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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6年第5期

布达拉宫后面(散文)

作者:格 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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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之所以能把愤怒压住,是因为这件事它首先是个谜团,其次它才有伤我的尊严。如果这个谜团揭开,还指不定怎么回事,也许离我的尊严还远远的。因此我转过身面对那几位少年时的脸上就全是迷惑。我的脸上写的不是愤怒,甚至不是厌恶,而是为什么,是个问号。
  随着我转身面对他们,他们的所有动作也都僵住。他们已离开了那个台阶,两个在前,三个在后地跟着我。有一个孩子半蹲着,正在捡起地上的石子,为继续袭击我准备着武器。
  从距离上,他们离我很近,不足十米的距离,投掷石子的命中率不应该是零。从我的角度,我是个很大的目标。虽然我是个移动靶,但我那种缓慢的行进和不躲闪的合作态度,应该不会影响他们的成绩。显然,他们并不想准确地击中目标。他们甚至得刻意避免击中目标。但他们想让我这个移动目标知道,你在被袭击。
  在我面对他们的那几秒里,我一言不发。他们也不说话。然后我继续走。我身边的石子又开始了跳动。我的这种冷漠态度,使他们觉得他们的事情刚刚做了一半。如果我怒骂他们,事情也就抵达了圆满的尾声。看来是我自己故意拖延了这一事件,并使之无法顺利地结束。
  终于,我的路走到了头,丁字路口。我得向右或向左转。散步最好没有方向,而此时此地,我想有方向都难。在这里,拉萨,左或右都是陌生的,都是第一次涉足。我不知道向左转会看到什么,发生什么,它通向什么地方?向右转会给我带来什么?我着意记了一两个路标,不然我没有把握会准确地找回住所。
  我向右转弯了。一栋漂亮的石头别墅的高墙,挡住了那些石子。我感到他们并没有追上来,并没有与我一同右转。他们的耐力显然不如我。他们希望我能与他们的石子碰撞,既而实现他们与我碰撞的目的。我的态度使他们觉得没有意思了。像往一口深不见底的井里扔下一块石头,等了许久,没有听见期望的咕咚声。
  接下来,没有了石子在我的身后跳,我开始进一步思考这件事。
  从小我就是个受人尊敬的人。小学我是班长,中学我是最优秀的好学生,然后我就为人师表做教师。我从未被如此侮辱过。我的自尊心应该是那种没有经过磕碰的完整和易碎。我应该容易被激怒。
  但这种极具侮辱性的行为,却没有力量把我激怒。我不是一个脾气好的人,甚至脾气很不好,是容易拍案而起的那种性格。但在这一事情上,我表现出了超常的冷静,我从那些孩子的眼神、姿态里得出了一个结论:这一事件的责任在我身上,是我触发了它,只是我不能觉察。
  我一定要把它弄清楚,至少我要把它想清楚。以我的性格,这件事想要在我的手上溜过去是不可能的。我会把它煮熟,然后切开。
  第二天,我有了一个打开这一谜团的机会。我的同学次仁罗布给我送茶叶来了。他从小在拉萨八廓街(又名八角街)长大,他应该明白那些拉萨少年的心理。我接过那盒云南同学千里迢迢委托一个进藏演出的舞蹈演员带给他的茶叶,并亲手用简陋的玻璃杯冲了两杯茶,拉开了与他详细探讨这一事件的架势。我相信他只要一开口,就会真相大白。我开始向他详细描述那些在我的身边滚动的石子,间或喝一口云南同学送来的茶。那茶可真是好啊。我的口述要比我的文字叙述略逊一筹,但我不至于说不清楚,从而导致他听不明白。我一边笨拙地口述,一边查看一下他的脸色。我的精力的大部分用在了把昨天的事件叙述清楚上,我的眼睛盯着茶杯里的茶叶的时候多,但他脸上突然涌上来的痛苦神情还是让我看到了。当我觉得说完了,以这是为什么结束我的讲述时,他很僵硬地看着我,思维像是遇到了一个什么阻碍,一下子卡在了那里,不能动了。他话少,并且出言谨慎(喝醉了例外)。在他突然把话题切换到那个云南来的彝族舞蹈演员上时,我就放弃了追问。我看那些石子没有击中我,却重重地击中了他。
  这个疑问只好暂时悬置,我等着它预热,自己炸开。
  疑问似乎比我更心急。它又暗暗给了我一个剖开它自己的机会。仅仅是过了几天,当我的另一个同学旦巴亚尔杰来看望我时,那个疑问被他亲手揭开了。我并没有把那个疑问端出来让他解决,我已经放弃了向他们征集答案的想法。因为罗布的神情吓着了我。我是由他的一个意外举动,突然明白的。也就是旦巴他并不知道我的疑问。他糊里糊涂地为我揭开了那个关于石子的疑问。这类似刑警侦破乙案,却意外地发现了悬置已久的甲案的线索。
  旦巴坐在沙发上同我聊天,还时不时地插进些黄段子。刚谈了不到半小时,他的朋友来电话邀他到宗角禄康公园喝茶。他决定把我带上,介绍给他的工作在西藏艺术研究所的朋友努木认识。
  从我的住所到宗角禄康,其实很近。大约五百米。我们决定走过去。下午四时,拉萨的太阳正燃烧到最炙热的时刻。在拉萨,我几乎是手不离伞,而且是涂了一层防紫外线物质的天堂牌阳伞。次仁罗布紫外线过敏,被太阳晒到的皮肤要起一层红色小疙瘩。我说你就不好想点什么办法?他说我一个男的总不能出门打个伞吧。这样,拉萨的男人在烈日下行走,一副把头上的太阳不当回事的样子。在我看来,在烈日下的拉萨街头行走,就如同走在狂风暴雨里一样。
  我把自己罩在那把粉色的阳伞里,旦巴的脑袋则浸泡在可怕的光线里。我试图用一把伞罩住我们两个。但遮住了他的头,我的一个肩就露到了外面。我的浅色的丝绸上衣可能比我的皮肤更怕太阳,说不定会被晒得冒了烟。他说算了,还是保住一个吧。
  就在他说完只保我一个人不到两分钟,他突然夺过我手里的伞,将自己的头及上半身严严地罩住,而置我于危险的阳光里不顾。一直走到宗角禄康见到他的朋友努木,坐在一棵大柳树的阴凉下面,他才把伞还给了我。而此时,我的脸已经晒得像在锅里蒸过的螃蟹。原来他说的只保一个保的却是他!这个事情也具有谜团的性质。石子一案还悬而未决,阳伞案又发。
  喝茶时,我没忍住问他为什么抢我的伞?他斜了我一眼说,你还好意思问!你看你穿的。
  我穿着一件粉色丝绸外衣。西式,长袖,和服领。下面是黑色裙子,侧开缝,长度过膝了。我穿的怎么了?在我审视了一遍我的衣裙之后,我理直气壮。我这衣服别说在街上走,别说在露天公园喝茶,完全可以出席任何庄严的会议!
  他又看我一眼,看来她是不知道,他对微笑着的努木说。
  你不应该穿裙子!你应该穿裤子!他的语气像颁布一项法令。
  为什么?西藏有自己的法律?而且还细致到了妇女的衣饰?
  因为穿裙子的是妓女。这谁都知道。
  可是我刚刚知道。
  我想起同罗布在街上打车。他坚决不答应我要坐敞棚人力三轮车的要求,而一定要把我塞入价钱贵三倍还多的茶色玻璃的富康轿车;在冲赛康,我仰着头看两边林立的店铺,同时注意别撞了人或被别人撞上。突然,我的裙子下裸露在外面的小腿上猛的一凉。我感觉是水,但哪来的水?一会,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从我的身边跑过去了,手里拎着一把黄绿相间的水枪;旦巴在街上一定是遇到了熟人,他没像罗布那样把我藏起来,而是抢我的伞,把自己藏了起来。
  到此,我已不生旦巴的气。因为那伞撑在我的头上,挡住的是阳光,而那一刻撑在旦巴的头上,挡住的就不仅仅是阳光。我为我的普通的伞能在关键时刻呵护他的贞洁而感到欣慰。
  他进一步向我阐述穿裙子给我和他们带来的危害:你没发现吗?他爱用设问句。本地妇女是决不穿裙子的。她们用穿裤子来与内地涌来的穿裙子的妓女相区别,或者说她们不屑穿裙子,因为裙子已经被玷污了。他的汉语说得还行,但他一说长句子我就紧张。刚才他说的裤子与裙子的那个最长的句子没犯什么要命的语法错误。他是藏语作家,犯汉语错误得从轻量刑。他说,前几年,拉萨妇女穿着灰暗的裤子,举行了针对艳丽的裙子的抗议游行。抗议书递交到了全国妇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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