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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7年第5期

在天之上,地之下

作者:夏 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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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中堂公寓的高墙让我感觉到我和一座城市的隔绝。
  我的房间的背后就是那道高墙,有着玻璃刺和荆棘网。高墙之外是一条穿街而过的马路。
  马路之侧是一个自由买卖的市场。过市场是一居民区,与居民区相邻的是一别墅区,那里亭台楼榭,宝马香车。坐在房间里,我看不见高墙之外的景观,但能听到高墙之外的声音,汽车的鸣笛、市场的叫卖和人声的嘈杂。让我感觉兴奋的是响彻在西苑机场的飞机的轰鸣声,飞机升起或者降落的巨大音响震撼着我的身心,令我感觉到生之冲动。
  我觉得很好。即使在隔绝的时候,一个封闭的世界已被打开。
  公寓从早晨9点到下午6点是安静的。人们离开,去做各自的工作。院子里一条狼狗在困倦之中打盹,穿着狐皮领皮大衣的房东在那些房间里穿梭巡视,他的女人用纱巾包着头发抡着扫帚清扫院落。我坐在靠窗的一张木桌前,我的面前是一叠稿纸,我要把它们一张一张地写满汉字。窗外有阳光进来,在光线穿透窗帘的时候,我看见纤尘飘舞。虽然居于陋室,但这样的时刻使我深怀感恩。
  在我的书桌或者枕边,放着很多书籍,书中有很多的印迹。那是我在矿井之下用手翻动纸页留下的手印。我一直觉得我是一个心有黑暗的人,我是一个携带着黑暗四处游走的人。在很长的时间里,我固执地不断书写着黑暗的经验。我试图用笔把它们从我内心移开。但是每一次书写都是一次重温和回望,我终于发现我无法剥离它们。它们沉积在我的意识里,经验中,也沉积在我的内心里。
  作为一个从矿区走出来的一无所有的年轻人,那时候我遇到最多的就是隔绝。
  我看着那些豪华的别墅区,我意识到我跟财富和资本的隔绝;我看着那些学院和机关,我体验到跟体制的隔绝——我知道那是我永远都不能进入的;而那些市民悠闲的面影也是我无法企及的,因为户籍的隔离使我从属于一个自然的群体——外来人口。我的居住地,我的医疗,我的教育,我的人身安全以及言论、出版及思想的自由在这座他人之城不受任何保护。
  我没有畏惧。我想我可以检视一下我的生存能力,看看在没有这些依附物的时候能不能生存下来,能不能像人一样活下去。在京郊张中堂公寓住下来的那一刻,我对穷困中的自己说:我愿意像一位诗人所说的那样,缄口沉默,踏上漫长、严峻的毕达哥拉斯的岁月,用圣者的眼和心维持在角落的生活,做杂活,受苦,哭泣,服贱役——有尊严地活着。就像我已经做过的那样。
  
  有很长时间,每个星期我都会坐一辆快要散架的公共汽车进城。
  进城的道路坑坑洼洼,汽车剧烈颠簸,黑色的烟尘弥漫天空,落下黑色的沙粒,车上乘客的头发、身上,甚至嘴里都有很多黑色的沙粒。我穿过这些黑色的烟尘和沙粒进城去,我带着我的零用钱,我会把城里的三家分布在不同街区的书店逛遍。
  没有人能比我更热爱书籍。我在书店开架售书之后,怀着爱情般的心意走进那些插在书架上的书籍前。我用心辨识它们,我选择到的每一本书都成为我挚爱的朋友。我怀揣着它们,在颠簸的汽车里,在烟尘弥漫的天空下返家,我如获珍宝。
  矿井成了我的学堂。我每天去做工,每天也去读书。通过阅读我认识他人也认识自己,认识世界也认识现实。海明威、卡夫卡、杰克·伦敦、罗素、茨威格、萨特和尼采是我在那个时候认识的。他们是我在黑暗生活中的精神导师。他们让我看到别样的生活,别样的生命和灵魂。
  在我看来,词语是有光泽的。一本书被我打开,我在黑暗之中跟它们相遇,那些词语因为它们身上所蕴涵的意义令我感觉慰藉和温暖。词语对我来说就是道路。我沿着词语的指引行进,我会走出身处的现实,走向人类丰富而广阔的生活——精神的生活、心灵的生活以及情感的生活。那时候,阅读施加给我的是一种悲怆感。悲怆感的来源是我看到除了黑暗中的生存还有别样的生存。他们拥有自由的意志和自由的生活。阅读使我看见我和那种自由意志自由心灵和自由生活的隔绝。
  
  从前,我是个胆小如鼠的人。我畏惧暴力、血腥和冲突。看见有人打架,只要见血就慌张,因为惊悸而颤抖。
  有一个人,我在街上遇见他,毫无理由,他就打了我一个耳光。我根本想不起来我在什么时候认识他,但是他动手打了我。
  我记得那是一个欢庆的时刻,爆竹声持续不断地在街上炸开,矿区家家户户彩灯高悬。我戴着皮帽,穿着臃肿的棉衣,手持一根香头,我口袋里揣着拆散的鞭炮,站在街上扔爆竹玩。对我而言,那原本是欢乐的时刻。但是突然,那个人走到我面前,他不分青红皂白挥手就打了我,我的棉帽被打飞,落在远处的雪地里。我奔过去弯腰要捡的时候,他飞起一脚棉帽又被踢飞。人的生命中充满偶然性,并被偶然性所改变。我觉得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就是我们偶然性生存的一个证据。那个时刻到来的时候,我内心的结构就被改变。我没有再燃放鞭炮,它们互相拥挤着躺在我衣服的口袋里,而那枝被我用来放爆竹的香火逐渐幽暗。我神情沮丧地走回被积雪埋起来的家,我躲在一间狭小的暗黑的小屋里,我没有开灯,在黑暗中坐着,我觉得黑暗在那时成为土壤,为我掩埋着深植内心的仇恨的种子。
  除夕来临,很多人都在为即将到来的新年蓄积着欢乐的情绪,随时准备把自己抛掷到欢乐的漩涡中。我的父亲坐在灶前,他系着皮围裙的腿上放着一颗硕大的猪头,被滚烫的开水浸泡已久的猪头,夹在父亲的双腿间,它的黑色的毛发已经被父亲用尖利的石块除净。为了使猪头更干净,父亲用一根在炉膛里烧红的火钩烫猪头残存的猪毛,猪头冒着青烟,弥漫出焦糊的气息。这是父亲为我们准备的年筵。母亲则盘坐在炕头,为弟弟缝制着棉衣,弟弟依偎在母亲腿边,等待着那件棉衣在母亲手里最后的完工,弟弟准备穿着它飞奔而去,寻找他一年中最快乐的时光。
  仇恨使我对周围的欢乐视而不见。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我起身在黑暗中开始翻箱倒柜,我很想找到一把刀,或者什么别的利器。
  我觉得我应该有那样的东西。我想象我随身带着它们,那将是我力量和勇气的延伸。我当然不会去随便欺负和加害他人,但是它们可以在别人欺负和加害我的时候发挥作用。我开遍了所有的抽屉,把里边放的杂乱什物倾倒出来;我还找遍了那些布包和袋子,摸透了每个角落,但是没有那样的东西。我沮丧地发现我和我的家人是太良善、太温驯了。那时候我不仅重新打量自己,也打量我的亲人,打量我们共同的生活。事情就是这么蹊跷,我们对自己的审查对生活的反省可能仅仅是因为瞬间而来的事物。我们被那样的事物所改变。我看中了父亲手里那把伸在炉膛里加热的火钩,灶火映红父亲的手臂,那根在黑暗中炽红的火钩烧灼着我的双目。我悲伤地想象着我手握火钩奔走在雪地的情景,我不顾一切寻找着我的仇人,我看见我挥舞烧红的铁钩朝我的仇人的头顶刨去,因为用力,火钩在打击之下变得弯曲,而那个曾经打过我耳光的人在我的激烈凶猛的打击之下猝不及防,哀求呼告。我没有一丝怜悯之心,直到把他打倒为止。
  比我手舞火钩刨向我的仇人更悲伤的是我从幻觉中醒来的时候,我发现那柄火钩是在父亲手上,而我无论如何是不会把它刨到一个人的头上的,即使我深怀仇恨。我缺乏勇气,也没有恨的意志,我只有默默吞咽内心被欺辱之后的羞耻感。是的,我现在觉得羞耻感和爱一样对人重要。仇恨和怜悯一样有益于人的精神成长。它们使我们正视现实,正视我们生存的世界。我觉得正是从那个时刻开始,我放弃了对人无条件的信任,抛弃了我对世界无原则的幻想。
  
  我家的门在那个时候被敲响,是拳头擂在门板上的声音。从窗看出去,有人站在院子里,在叫父亲的名字,我听见父亲去开门,他把猪头放到灶台,解开围裙,他走路的时候踢翻了地上的凳子,父亲一边开门一边骂:着急球甚呢,老子过年都过不消停。门外站着一个黑衣男人,他叫父亲出去。他跟父亲说着什么话,我听不清楚,也没想听清楚。我看见父亲回到屋披了件褂子就出门了。灶台上摆着父亲烫了一半的猪头,地上是父亲正在洗涤的带鱼和猪的大肠,父亲很忙,他只有在除夕的时候才有空闲的时间,他正在为我们准备丰盛的年筵。但是父亲没有完成他的工作就被人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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