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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4年第3期

鬼谭(外二篇)

作者:陈先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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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二,一个哲人曾提示的一个问题:奴隶还是奴才?我所看到的是,猴子已懂得了媚俗,他把自已奴隶的身份向下猛拉了一层。他或许并不理解人类之俗,只是在主人淫威之下做着种种规定但凭天性偶有发挥的动作,但从他向主人乞怜的神情、献媚的举止,我们确已感受到了这个物种萎缩至极的一颗心,它,已成了一个奴才!然而,你只要稍加留意,就会发现更可怜的是他的主人,猴子只需判别一个人即他主人的喜怒,而耍猴者则需讨更多围观者的欢心,他要将一种奴性心态发挥到相当程度才能赚得铜板。他不仅怕观者不兴奋,也怕这畜牲偶见的不合作。
  我呵斥过耍猴人天良将泯的残忍和奴性,但随着所见的深入,我的情绪又常戛然而止。你见过这样的场景?他们牵着猴子走到村口,与他们年迈的父母痛哭作别,灾荒与恶吏、欠收与苛捐,四海无闲田的拼命劳作填不饱一个肉体与生俱来的饥饿。多年前,我在一首诗中写道:“我们施舍的馒头,恰是他们亲手所种。”他们活在一种比猴子命运更漆黑的命运之中。
  叫我们理性的鞭子如何抽向他们?就像他们狠狠地、娴熟地将鞭子舞了个抡圆,抽向那所幸没有长出农人模样的畜牲?就让我为他们大哭一场吧,他们拎着我们如此熟悉的旧木箱,与猴子一起沉睡在瓜皮、废纸的街角,他们是我们遥远乡村之梦的一部分!是我们必须饮下的已化为泪水的源泉之水的一部分。
  无端端地,对乡村怀有歉疚。今夏酷暑,久旱常幻听风雨,不是为图一己之快,只是悯农。耍猴人啊,我对你们的善恶之辩有时是如此惘然!
  情感的猛烈有时会化作理智难以逾越的顽石堆。我有过一个近乎病态的举动,一次我曾蹲在三孝口天桥的台阶上静观猴乞场近三个多小时,我不看猴子、不看耍猴人,我细细察看着围观者脸上每一个表情。这第三个想法是,我们这个民族、我们这个人群到底缺了些什么?或者是多了些什么,多了,就像泛滥的黄河之水。
  想起民族甚至到种类这类命题不能不累。我知道将问题推向宏观往往不是为了顺应思考的惰性,而是出于无奈或逃避。在我们这个民族,奴才的市场一向比奴隶的市场大得多,而奴才心态的一个特点便是虐奴,大奴去虐小奴,似已是定律。用火钳在脸上烙印、用鞭子抽,这类事我们已见得听得太多,这淫威仿佛是证明主人地位最直观的手段。那无奴可虐的人,看着别人虐奴也是一件非常痛快的事啊。耍猴人的鞭子带着血印地响着,多少围观者得到了心理的满足!他们的快乐在脸上抽搐着,我敢说他们中有些人甚至说不清自己为啥快乐,毕竟,奴才的心态有时被埋着那么深。
  我们有时驱使自己未尝不像耍猴人鞭打他的猴子:去适应这个吧,去争取那个吧。只是那受刑的人是自身,鞭子尚在无形,好吧,就让这种痛苦永远埋藏着吧!
  
  清谈与畅饮
  
  (一)
  
  观看,是困难的。因为你的心会逼迫你的眼,让你所见的景物变形。
  是否有超越了“观看”的更深层次的真实?史学也应该不是未经冶炼的粗砺矿石的堆砌,那么经过无数心性迥异者的观看而形成的“记述”是否已坠毁为“描绘”?在这里,激情可悲地参与了定义。我知道,每一件貌似硬梆梆的史实后面,都沉睡着一个记录者的灵魂。
  我陶醉于竹林七贤的清谈与畅饮,尤其喜爱嵇康。我心中存留着一幅极为动人的图景:公元二百六十二年嵇康被杀于洛阳时,“嵇中散临刑东市,神气不变,索琴弹之,奏广陵散。曲终曰:袁孝尼尝请学此散,吾靳固不与,广陵散于今绝矣。”为了配合心中深深的感慨,我为嵇康受刑的场景恣意横加了他疏朗清癯的相貌,为周边平添了苍劲悲沉的古槐、天际时滞时畅的行云等等。这一切,是一幅图画,是一种迷雾中的“情感记忆”。
  这里存在两层有碍真实的遮盖:一是世俗的嵇康掩盖了内心的嵇康。他清谈畅饮,却既不同于老子的清静悠长、也不同于庄周的纵性遗世,他其实是个执着不渝、以身殉道的烈士。他放不开。第二,我时刻不忘,在我和我看到所有嵇康的图景之间,横亘着一个巨大的影子,那就是“嵇康的记录者”,我眼中的图景仅仅只是他心中的图景。这种遮盖是真正意义上的悲哀。
  我们无法拥有一种“观看”的历史,也无法拥有一种人的心灵史。正如嵇康与向秀在洛阳市郊隐居锻铁一样,他们灵魂的苦闷传递到了铁器的种种形态之上。是的,我们的多数人需要这种被锻造后的历史。
  
  (二)
  
  宁滞的池水一平如镜,而激流产生了泡沫。
  这泡沫类似人生的伤痕。我知道,泡沫是必需的,一个接一个的破灭也必需的,它证明了激荡的流动。列宁说:“连泡沫也是本质的反映。”
  换言之,我喜欢这个披着一身泡沫的女人。我戳穿了她的一个又一个谎言。她的这些谎言无非向我暴露了她在生活面前巨大的怯懦。她憋红了脖子跟我辩解,声音战抖,冰凉的手无意间把我的手腕捏得铁紧,她的指甲在我的手背留下了勒痕,好像还流了点血。我毫不退缩,而她,仿佛越用力泡沫就炸碎得越快。
  我想,这条小溪正在流过山涧阴郁平缓的地段,在一些石头上的撞击让她疼痛。此刻——连她自己也看出来了:她必将翻身跳下面前的山崖并跌得粉身碎骨,然后开始新的流动。
  
  (三)
  
  梭罗在描写一位老者的时候说:
  
  “他可敬的头发,
  波浪般卷曲。
  在他久经风霜的鬓角,
  生长着坟墓的花朵。”
  
  在另一处他又写道:一个年老者意味着什么?仅仅意味着他比别人有更多的旧衣服。
  他的话多么清晰,在我心头虚无主义与理想主义的混合雾气中,他像一块猛然闪现的黑色石头。是啊,怎么啦?一个仅到三十岁的男人就仿似再无新衣可穿了。过去兴高采烈穿上的一些衣服,此刻已不合身。
  婚姻是件旧衣服。把婚后一切生活的矛盾归罪于婚姻,是一种习惯思维,为一碟盐、一根葱暴吵吧,在这件衣服上留下污渍,再用肉欲的激情拼命地搓洗它。新婚时彻夜纵性的狂欢,从这件衣服的一些破洞里还可以隐约窥见。要教孩子们一个道理,穿着这件衣服与女人性交才是我们这个古老种族的道德基础。有时候,男人和女人,都要努力调节自已的肥瘦来适应这件衣服的尺寸,但我们往往不肯承认这种行为与“削足适履”一样笨拙。妻子说:“我已经为你钉上了两颗新纽扣!”
  理想主义是件旧衣服,对我这样的人来说,这是个至死也不会脱掉的衣服,上面绣着梭罗所说的“坟墓的花朵”。这已是一个崭新的时代,市场经济的铁则已坐着拖拉机、肮脏的长途公共汽车来到了我故国的乡村,并受到了人民热血沸腾的欢呼。我期待中的儒侠并举的乡村之邦已成了幻景,我穿着这件旧衣服似乎已经孤零零。我试着与生活中的朋友沟通,我听到我的声音离自已的内心越来越遥远了。我也靠着这件衣服去认识一些人,这是一种醒目的标志,有点像“文化革命”的红袖章。这件旧衣服是一把生锈的剑,紧握这柄剑的人在生活中只能疯掉。
  生活并非一个花园,生活仅仅是一个存放旧衣服的柜子。我们的身体就是这只柜子。合身的或不合身的,时尚的或者陈腐的,都在穿着,一层又一层,有些衣服无异于锁镣。
  
  陈先发,诗人,现居合肥。主要著作有诗集《春天的死亡之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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