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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5年第4期

熄灭的马蹄

作者:蒋 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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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读俄国作家谢德林的散文《老马》,心情突然很恶劣,我简直没有耐心读完它。在阔人们论及老马的命运时,老马已经返回到作为挽具的身份里,拉着沉重的负荷远去了。这是老马惟一能够活下去的办法,也是很多人惟一延续自己呼吸的方式。灵魂?什么灵魂?如果对一匹移动的挽具来说还有灵魂的话,那也只有在它们的身份里去寻找,比如,在那暗如死灰的眼光里,在那破损的马蹄上,或者在那些鞭痕中,但我估计找不到。老马每迈出一步,那些有关灵魂的设喻就愈来愈脆弱,如同那些朽坏的缰绳。但这是道德家们的考据专利,与我没有关系。
  但我确实看到了一匹马。一匹矮小的四川马,在我眼前晃动,就是一张单色的剪影,被岁月的风拂动,逐渐呈现本质的黑。这个走神的回想令我很是燥热,汗水立即就出来了。记得那是一个极度闷热的中午,阳光泼在一匹矮小的川马背上,像一张白光光的镔铁皮在全力接纳热量,直到镔铁被热力逼出狂舞的黑丝。我看不清楚马背,和凸凹的脊背远处,那些直走西北的群山以及高挂的大鹰。
  十几年前,我来到四川北部一个小城市的码头上,随着下船的人流向长长的缓坡顶蠕动。
  我看到了不少马车停在一旁等候生意,马车肮脏而简陋,惟一的优势是结实。粗大的车身和胶轮,决定了它可以胜任任何形式的超载重量。当地出产煤炭和大理石,从马车的颜色上,就可以发现这一点。几匹马立在一棵杨树下,都是黑血色,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间透下来,构成了交错的光柱和花斑,这使得马匹的颜色呈现淤血般的色泽,在强光下溶解,正在返回血流淌的原初,令人不悦,这进一步加剧了挽马的迷蒙。它们毫无动感,忘记了尾巴飘拂的美学以及在逆风中把马鬃打开的招展,石头一般直立。很多人知道,川马脚短,体态上几乎没有什么值得赞美之处,但川马最善长途,耐力持续,韧性十足,与那些一口气走上十几里羊肠小道而不歇气的背夫比较起来,它们绝不逊色。
  有一个车夫找到了生意,正在卖力地往车上装煤炭。都是大块煤,有上百斤,他飞快地来回奔忙,把车厢填得很满实。四川的下力人在体格上很有特征,他们往往矮小,并不强壮,但精悍,就像剔除了一切多余成分的竹篾,盘成一圈,只有韧性和爆发力。这个车夫搬了一车煤,连汗水也没出,他点了一根叶子烟,大喊了一声:黑子,过来!
  一匹马过来了,连尾巴也没有抖动,步伐僵直但稳定,木鱼似的声音,马蹄敲打在石板路上,有些散乱,蹄铁和角质化的马蹄在石头上交织出硬与软的二重奏。硬在无限坚挺,软在继续疲惫,成为吸收硬力的海绵。这是马蹄铁松动了,像一只后跟即将肢解的木板拖鞋,马在坚硬的石灰岩石板上走动,然后站定。屁股上沾着几十只苍蝇,和着那些永远无法擦掉的屎和泥巴,一股走兽特有的腥膻味就弥漫开来。
  车夫迅速套上挽具,“呸”地一声,把嘴角的叶子烟头吐出来,命中了马的屁股,马就起身了。一直停在屁股上的苍蝇,惊异于突然的启动,嗡嗡地飞起,在路边行人的头上飞舞,找不到落脚处,又准确回落到马身上,还是回落在起飞的原地,不仔细看,几乎不能发现苍蝇的存在,好像它们本来就是马的伴生物,突然消失了,还缺点什么似的。
  苍蝇总是聚集在被磨光了毛的地方,它们填补了皮毛的空缺,但暗红色的蝇头还是从皮毛的槽穴里露出来。偶尔,马尾扫拂过来,苍蝇必须忍受这一阵鞭打,然后,在突如其来的逆风里,苍蝇得意地撅起了屁股,它们更深地埋伏于马的肌肤。
  这条通达公路的河边缓坡估计有一百多米,马车尾部有条木棒,起刹车作用,木棒把石板犁出了深深的痕迹。两条犁痕之间,就很自然地隆起了一根石头的脊柱,容易让人联想起有关石龙的民间传说,它吃满了重量,找不到卸力的地方。阳光泼在石板路上,石头里的金砂鬼火一般游弋,吸收着显形的成分,铁青的石质把光浮起,阳光像一层石蜡一样涂在石头的凸点上,让硬质的东西藏伏在深处。我注意到一些白点,几点为一束,这是马蹄铁刨出来的,像开在石头里的梅花。石板路又挤又窄,行人只能尽量往路边靠,让马车通过。我看见马车逐渐超过了我,逐渐快了起来。
  在缓坡三分之一的地方,坡悄然陡了起来,这是徒手走路的人往往看不出来的,只有负重者能够感觉到。马提前感觉到了,它加速,想冲上去。我听到绳子绷紧的声音,车身在拉力中逐渐放长的吱呀声,车夫沉重的脚步咚咚地夯击石板。马在小跑,马蹄翻起来的时候,阳光刚刚可以在马蹄铁上聚光,然后,就黑下去了,被马蹄压到石头上,水汪汪地摊开。马车超过我时,从侧面就看见光线从马蹄与马蹄铁之间松动的间隙穿过,阳光像粘和剂一样,使蹄铁不至于脱落。马蹄稀里哗啦地响,让人联想起一只被火熬透了的铁铃铛,在冷却中开始被激烈的声音挣出了裂纹。现在,我只能看见挽马的后背,一根绳子耷拉在它的肛门处磨蹭,蛇一般试探着进或出,马不得不翘起尾巴,并不是高慢,而像个伸向天空的可笑的拖帚,挽马被几乎垂直的阳光罩定,影子缩小成马蹄下的黑灰,马的前蹄总是在影子的边缘反复踩踏,它不满足于影子老是赶在自己前面。在不停的翻飞里,影子就像一小块煤,在渐渐地变成粉末。
  但粉末突然飞了起来,黑蝴蝶那样飞起来。
  马车渐渐慢下来,挽马的姿势很笨拙,四蹄总是在地面拖拉,影子陡然浪到了身体前面,然后又退回到身体下。这是一个速度矫正的短暂过程,在巨大的重力较量下,挽马正在失去提前加速带来的冲力,惯性在消失,在耗尽。在马车彻底停止的一瞬,马提起了前蹄,犹豫着伸向影子之外的石板。哦,刚好前面有一个小洼坑,深黄色的液体,多半是牲畜的尿,从后面看上去,正泛起金汁的波光。挽马像一个不谙水性的小心人,前蹄刚刚触及水面,镜子碎了,却被灼伤了似的收回了这次试探。马的拉力和本身的体重,正被两根牵引绳带往身后,这使得它的重心被提高,提高到一个无法控制的高度,因此它的腿蹄是脱力的,有一种蹈空的轻和软。马车巨大的后坐力粉碎了马伸腿迈步的企图,马只好把腿收回来,回落到一个它认可的重心位置,这是输的开始。马是输家,开始了可怕的后退。车夫狂叫起来,嗷嗷嗷的,他没有使用鞭子,鞭子扔在煤堆里,一截手柄露出来,像一根灌足了春药的性器,赤裸裸地挺立。车夫的吆喝声使空气进一步闷热,他企图用命令来制止不同力量的反复,命令总比鞭子快速,命令是蛰伏在蹄子里的脚筋,命令暴跳而起,可以将四只马蹄涨满、撑圆,逼住一切退缩和疼痛。
  车夫的暴喝在空气里弥漫,把四周的蝉鸣悉数撕破,谁也无汗可出,无论是他,挽马,还是我,乃至四下躲闪的行人。马被命令僵在那里,它完全明白车夫暴喝的意思,停止了向前跨步的徒劳努力,四蹄钉住,却向后犁动。马蹄铁与石板缓慢而吃力地摩擦,蹄铁逐渐咬住了石头,有一种彼此进入的奇怪声音,并不尖锐,而是形状和性质在蜕变。时间粘腻腻的,正在被这个细节逐步回放,然后定格。在稍微的凝滞之后,四条惨白的滑痕开始延长,不像是滑出来的,倒像是石头本身的纹路。马剧烈地扭动腰身,那个拖帚一样的尾巴举起来,有长矛的愤怒,所有的马尾硬得笔直,阳光在尾束间纠结,它发黑的肛门还垂着一根顽固的草茎,因为马身剧烈的收缩也翘直了尸体。挽马疯了一样地刨着石板,它不断在找一个发力的机会,但机会总是被越来越后仰的身体中心挪移到那看不见的虚空里,但是挽马还是在找,就像多年前身无分文的我在人海里找一个可以载走饥渴的分币。那腾踏的蹄声就像镔铁皮在被一双巨手随意撕裂一样,被揉软,揉成一团,然后轻飘飘抛出去,抛成皮和光,但车子仍然缓慢地后退,叽叽嘎嘎,有一种散架的征兆。我感到阳光正倒扑下来,四周黑了,突然间,马跪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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