们因为粗俗低贱而被无情淘汰,从生物种类中被斩尽杀绝。几个月前我去逛过昆明一家著名的狗市,看到高大如狗熊的欧洲圣伯纳犬、神气活现的阿富汗牧羊犬、矜持冷峻的苏格兰牧羊犬、身材娇小可以躲入女士手提袋的鹿犬。还看到猫,长毛的纯种猫,要价几千元到上万元,配有猫的洗毛水洗眼水洗耳水。据说养一只纯种猫,一年的开销差不多七八千元,可以体会消费的快乐。我读小学的时候养猫,只喂五分钱的猫鱼,一种名叫宽片鱼的昆明种小鱼,身长半寸或一寸,头小尾短,肚子宽大,城边水塘和小河里游得四处都是,非常贱。农村女人捞了宽片鱼,在竹篮底垫上菜叶,装进鱼,提着篮子走几公里路进城,到菜市场蹲着卖,暮色四合时,小鱼卖光,可以挣到五六角或一两元钱。现在宽片鱼也绝迹了,它与另一种昆明的本地小鱼马鱼一道,在“文革”后的某个黑夜消失了,只有昆明的土鱼研究专家知道它们的历史。昆明城居民和城外的乡下人不再提它们的名字,它们的名字已经变成专业术语,像批斗和大字报这些词已经变成专业术语一样。看来今天活得理直气壮的东西,将来也难逃绝种的命运。
  宽片鱼和花衣猫是同一时代的动物,“文革”闹得热火朝天时,吃宽片鱼的花衣猫和用剩饭养大的板凳狗是昆明城居民热爱的动物,它们在昆明城的大街小巷和城边农村的豆田边猪圈旁大摇大摆地走动,熟门熟路地从贴满革命标语的低矮门洞和半开半闭的窗户里出入,目光炯炯或无精打采,狂吼滥叫或睡意朦胧,对三十年后出现的生命绝境毫无觉察,信心十足地享受着温暖的阳光。那时我读小学,像一只花衣猫,以为日子将一成不变,以为“文革”的吵闹和战斗是人之常情,会无休无止地延续,以为家里的花衣猫将伴随我长大成人,绝没有料到它会在一个“文革”的黑夜里失踪。
  我的那只花衣猫没有名字,只叫做猫,咪咪咪叫几声,它就从墙角或床下的黑暗中出现。现在的猫都有名字,安娜露易丝卡洛斯之类,听起来像中国某些厂家生产的西装,非常高雅,来路不明。我记得中国某画家把自己的猫取名为赵秀芬还是王小妹,很搞笑。我如果现在养猫,公猫就取名叫大贵,母猫取名小秀,可惜诸事杂乱,这种搞笑的机会大概不会再有。
  我的那只花衣猫来自昆明一个名叫海口的地方。海口不在海南,在昆明城外三十公里处一个山凹里,山凹里一片宽阔的空地,建了兵工厂,生产武器。1980年代以后,那些厂改行生产民用品,做冰箱和自行车,后来冰箱和自行车也不生产,现在海口工厂的机器是否仍在转动,工人整天干什么,没有人知道。人人忙自己的事,不管那么多。
  姨妈和姨爹在海口的兵工厂上班,星期天休息,就坐厂里的车上昆明,到我家玩。我曾经坐在屋角的小凳上暗中观察,想从他们和蔼可亲的表情中找到武器的冰凉,可惜没有。他们总是很高兴,非常满足,对工厂的待遇赞不绝口。后来他们提到了猫。姨妈把我拉到身边,搂住我的身子问,想要一只小猫吗?一只花衣猫?我家的大猫生小猫了,下个月带一只小花衣猫给你养了玩好吗?我急忙点头,高兴得快要昏过去了。
  花衣猫毛色灰暗,所以没有名气。当年昆明城还有一种猫,叫金丝猫,金丝猫与花衣猫都有黑色条纹,区别只在底色不同,类似人与人长相差不多,区别只在肤色。同样道理,板凳狗没有名气,因为个子小,又毛色杂乱,没有狼犬的纯净皮毛,不如狼犬漂亮和雄壮。当然颜色也有特殊含义,比如金丝猫的金黄,可以联想到皇帝,联想到黄金,在“文革”时代,它大概会暗示出工资肉票咔叽布中山装等幸福,所以金丝猫价钱贵,要几块钱一只。花衣猫的毛色很像旧毛巾,身价就低,街上有人卖这种猫,只要块把钱。狗的情况略有不同,狼犬聪明帅气,城里的居民却养不起,它个子大,城里的居民大多数住房管所分配的房子,一两间小屋,三代人同堂,几张木床,一张方桌两把椅子几个小凳,炒菜锅饭锅风炉木柴煤炭,以及脸盆尿盆,墙上钉满钉子,空中拴了铁丝,铁丝上挂满毛巾衣服被单,人在屋里举步维艰,更没有狼犬生活的地盘,爱动物的人家,只能对付着养一只板凳狗解闷。乡下人家条件稍好,房子多,狗拴在家门口,或者放在村子里乱跑,个子大小无所谓,可是他们养狗多半要杀了吃。那时能吃的东西都要吃,长肉的狗更是美味,不像今天把狗叫做宠物。狼犬种好价高,勇猛忠实,像一个朋友,杀了吃舍不得,不如养板凳狗,喂大了杀翻了事。所以好猫好狗就不多见。当然某人得到朋友赠送的金丝猫,绝不会拒绝。有朋友送不要钱的狼犬,更是天大的好事。养不起狼犬,会转手倒卖到乡下,用钱买黑市的猪肉吃。只是想不花钱搞到小狼犬很难。狼犬多半生长在部队,要搞到部队的关系,难于上青天。那时的部队很严肃,比现在厉害,一般人打不通关系。向亲戚和邻居讨一只小猫的机会倒多一些,讨一只花衣猫更容易。比如我就获得了这种幸福,这份幸福不是我挖空心思找来的,是从天上掉下来,轰隆一声落到怀中,我高兴得差点昏过去,是可以理解的反应。我相信当时父母也高兴,只是嘴上不说。
  姨妈的小猫,是用布包装了送上昆明的。她敲门进来,提一只花布包,脸上挂着矜持的微笑。我没有想到小猫已经离开城郊海口的工厂宿舍进城了,也没有闻到猫屎的气味,不知道幸福近在咫尺,只觉得姨妈的表情有些意味深长,神秘、欲言又止、格外慈祥和温柔。她把我拉到身边问,想要小猫吗?我不敢回答。后来,姨妈自己忍不住,把花布包提起来,送到我的眼前。我立即看出蹊跷,花包布自己在动,轻轻地扭动。我很快听到猫叫了,轻弱的声音,似有若无,我伸手摸,发现布包里有活物。姨妈哈哈一笑,从布包里掏出小猫来了。
  一只柔软的小猫落到了我的怀中。
  我对用布包装猫感到不解,姨妈解释说,猫这种动物很厉害,会认路,用布包装着,就像蒙上眼睛,它看不见路,以后就无法跑回原来的家。这个解释有道理,却非常奇怪。猫有这种本事?人走路也会把自己丢失,小猫却能逃回三十公里外的海口?后来父亲不容置疑地告诉我,猫就是猫,不是人,人会摸不清方向,猫不会。我半信半疑。时隔三十年的今天,我知道猫与人确实不同。猫不会搞“文革”运动,人却会深陷其中,闹得不可开交。
  
  二
  
  我的花衣猫是小猫,出生刚两个月。小猫好动,脑袋简单,容易上当受骗。我投出一个纸团,它就信以为真,立即以纸团为敌,发动进攻,追到床底下,搞得脸盆响汤锅响煤炭响,床下一片稀哩哗啦。再抛出一个纸团,它又坚定地出击,毫不迟疑。这种挑逗给我带来无穷快乐。我知道小孩子幼稚,会上大人的当,有了小猫,发现它是更小的孩子,我变成足智多谋的大人。我用心研究逗猫取乐的方法,其中之一可以叫做猫打转,方法是用棍子拴一团纸,在猫的身边绕圈子甩动。这种玩法使纸团变得有思想,会躲闪,不再是死东西。小猫在纸团的引诱下飞快转几圈后,脚步不稳了,像一个醉汉,愚蠢地摇来晃去。这个结果令我惊讶,猫像人一样会头晕,真是好笑,猫与人很像啊。
  猫与人确有相似之处,老猫是大人,小猫是孩子。我从捉弄小猫的游戏中得到快乐,走到街上,看到别人家的老猫,也有拿它取乐的欲望,就撕一页课本纸,揉成纸团,朝老猫丢去。老猫不看纸团,却偏着头看我,目光呆滞,搞得我不知所措。我认为老猫看出了我的可笑,却没有嘲笑我的兴趣。老猫真像一个不动声色的大人。父亲给我五分钱,哄得我高兴,我忙着扫地和洗菜,他却一声不响地出门,溜到街上看大字报去了。父亲是一只老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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