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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6年第1期

异人

作者:马笑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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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表哥喝上一碗,嘴巴子就打开了,天南地北地跟我闲扯。黑头的下落,我就是从他嘴里知道的。黑头进了城后,根本找不到路——城里人看到他那副样子,骇得赶快把门关上了,哪里还敢请他做工。饿得肚皮贴脊梁背,黑头在街上嗷嗷乱叫,眼睛冒着精光,走过的人腿都被他骇软。有个叫陈瑞生的人却瞄上了黑头,请他吃烤红薯。一气吞下六个后,黑头摸了摸肚子,对陈瑞生咧嘴一笑,就跟着他走了。
  陈瑞生是个惯犯,他看上黑头,就是想找个帮手。三天后,这两个人把百货公司的仓库门撬开了,拖了两板车货出来。但货还没有脱手,表哥就在农机厂后面的茅草地找到了他们。二十多个人围住这两把脚,但没有一个敢上去。倒是带来的狼狗比较勇猛,冲了上去,却被陈瑞生一脚踢翻在地上,当场就没气了。陈瑞生鼓起眼睛,对黑头说,打。黑头就抡起板车,一顿乱舞,三丈之内,风卷黄尘,气势凌人。表哥立刻找到了开枪的理由,一枪就打在黑头大腿上。板车照样舞得厉害,而且好像就要砸到他头上来了。咬咬牙,表哥把枪口移上,扣下扳机。只听得一声狂吼,板车飞了起来,对着表哥撞来。他做死地往旁边一跳,板车撞到后面一个民兵肚子上,当时就把他的大肠挤了出来。几个人同时开了枪,黑头才轰然倒地,只有那双眼睛还不肯合上,睁得比牛眼还大。
  听到此处,我眼睛竟然有点酸,似乎有两滴泪爬出了眼角。不好怪表哥他们的,仰头喝了口酒,我恨恨地说,那个陈瑞生呢?
  跑了?
  我几乎跳了起来,怎么不捉住他?
  表哥告诉我,陈瑞生趁他们对付黑头的时候,跑上农机厂墙头就没影了。我更加不解了,农机厂的墙那么高,爬上去得费点时间,完全可以把他从容抓获嘛。
  告诉你是跑,不是爬。
  我无法想像他是怎么在竖立的墙体上跑步的。见我一副疑惑兼冷笑的表情,表哥觉得有必要把陈瑞生的事说详细点,免得我误会是他们故意放走了这家伙。
  陈瑞生以前家境很好,街上好几个药铺子都是他屋里的。公私合营后,他爸爸还是药材公司的经理。但一到“文革”,下场就很凄惨,被红卫兵按在地上,用带铜扣的皮带抽。可能是抽得过瘾,收不住手,最后把脑浆都打了出来。他爸爸一死,妈妈也两眼一抹,上了吊。不过逼死他爸爸的那几个人,后来都失了踪,连尸首都找不到。公安部门都怀疑是陈瑞生干的。因为这家伙从小不好读书,专喜练武。所谓“穷文富武”,他家里有钱,请得起好师傅。
  陈瑞生的武功到底练到什么地步,很少有人知道,但对付那几个毛还没长全的革命小将,想必是绰绰有余。但这家伙光棍一条,神出鬼没,根本就找他的人不到。街坊邻居们也都觉得陈家太惨,公安前来调查,老大爷老太婆们都是摇着蒲扇围上来,抖着没牙的嘴巴说,你们莫做得太绝了。不少公安也是街上的人,回到家里,父母在餐桌上都骂那些红卫兵,说,死得好,都死光了,这天下才太平。公安们想起这些革命小将也太嚣张了,说不定哪天会搞到自己头上,也就没了什么热情,把这事搁了起来。死人的那一派红卫兵不耐烦了,打算自己行动,管它有没有证据,先把陈瑞生抓住,在他肚子上戳几个洞再说。但还没动手,他们就遭到了另一派的偷袭,头头被当场打死,革命的旗帜被敌人踩在了脚下。这场火并惊动了省革委,专门派人下来调查。最后两派都被勒令解散。大家的注意力都转移到这件惊天大案上,陈瑞生的那点事,简直不算什么。等他重新出现在街上时,大家都忘了他跟几个红卫兵的死有关,问的第一句话居然是,到哪里发财去了?
  陈瑞生嘿嘿一笑,这个世道,还发什么卵财,不饿死就算好的。
  话是这么说,但他间半个月都要到外面砍两斤肉,打一壶酒,日子居然过得比革命群众要好。大家心里都重新滋长起对资本家崽崽的痛恨,好几个替陈瑞生父母之死打抱不平的人,又暗地举报他有可能是美蒋特务,床底下还埋着金条。公安来他家里翻了一遍,除了四面墙,一张床,一面烂席子,就是陈瑞生这一百多斤肉了。问他怎么有钱买肉打酒,陈瑞生说,我替人做工,当然要把肚子填饱啦。公安质问他,那为什么别的劳动人民只有红薯饭吃,你却喝酒吃肉?打了个哈哈,陈瑞生说,我是把吃几天的钱,攒做一顿吃了。毛主席说得好,伤人十指,不如断人一指。吃饭也是这样,与其吃十餐红薯饭,不如吃一顿肉。公安记得毛爹说过前一句,但后面的话是不是讲过,摸不准。反正毛爹经常有指示下来,与其信其无,不如信其有,便不再深究,只有教育他要向劳动人民看齐,根除身上的资产阶级习气,努力改造自己,成为革命大家庭中的一员。陈瑞生连连点头,表示自己现在靠力气吃饭,已是劳动人民中的一员了。
  陈瑞生所说的替人做工,其实就是翻过别人的墙,撬开别人的箱子,拿走别人的票证和钱。票证可以买公家的肉,钱可以打私人的酒。陈瑞生在城里不敢多作案,怕人想到他头上来,更多的是在农村转悠。有次他窜到一个村子里,看到人家屋檐下摆着一副好棺材,漆得乌黑发亮。陈瑞生瞄上了这副棺材,想着这么好的寿材,运到城里,贱卖给别人,起码可以弄个十来块钱。主意一定,他就跑到附近的山坳里,找了块好草皮,倒头便睡。等到深夜一点,别人都已倦得要死,纷纷栽在床上,他却精神抖擞地竖了起来。
  陈瑞生是做江洋大盗的料,非但脚步轻捷,有横排八步的功夫,能沿斜线在墙身连跑八步,然后晃身站立墙头,而且练成了一双猫眼,在乡里的夜路上溜,跟白天走在城里的直道上没什么分别。只是乡里狗多,听到个屁响也会放肆地嚎起来。凡是蹿到陈瑞生面前来的,喊过两声后,就会被他一脚踢断颈脖,到阎王老子那里叫去了。踢翻两只后,其他的狗嗅到了死亡之气,都把嘴巴闭得贴紧,缩回到暗影中去。陈瑞生得以从容地驮起棺材,反手托住朝下的一头,大步而去。路过田地的时候,他看到地里的萝卜长得好,又把棺材放下,推开棺盖,扯一个萝卜就往棺材里撂一个,最后几乎把半亩地的萝卜都扯光。背着这一棺材萝卜,走了三十里夜路,陈瑞生大摇大摆进了城,把这副棺材运进了家。等到天光了,他就出去砍了斤把肉,回来熬了一锅萝卜煮肉,饱饱地吃了顿后,才躺下来一觉睡到天黑。
  讲到这里的时候,我实在忍不住了,打断了表哥,你说他一个人把棺材驮了回来?
  未必还有两个人?
  那棺材肯定很薄很小吧?
  哪里。松木板,两寸厚,丈把长。
  那起码有两百斤。
  那肯定。加上一棺材萝卜,怕有三百斤去了。
  他就那样用两只手反托着?一个人哪有那么大的手劲喽!
  表哥十分理解我的疑惑,表示要不是自己办的这件案,他也难以相信。表哥说就在陈瑞生睡觉的时候,丢了棺材的那一家闹翻了天。棺材是这家的老头年轻时置下的,每年都要漆一道,已经打理了三四十年了,只等一朝撒手西去,有个睡长觉的好地方。没想到早上起来一瞧,看门狗死在院子里,两百斤重的棺材居然没了影子。这一急,痰气上涌,老头当场就中了风。他家里的子孙带着拼命的架势,把全村都翻了个底朝天,连村长家的地窖都下去看了。最后还是邻村的一个细伢子过来玩,看到这情形,连忙报告说他昨晚半夜起来上厕所,看到有个人背着个长东西,往城里那边走。这家的男人马上沿路追了过去。一路追一路问,倒还有几个人,昨晚上都看见了这个背着棺材的家伙在月光下前行。当时他们都认为是碰到了什么鬼怪,骇得连忙藏了起来。还有一个站在萝卜地里嚎道,哪个剁脑壳的偷了我半亩地的萝卜,他何事这么毒喽?偷几个十几个无所谓啦,他娘的怎么就偷了这么多?丢棺材的那一伙大声对这人说,我们一副棺材都被人偷了,你掉点萝卜算什么?此人立刻跳脚大骂,大清早的,开口闭口就是棺材,真的是背时。两边几乎要打起来,幸亏被其他做工的人劝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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