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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5年第4期

熄灭的马蹄

作者:蒋 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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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的跪姿很特殊,它是前腿跪下了,而后腿半弯而立,努力把身体拉成了一张弓,要把身体射进石头,这个突然的选择姿态应该是一个机会,机会中的力量和气血漂浮在马的周围,它好像一下还没有在这个姿态里设计好连贯动作,机会转瞬即逝。它没怎么动,也动不了什么了,巨大的车身仍然迫使它后退,马的后腿只好向后一点点笨拙地挪动,前腿必须为下跪的动作做出一系列补救,马蹄开始在石板上磨。马头几乎低擦到地面,那个套在它脖子上的挽具被绳子勒破,开始流出一些谷壳,谷壳延续着这个惟一下泻的动作,加速了光线的威力,但光线随着四溅的谷壳被石板反弹回来,将马的身体包裹在一层歪曲的热气中。我看见直对着我们的马前掌,有一种黑金在颤动。马甩了甩了脑袋,这个动作再次把苍蝇惊动了,乱飞起来,连同那些飞舞的阴翳,连缀成一张网,扣向挽马乱抖的耳朵。马试图要站直,它惟一可以使用的是前蹄,死命刨石板,石板被刨起了粉尘,偶尔有蹄铁擦挂起的火花,匿于那些游动的石头纹理。那些晃动的蹄痕是在做以卵击石的自杀式努力,却竟然织成了一堵水泼不进的血气之墙,在阳光下如带焰的火,迅速膨大,达到了一个可怕的宽度,足以撕裂挽马的身体,一闪,就熄灭了。
  车夫很是焦急,手舞足蹈,不停高喊:“起来,起——来,起—来—呀……”听起来接近《国际歌》的开头。马匍匐在地,估计听不到那遥远的声音了,反而像要嵌入石头。马只能后退,划出了二米左右的后退痕迹,那些汗水,粘在下体的泥巴、粪便和淡红色的血水,就像是在进行笨拙的描红作业,把马蹄在石板上犁出的沟槽逐一填写。一些液体漫溢出了划痕,被下体的触地部位扫到更远的地方,连凸凹的肋骨也拓印出来了。行人看不下去了,一些人在咒骂车夫贪心,一些人在叹气,我同几个年轻人回过神来,立即跟上去,奋力把马车稳住。车夫惊魂未定,看看我们,又看看马。马卧在那里,卧在一个黑梦当中,还是没有动,好像去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找不到回来的路。一只马虻叮在竖立的尖耳上,终于使马找到了返回现实的疼痛,它用下颌磕了磕地面,磕得啪啪响,磕下了一滩口涎,终于站了起来。我们一起把车子推上了缓坡。在这个过程里,我始终低着头推车,没有看前面的马。觉得它身上的拉绳一松一紧的,像个拉襻的学徒,而且,它的拉力远没有我想象的大。偶尔,有它毫无规律的蹄声透过来,我估计是它脚痛的原因,它的马蹄全部报废了。
  推到坡顶,车夫很感谢我们,笑得一脸稀烂。我问他,拉这车煤能得多少钱?他误会了我的意思,怕我向他要脚钱,我告诉他没事,我还可以赠送他十元,作为马的医疗费。车夫不好意思了,拒绝了我的好意,只说,运一千斤煤,就五元钱!哎……然后很苦涩地干笑,觉得是在说自己:“马老了,不行了,挣的钱还不够给它换蹄铁。日他妈的!”我看到了马,它浑身湿透了,立在前面,立即就小了,不像是马,倒像头小毛驴。
  车夫重重地往前走。那些苍蝇不见了,一只马虻闻到了味道,悬停在马的脖子上。车夫举起了手。马把耳朵倒下来,突然惊叫。一声声地在空气里铺排开,但声音的台阶并不能使它从容脱身。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这种惊叫,不是被打时的惨叫,那是一种被恐惧没顶的声音,像亚里斯多德所说的,被施以一种叫“马狂”的药才能唤起的叫声,如同从嘴里呕吐出一地的碎玻璃。我看见马翻起了上盖,露出了牙齿,白得接近断口的石灰岩。马跺着脚,哗啦啦乱响,马往旁边躲,但挽绳使它走不开,马伸出腿,伸往它不可能站得过去的地方,脊柱从干裂的皮子凸现出来,每一个凹凸都棱棱角角,这让我联想起它被重力拉倒时的最后一刻,脊椎骨那种扭曲,几乎要从皮毛下反弹出来。它不停甩着头躲避着车夫的手掌,它以为车夫要揍它。那只马虻就像被马鬃甩起来的污垢,均匀地围绕脖子作同步飞行。
  车夫的手停住了,反手一抄,一下抓住了马虻,随手张开,一团蠕动的血。
  车夫弯腰从路边抓了把沙土,按到了马的前腿上,这使聚集在伤口的苍蝇终于不得不离开血腥。那是被石头磨烂了的伤口,马抖动,肋骨一根一根的抖动,像灌满了力的竹篾绳,拉扯着一种看不见的重物,这使得那些潜伏在表皮的汗水开始顺肋骨的缝隙顺利淌落下来,在它周围恰好滴出了一个弯曲而椭圆的范围。一些汗水顺腿而下,从那些脱毛的皮子上汇成一股,在伤口附近为隆起的血肉所阻,而开始分岔。马的伤口不是外卷的,而是一种奇怪的内翻,砂粒站在肉里,泛起白蛆的颜色,就仿佛在巢穴插上占领军的旗帜。多年以后,我每每在看到“内翻”这个词的时候,看到知识人写到诸如“葵花内翻为向阳花”的时候,我很容易想岔,想到的却是另外一层——他们把自己发臭的大肠外翻为矜持的面具,而把渴望被御用的性器内翻为了道义。但车夫不容许内翻。他熟练地把手里的沙土按到了伤口上,血从消炎粉似的沙土渗出来,但逐渐恢复了血的正常颜色。在这个拯救过程里,马嘴张得很大,但没有发出声音。它把满嘴的热气吐出来,竟然在炎热的空气里凝结为淡淡的白气,白气把垂直的光照推开,但又被反弹回流涎的吻部。马不停移动重心,好像在寻找一个平衡的感觉,或者,是它平时的感觉,它要回去。我才发现,挽马伤得最严重的部位是马蹄。它踏出了一地的血,那是从刨烂的蹄子流出来的,几点为一束,让人联想起从石头里挣扎出来的梅花。
  马拉稀屎,马哗哗地撒尿。
  我问车夫,你们怎么回去呢?显然,这是个幼稚的问题。车夫眯缝的眼睛扫了扫我:赶车回去呀!我不可能把马儿背回去吧。再说,这车煤炭还没收到运费……
  我不知道他们还要走多远,才能完成今天五元钱的工作。马车上路了,挽马走起来与正常的没什么两样,只是有点瘸,马正在努力返回到它认可的常态,它想使主人满意。垂头丧气的反而是车夫,他无力地举起马鞭,在半空挥舞,那截光滑的手柄在一个偶然的角度反光,把光射出去很远。车夫摇晃的身影把马的细影延续得很长,直到他们完全被那车煤炭的轮廓吞没。但是根据我的常识,这匹马已经无法工作了,它回去之后,只能等着被宰杀。四川没有买卖马肉的饮食习惯,普通人家也不吃马肉,说是太酸。马只好被主人一家消化,马肉风干,要过年才能吃,农民只吃内脏,喝骨头汤,这就是贫瘠的四川北部农村的生存法则。
  说实话,这个场面没有更多的戏剧性,就跟我们生活里的好事烂事一样,总会过去。伤口总要结疤,喘气总会平息。可是,每每看到有关赞美骏马的文章,像普里什文的,像蒙田的,像布封的,我总是读不下去。绝对不是他们写得不好,而是我记忆里的马,与那些飞跃在历史草原的神骏,做后腿人立式的战马,实在相差得他妈的太远了。
  歌颂铁蹄的人,其实并不知道,马蹄可以把铁击穿,马蹄可以流血。
  看到马车消失了,四周的人流四散而去,我弯下腰系紧松开的鞋带,看着那几只已经干燥的马蹄血印。我叉开五指,印在马蹄印上。我的手掌比马蹄大,我看不见手汗与血交融的变化,但是,我柔软的掌心触摸到了一些尖利的颗粒,就像刀尖在极其耐心地穿过我的试探或抗拒,以一种最低平的方式,吸干了掌心的汗水,独剩满掌的痛。后来,我就不喜欢与人握手了,我怕对方过于热烈的紧握使我产生对抗,因为我知道,我很容易走神,折断别人的手骨。
  “我欲成全你所以毁灭你,我爱你所以伤害你。”这是“我主”说的话,但我不相信这样的“神”话,尽管我从逻辑上无法驳倒这个立论。我只相信血可以流,可以污水那样流,这些付出就是为了洗礼于生存,但生存被删除,意义就丧失了,血石板又将被别的马蹄擦净,刨深。
  我想到了挽马的眼睛。那是马车启程时,我看到的最后的马了,也是我第一次观察它的眼睛。眼光总是下弯,眼角糊着眼屎和一些透明的液体,眼光白蜡蜡的,是对天空的直接复制,什么都没有,空旷而绵延,疲倦而深远,我不可能对这双眼睛赋予任何比兴,它拒绝了一切企图深入内在或者强行赋予的努力,几条逶迤的血丝山路一样主宰了它的全部世界。马重重喷了几个响鼻,斜瞟了我一眼……
  今晚,我偶然读到俄国作家谢德林的《老马》,这种难受的心情又死灰复燃。在人的意识里,直立行走,意存高远,离开自己脚下的土地,是进步和发展的标志。记得柏拉图说过:“人的精神是一驾由骏马和驽马驾驶的马车,骏马始终以遥远的天空为目标,而驽马却要在混沌的大地上匍匐。”人的价值观念里对天空的向往和对大地的厌恶,提供了马蹄和我们的脚力蹈空的一个伦理依据。由实到虚的演绎过程,正在我的骨头里排演。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宁愿俯身于那头驽马,陪同它嵌进石头,我实在没有心情来谈论飞翔或腾空的事情。那么,我就真实地说出我看到那匹挽马以后的第一个反应,这是多年以来一直刨在我心底的话,像在咀嚼玻璃:我想杀人!实在不行的话,就把我的手掌放到马蹄下,让它反复践踏,把我的手骨踩进石头。这些奇怪的念头犹如那几只在石板上燃烧又熄灭的马蹄,然后,它在无声地远去,我知道,它注定会无声逼近,以尖利的骨刺穿过我的睡眠和生活,用那破烂报废的马蹄,锤子一般敲打我越来越薄的生涯。马蹄会把我的生命敲成可以托付的纸,让我写出的字站稳,不至后退。
  
  在漆黑的夜里,我伸出手,掌心在出汗,听着骨节的摩擦声,我拽住了一支铅笔,直到笔成为一堆木渣……
  
  蒋蓝,作家,现居成都。主要作品有散文集《玄学兽》、《哲学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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