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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6年第1期

异人

作者:马笑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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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头不会做田,卖的是粗笨力气。大人们白天要出工,哪天没煤烧了,又脱不开身,屋里的伢子也不愿去受那个罪,往往就喊黑头去。黑头用的是队上特制的一对大箩筐,扁担和绳索也比平常的厚实一倍。他在三江岭煤矿一现身,矿上的人都围过来,指指点点,好像看什么稀奇把戏。黑头只不过是装上煤炭,踩紧,压平,又在上面堆一座小煤山,然后挑起就走。据煤矿的人说,将近三百斤的煤压在肩上,他好像没什么感觉,走得风快,只有那条扁担被拖得往两边坠,让人总担心会断在路上。
  我们下午在溪中洗澡,快到吃夜饭的时候,才赤条条地爬上来,在草间枝上寻各自的短裤。这时远远地就看到黑头回来了。他丝毫不露疲惫之态,也没看到咬着牙齿做发狠用力状,好像肩上挑的是两担菜。我们兴奋地大喊,黑头。他咧嘴一笑,露出口白牙——我们这里的人从小喝山泉水,牙齿又白又牢固,到七十岁还咬得骨头烂。到了主人家,他把箩筐一放,也不进屋,就在坪里站着。凡是请黑头挑煤的,都要管顿饱饭。主人家捧出一只海碗,一钵子酸菜,一鼎锅红薯饭。黑头眼睛发光,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把碗包过来。他装饭跟装煤一样,盛满,压紧,一海碗少说也有五两。就着血红的酸辣椒或是酸水直流的萝卜,他一气吃了五碗。再看看鼎锅,已经现底了。给他煮的饭,是六成红薯四成糙米。就算是这样,在那个缺米少油的年代,主人家仍觉得是个负担。轻易大家不喊他的。更多时候是村里做事,请他帮忙。公家饭,他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没人会觉得心痛。每当村长或是队长出现在茅草屋前,黑头脸上就显出欢喜的神态,因为他可以彻底地饱吃一顿了。
  那个年代,毛家爹爹最喜欢修路,修水库。他大手一挥,全国人民都要放下手里活计,齐齐地奔赴火热的战场,没有什么价钱讲的。湖南是毛爹的老家,大伙更不能落在后面,扫他的面子,所以修得格外积极。村里凡是要出这样的工,黑头总是头个被喊去的。他一个人能干三个人的活,谁都愿意要他。爸爸跟黑头一起出过几次工,据他说,修六都冲水库时,需要打桩。别人抡起大锤,咬着牙齿,四五锤擂下去,还不一定打得牢。黑头是一锤一桩,打得死稳。有人跟黑头打赌,要他把块石头抱起,移到坝上去。两百斤的青石,尽是棱角,还要上个坡。我爸爸劝他莫赌。但是一锅萝卜煮肥肉的赌注,吊起了黑头的胃口,他一门心思全奔那块石头去了,我爸的话,根本就没听到。
  黑头抱起石头那刻,爸爸说他的心都紧了一下。黑头两臂的肉一坨坨地鼓出来,好像要把皮胀破。每一脚踩下去,坡就簌簌地响。每一脚抬起来,下面就出现出个船形的坑。他越往上面走,跟他打赌的那家伙就越往人群背后躲,好像是看到了山里的妖怪在一步一步逼向他。等到黑头上了坡,却没有立刻甩下石头,而是深吸一口气,脸上肌肉抖了两抖,慢慢地,轻轻地,把石头放在坝上,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当黑头完全站直,爸爸看到他胸脯上一片红,原来皮都被石头的棱角刮烂了。黑头却好像没有感觉到,咧嘴向大家一笑。人群静寂了两分钟,那个下赌注的人“哇”地叫了一声,转身就跑。黑头却没想到他是想赖账,还是站在那里憨憨地笑。但大家都愤怒起来,一齐把那人拦住,硬让他出了一锅萝卜煮肥肉的钱。我爸爸说,黑头坐在地上,吃得那个欢啊,好像前世从没吃到过肉。大家看着,嘴里涨水,但谁也没有上去挖一瓢。每个人都觉得,这一锅萝卜煮肥肉,只能是黑头吃,谁也没资格去分他的。
  除了吃,干活,黑头剩下的事就是睡觉。他是合上眼就能发出鼾声的。工地上经常开大会。有时是坐在地上开,有时大家就站在那里,张着嘴巴,呆呆地听着领导的英明指示。黑头开会就是睡觉,把头靠在膝头,鼻子里便开始做雷响。好在他总是在最靠后的位置,领导可以装做没听见。让爸爸惊奇的是,他站着也能睡,而且头并不垂下,照样对着前方,脸上现出恬然的表情,三尺长的口水直往地上坠。这种本事,只有马才有。黑头却比任何一匹马都能睡。中午的日头毒得很,阳光就好像鞭子抽在身上。地上的石头又烫又硬,烙得人背疼。黑头却能在这个时候,赤着上身,倒在地上,呼呼大睡,浑身冒着精光,远远地看去,真像是一头巨兽。有次下暴雨,把工地的棚子都冲垮了。大家晚上没地方睡,只好躲到岩洞里去。洞里也湿得很,一脚下去能踩出水来。有岩石铺底的地方,又透着寒意。睡在这样的地方,照样会得风湿。大伙只有坐着抽烟,谈女人——这两件事最长农民的精神。黑头却不会抽烟,对女人也没兴趣,躺在冰凉的石地上,胸脯一起一伏,推都推不醒。第二天起来,大伙都以为他起码要得个伤风,哪晓得气色好得很,证明昨晚那一觉睡得沉,睡得香,地上的寒气根本就攻不进他体内。爸爸说黑头其实是个力大无穷的月里毛毛,体内一团元气未损,百邪不侵。我当时不太懂,黑头那高那大,怎么会是月里毛毛呢?现在想来,爸爸说的很有道理,因为黑头对男女之事根本就不懂,还处在先天混沌状态。
  我们村里有个婆娘,叫金花,骚劲之大,铁打的裤裆都挡不住,连自己男人的哥哥都偷。据说元伢子贵宝他们,也都是在她身上启蒙的。有天她到溪里去洗菜,正好黑头从水里泡完澡出来,身上一块烂布都没挂。看到那婆娘,黑头毫不躲避,咧嘴一笑,竟然走了过去。金花婆娘被骇住了,竟挪不开步子。从这婆娘身边走过,黑头根本没再看她,就往茅草屋走去。好半天才回过神来,金花婆娘的心怦怦地直跳。她偷过那么多人,却还没见过谁的家伙大过黑头。越想她越来神,看看四下无人,竟然挎着篮没洗的菜,往茅草屋走去。其实我也在溪里泡澡,短裤挂在岸边的桃树上,见这婆娘来了,赶忙躲在块石头背后。这下好了,我立马蹿了出来,套上短裤,蹑手蹑脚绕到屋后面。这屋没有窗的,用木板当墙,拼得很不严实,到处透光。凑到个较大的缝隙,我的呼吸立刻就变得急促起来。金花婆娘站在床前,居然脱下了裤子,对着黑头媚笑。黑头呆呆地望着她,张着个嘴。见黑头站着不动,金花那个骚婆娘居然伸手去摸黑头的底下。还没挨着边,黑头就怪叫一声,好像撞见鬼一样,转身就跑了出去。留下那婆娘愣在那里,过了一会才恨恨地骂了句,蠢宝,系上裤子,挽起篮子,腰身一扭一扭地走了出去。只有我,浑身冒火,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只想把桃花喊到山上,按住猛干一回。但桃花已许了乡会计的儿子,我这辈子是莫想了。
  黑头虽然不想女人,不抽烟,但要填饱他的肚子,却越来越难。水库隔几年才修一次,路搞好了也不得再动。到我们家里都难得吃上顿饱饭的时候,就没人喊黑头去做工了。看他饿得慌,像头野兽到处乱转,口里嗷嗷乱叫,村长怕出事,就指点他到城里去。城里路子多一点,说不定能填饱肚子。村长送佛送上天,还特意跟乡公社开拖拉机的何师傅讲好,要他载着黑头进城。
  后来黑头再没回来过。我最后一次看到黑头,就是见他靠在何师傅的拖拉机上,一个人把整个车厢都占了。我发现黑头的眼神居然流露出前所未有的哀伤和无助。那个从未去过的陌生地方,大概让他第一次感到了迷茫。我大声喊了一句,黑头。黑头看着我,很久才咧开嘴一笑。他的笑还是很羞涩,很慌乱,永远都好像是第一次学会笑。
  
  三
  
  国家恢复高考那年,我去县一中复课。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机会的。我是搭帮有个表哥,在公安局当了个副队长。他跟教委、学校都熟悉,打个招呼就成了。我表哥是个很的人,说起话来口气冲得要死,走路眼睛都是看着天上的。他喜欢喝酒,看到我居然滴酒不沾,大为生气,甚至质疑我是不是霍家的种。为了把我培养出来,没事就喊我过去,让表嫂炒两个辣子菜,把装酒的塑料壶拎出来——这种塑料壶呈长方形,有嘴,带盖子,可装十斤酒,在乡下,它另一种用途是盛农药。表哥是用碗来训练我的:一只青花菜碗,盛满,怕有半斤。我是馋下酒菜炒得香,而且居然还有肉,难得吃到啊——就算是农药,也喝了。起初一碗下去,我要晕上半天。后来练出来了,喝个三四斤米酒,不成问题。表哥这才承认我是霍家的人。霍家的人,血管里流的那不是血,是酒。表哥一顿可喝五斤,喝遍公安局无敌手,但他还不是霍家嫡传,只能算是外戚。我爸爸能喝满满一壶,十斤整,而且喝完后还能下田做工,把秧插得整整齐齐,熨帖得很。过年的时候,表哥都要跟我爸拼酒,每次都大败而归,不得不在心里说个服字。他之所以看得起我屋里,肯帮我的忙,跟爸爸能喝有很大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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