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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4年第1期

忏悔录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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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必然要承认,整个生存着的人类还有另一种认识,一种不合乎理性的认识,即宗教信仰,它使人能够生存下去。对我来说,宗教信仰仍然和过去一样缺乏理性,但我不能不承认,只有它给人类提供了生命问题的答案,使生存成为可能。
  进一步观察一下其他国家的人,与我同时代的和以前的人,我发现完全相同的情况。凡有人类生存的地方便有宗教信仰,它从有人类的时候起,就提供了生存的可能性,而且宗教信仰的主要特征无论何地,无论何时都是一样的。
  无论何种宗教信仰,不管给什么人提供什么答案,它的任何一个答案都赋予人的有限生命以永恒的意义,这种意义不会因为痛苦、贫困和死亡而消失。这也就是说,只有在宗教信仰中才能找到生命的意义和生存的可能性。我理解,真正意义上的宗教信仰不仅仅是“显示无形的事物”和诸如此类的东西,不是神的启示(这仅仅是宗教信仰特征之一的描写),不仅仅是人对上帝的关系(应该先确定宗教信仰,然后才是上帝,而不是通过上帝来确定宗教信仰),不仅仅是同意已经告诉人们的通常对宗教信仰的理解——宗教信仰是对人类生命意义的认识,由此人才不毁灭自己而活下去。宗教信仰是生存的力量。只要人活着,他总有宗教信仰。如果他没有为之必须活下去的信仰,那么他就不会活下去。如果他看不到,也不懂得有限的虚幻,他就信仰这种有限。如果他懂得了有限的虚幻,他应该信仰永恒。
  现在我明白了,一个人为了能够活下去,他得看到永恒,或者这样来解释生命的意义,使有限与永恒等同起来。
  我是什么?是永恒的一部分。其实这两个词已经包含了全部问题。莫非人类从昨天才开始提出这个问题吗?莫非在我之前没有人提出过这个问题——这样简单的、每个聪明的小孩子都能脱口提出的问题?
  其实这个问题从人类存在的时候起就提出来了,而且从人类存在的时候起就已经清楚,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在有限与有限,永恒与永恒之间划一等号是同样不够的,从有人类存在的时候开始就找到了有限对永恒的关系,而且表述了出来。
  把有限与永恒等量齐观,因而获得了生命意义的那些概念,上帝、自由、善良的概念,都经过我们严密的研究。这些概念经不起理性的评判。
  我们,像孩子一样,怀着多么骄傲和自得其乐的心情,把一座钟拆开来,取出发条,把它当作玩具,然后感到奇怪,为什么钟不走了,这种情况如果不是很可怕,起码是很可笑的。
  解决有限与永恒之间的矛盾,对生命问题提供使生命有可能继续下去的答案,既需要,又可贵。这是我们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候、任何民族那儿都能找到的唯一的解决办法,是时间的产物,在时间的长河中人类的生命在我们看来是很不明显的,它来之不易,我们决不能提出类似的解决办法——正是这样一种解决办法被我们轻率地推倒了,目的是再次提出任何一个人都有的,而我们又不能解答的问题。
  上帝永在、心灵神圣、人间的事与上帝的关系等概念,善与恶的道德概念实质上是在我们看不见的人类生活的历史长河中产生的概念,如果没有它们,便不会有生命和我自己本身,可是我却要抛弃全人类在这方面的全部工作,居然企图独自一个人按照新的、与众不同的方式解决问题。
  
  十
  
  我明白了这一切,但并不因此而感到轻松些。
  我现在准备皈依任何一种宗教信仰,只要它不要求我直接否定理性,因为否定理性就是谬误。于是我从书本上研究佛教、伊斯兰教,而研究得最多的是基督教,既通过书本,也通过我周围的具体人进行研究。
  自然,我首先找我的圈子里信教的人,找有学问的人,东正教神学家,僧侣长老,新派东正教神学家,甚至宣传因信得救的所谓新教徒。我抓住这些信教的人,询问他们怎样会信教的,他们认为生命的意义何在。
  尽管我做出一切可能的让步,避免争论,我仍不能接受这些人的宗教信仰,因为我发现,被他们当作宗教信仰的,不是对生命意义的一种说明,而是一种模糊的概念。他们自己肯定自己的宗教信仰,并不是为了回答把我引向宗教信仰的生命问题,而是为了某种别的与我格格不入的目的。
  我还记得在失望之余我害怕回复到先前的绝望境地的痛苦感觉,我在和这些人交往的过程中曾经无数次地体验到这种感觉。他们对我叙述自己的信仰越多,越详细,我就越清楚地看到他们的错误,而且丧失了从他们的信仰中找到生命意义的说明的希望。
  倒不是因为他们在叙述自己的信仰的过程中,把许多不需要的和不合理性的东西与我永远感到亲切的基督教的教义混杂在一起,不是这一点使我疏远他们。使我疏远的原因是,这些人的生命与我们一模一样,差别仅仅在于与他们叙述的自己信仰的原则不一致。我清楚地感到,他们在欺骗自己,他们像我一样,除了能活着便活着、凡是能到手的东西都不放过以外,不存在其他的生命意义。我发现这一点的依据是,如果他们了解了那种能使对贫困、痛苦、死亡的恐惧消失的意义,他们就不会感到害怕了。可是他们,这些信教的人,和我完全一样,生活富裕,竭力扩大或维持这种富裕,害怕贫困、痛苦、死亡,而且像我和所有我们这些不信教的人一样,活着是为了满足淫欲,如果不比不信教的人更坏,那也是同样地糟。
  没有什么论据能使我相信他们的信仰是正确的。只有行动能证明他们理解生命的意义。但是在我的圈子里的各种人中间我还没有看到过这种行动。相反,在我的圈子里不信教的人中间,我看到过这种行动,而在我的圈子里所谓信教的人中间,却从未见到过。
  我明白了,这些人的宗教信仰并不是我所追求的宗教信仰。他们的宗教信仰不是宗教信仰,而仅仅是生活中一种伊壁鸠鲁式的安慰。我明白了,这种宗教信仰,对行将死亡的与忏悔的所罗门,即使不能算安慰,当作某种消遣也许是有用的,但它对生来不是享受别人的劳动、而是创造生活的人类大多数毫无用处。为了整个人类能够生存下去,为了它能延续生命,赋予生命以意义,他们,亿万人应该有另外的、真正的对宗教信仰的认识。
  我开始和贫穷、朴实、没有学问而有信仰的教徒、香客、修士、分裂派教徒、农民接近。来自人民的这些人,也有很多迷信与基督教的真道混在一起,但区别在于,我的圈子里信教的人的迷信是他们根本不需要的,与他们的生活不能结合起来,而只是一种特殊的伊壁鸠鲁式的娱乐;劳动人民中信教的人的迷信和他们的生活却结合得十分紧密,甚至很难想象他们的生活可以没有迷信,因为迷信是这种生活的必要条件。我的圈子里信教的人的全部生活是与他们的宗教信仰相矛盾的,而信教的劳动者的全部生活是对宗教信仰的认识赋予生命的意义的一种肯定。因此我开始观察这些人的生活和信仰,观察得越深入,我就越相信,他们有真正的宗教信仰,他们的宗教信仰对他们来说是不可缺少的,而且只有它才指出生命的意义并使活下去成为可能。我看到,在我的圈子里,整个生活都消磨在空闲、娱乐和对生活的不满之中;与此相反,我看到他们的生活是在繁重的劳动中度过的,而他们对生活不像富人那样不满。我的圈子里的人因为贫困、痛苦而反抗,对命运不满;与此相反,那些人接受病痛、悲伤而丝毫没有表示不理解,也不反抗,而是安详地、坚定地相信,一切都应该是这样的,不可能是另一种样子,所有这一切都是善。我们越聪明,就越不理解生命的意义,而且把我们的痛苦和死亡看作某种刻毒的嘲弄;与此相反,那些人活着,受苦,平平静静地、常常是高高兴兴地走向死亡。在我的圈子里,安详的死亡,没有恐怖和绝望的死亡是很少有的例外;与此相反,在人民中间不安详的、不驯服和不愉快的死亡是非常少有的例外,而缺乏我和所罗门视为生活中的惟一的幸福,同时却感受到最大的幸福的人是非常非常多的。我扩展了观察面,研究了过去和现在的大众的生活。我看到,理解生的意义、善于生善于死的人不是两个、三个,也不是十来个,而是几百、几千、几百万个。所有这些脾性、智力、教育水平和地位各不相同的人,与我的无知完全相反,都一样了解生和死的意义,安详地劳动,忍受贫困和痛苦,活着或死去,并在其中看到善,而不是虚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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