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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4年第1期

忏悔录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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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听过一个不识字的农民香客关于上帝、宗教信仰、生命、得救等问题的谈话,我理解了宗教信仰的意义。听了人民对生命、宗教信仰的议论,我和人民接近了,而且对真理的理解也日益透彻。我在阅读《东正教圣传略汇编》(共十二卷,于1860年在莫斯科出版)和《训诫集》(古罗斯时代教会中流行的一本书,根据教会日历编排,其中包括圣徒传和训诫诗)时也是这样。这成了我爱读的书。除了神迹(我把它们当作表现一定思想的情节)以外,这些书向我揭示了生命的意义。书中有大马卡里传、王子约瑟夫传(即佛的一生),也有金口约翰的故事、井中旅人的故事、拾金修士的故事、税吏彼得的故事,还有殉教的圣徒传。他们一致声称,死亡并不排斥生命。还有一些关于不识字的、愚昧无知的、不懂教会学说的人得救的故事。
  可是只要我和有学问的教徒在一起,或者读他们的著作,我就会对自己产生怀疑、不满,自己和自己激烈争论,我感到,我越深入研究他们的言论,离开真理越远,而且是向深渊走去。
  
  十五
  
  尽管有这些怀疑和痛苦,我仍然信奉正教。但出现了一些必须解决的重大问题,而教会对这些问题的解决是与我赖以生存的信仰基础相反的,这就迫使我彻底断绝了与正教的联系。这些问题首先是,正教教会对其他教会的态度——对天主教和所谓分裂教派的态度。当时,由于我对宗教有兴趣,我与有各种宗教信仰的人交往,如天主教徒、新教徒、分裂教派教徒、莫洛康教派教徒等等。在他们中间我遇到许多道德高尚和信仰虔诚的人。我希望我能成为他们的兄弟。可是结果如何呢?向我保证能以统一的信仰和爱将一切人团结起来的那种学说,通过它最优秀的代表人物告诉我,这都是一些走上邪路的人,他们的生活动力是魔鬼的诱惑,只有我们掌握惟一可能的真理。我看到,凡是与正教教徒的信仰不一致的人,都被正教教徒斥之为异教徒。与此完全相同的是,天主教徒和其他教徒也把正教斥之为异端。这种敌视随着对教义理解的加深而加剧了。我认为真理是与爱统一的,却不得不看到,教义本身在破坏它应该建立的东西。
  这种令人困惑的情况实在太明显了,以至我们这些有教养的人,生活在各种宗教信仰并存的国家里,看到天主教徒对正教徒和新教徒,正教徒对天主教徒和新教徒,新教徒对其他两种教徒都有的那种轻蔑、自信、坚决的否定态度以及分裂派、帕什科夫派、震教和其他教派教徒的同样态度。这里总有什么原因。总可以解释——我也这样认为,并且寻找这种解释。我阅读我所能读到的有关的一切书籍,和一切能交换意见的人讨论。可是我没有得到任何解释,除了陈词滥调,即苏姆斯基的骠骑兵认为天下最好的团队就是苏姆斯基骠骑兵团,而黄穗的枪骑兵认为天下最好的团队是黄穗枪骑兵。各种不同信仰的宗教界人士,他们的优秀代表,除了相信他们是正确的,别人是错误的,而他们所能做的就是替别人祈祷之外,什么也没有告诉我。我拜访过修士大司祭、主教、长老、苦行修士,请教他们,可是谁也不打算给我解释这种令人困惑的情况。
  我恍然大悟。如果两种信仰都认为自己是真理,而对方是谬误,那么,由于指望把同胞吸引到真理方面来,他们必然要宣扬自己的教义。如果错误的教义在拥有真理的教会的一些没有经验的子民中传播,那么这个教会就不能不烧书,不能不把诱惑他的子民的人赶走。那么一个其他教派的信徒(按正教的说法,他狂热地信仰邪教)在生活的最重要的事业中,即信仰方面诱惑教会的子民,又该怎么办呢?除了砍他的头或者把他禁闭起来,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呢?我注意到了以信仰的名义所做的事情,我感到可怕,几乎完全和正教决裂了。
  这时候在俄国暴发了战争。俄罗斯人以基督之爱的名义屠杀自己的兄弟。不想到这一点是不行的。杀人是罪恶,与任何宗教的最基本的教义相违背,不看到这一点是不行的。可是各教堂都在祈求让我们的军队获胜,信仰的导师们也承认这种屠杀是一种来源于信仰的事业。不仅仅是这些战争中的屠杀,在战后的混乱年代,我看到教会的成员,它的导师、僧侣、修士都赞许屠杀误入歧途以及孤立无援的青年人。我注意到基督教信徒们的所作所为并且感到可怕。
  
  十六
  
  我完全确信,我所赞成的那种信仰不完全是真理。要是在过去,我会说,一切教义都是虚伪的,而现在就不能这样说。全体人民认识了真理,这是无疑的,不然他们便不能生存。此外,对真理的这种认识我已经能够理解,我已经以此为生并感到了它的正确,但其中也有错误,在这方面我不能怀疑。
  谬误和真理的根源在哪里呢?无论是谬误还是真理,都是由所谓教会传下来的。谬误和真理都包含在传说中,在所谓神话和《圣经》中。
  
  这是我三年前写成的。
  由于现在重读印出来的这一部分,我常常回想我当时的思想和感觉,因而最近做了一个梦。这个梦是这样的:我发现我躺在床上。我既不感到舒服,也不觉得难受,只是仰面躺着。但我开始思考,我躺着是否舒服,我就觉得腿上似乎不大舒服,不知是床短了些,还是不平,总之是有点不舒服。我挪了挪腿,同时又开始想我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我躺得怎样和躺在哪儿。我察看了床垫之后发现,我睡在系在床沿边上的、由绳索编成的吊带上。我的脚搁在一条吊带上,小腿在另一条吊带上,因而腿感到不舒服。我不晓得怎么会知道这些吊带是可以移动的。我用两脚将靠近的一条吊带推远些。我觉得,这样可能舒服一点。但我把它踢得太远了,想用脚把它攫住,但这个动作使得小腿下面另一根吊带也滑掉了,于是我的两腿悬空了。我挪动全身,想躺得好些,我也充满信心,以为马上可以弄好。可是挪动一下以后,我身子下面的一些吊带滑掉了,也弄乱了,我看到事情很糟糕。我身子的下半部向下滑去,悬空挂着,两脚也不着地。我只是依靠脊前的上半部支撑着,我不仅觉得不舒服,甚至有点毛骨悚然。这时候我才问自己我从来没有想过的事。我问自己:我在哪儿?躺在什么上面?我开始环顾四周,首先朝下看,看我的身子悬空挂着的地方,看我即将掉下去的地方。我朝下一看,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不是处在高耸入云的塔顶或山巅那样的高度上,而是处在我从来也无法想象的高度上。
  我甚至不清楚,在那下面,在我悬空挂着也能掉下去的无底深渊中,我看见了什么。我的心紧缩起来,我感到恐惧。朝那儿看很可怕。如果我朝那儿看,我感到,我将从最后几根吊带上滑下去摔死。我不去看,但不看更糟,因为我在想,如果我从最后几根吊带上滑下去的话,结果会怎样。这时候我产生一个想法:这不可能是真的。这是一个梦。快醒过来吧。我拼命想醒过来,但我做不到,怎么办?怎么办?像通常在睡梦中那样,有个声音说:“注意,就是这个!”于是我一直看着深邃莫测的天空,感到内心平静下来,记得过去的一切,也想起了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我怎样挪动双脚,怎样挂在空中,怎样通过观察天空摆脱了恐惧的感觉。于是我问自己:现在怎样了?我还像过去那样挂在空中吗?我不是察看四周,而是以全身去感觉我所依靠的支点。我发现,我已经不是悬空挂着,也不往下掉落了,而是稳稳当当的。我问自己,怎么会稳当的,我摸索着,察看周围的情况,我看见,在我下面,我身子的中央有一根吊带,当我向上看的时候,我躺在吊带上保持了最稳定的平衡,原来就是躺在这条吊带上的。我在梦中甚至感到惊讶,我以前怎么会不理解。原来在我床头有一根柱子,这根柱子的牢固性是毫无疑问的。从柱子上挂下来的绳圈似乎做得很巧妙,如果身子的中段躺在绳圈上并向上看,那么根本不会产生往下掉的问题。这一切对我来说非常清楚。我很高兴,也安心了,好像有人对我说,你可要小心,要记住。于是我就醒过来了。
  (1879—1882)
  (此文有删节)
  
  列夫·托尔斯泰,俄国十九世纪作家。主要著作有《复活》、《战争与和平》等。
  冯增义,翻译家,现居上海。主要译著有《卡拉马佐夫兄弟》、《托尔斯泰忏悔录》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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