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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7年第6期

从中兴路到邮局

作者:郑小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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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这样一边走一边想,到了东坑车站。过马路,去车站,然后折进了候车室,去看车次,去湖南的车,郴州、常德、益阳、汉寿、蓝山、娄底、邵阳……去湖北的车,监利、黄石、襄樊、石首、恩施、十堰……去四川的车,南充、达州、营山、广安、宜宾……去河南,去江西,去广西。我一般会在车站走上一会儿,去车站的邮政报刊亭,看这里的《作品与争鸣》杂志是不是来了,这本杂志,我有时买,有时不买。我听见有人从我旁边走过,打着手机,说着广东方言,我来广东几年了,对粤话一句也不懂,但是我依旧从声调中感觉到这个女孩子在跟电话中的人吵架。我转过头,看见一位很时尚的女孩子,穿着低腰裤,紧身衣服,将身体该隆起的部位很夸张的凸了出来,上衣短了一点儿,裤子也短了一点,露出一大段腰肢。她转过身去,我看见一大段股沟露在外面,她高声说着一些我听不懂的话,步子很大,来回走动着。她每走一步,我都担心她的低腰裤会掉下来,髋骨部位的黑紧身裤随着步伐起伏着。我看见几个在候车的男人盯在女孩子露出来的身体上瞅着,我恨不得马上找件衣服将她裸露出来的身体部位包裹起来。她的声音越来越大,身体幅度也越来越大,我越来越担心她的低腰裤会掉下来,去深圳的车来了,她上车了。
  转过车站邮政报刊亭,我看见一个少女迎面走了过来,她背着一个大包,一手拖着一个皮箱,另一只手拎着一个塑料桶。她走一下,停一下,很吃力。我朝她走了过去,背上背着的包很大,半弯着腰,皮箱是银灰色的,拉杆也是银灰的,红色的柄,两个塑料轮子在地上滚动着,右手中塑料桶是天蓝色,塞满了装着鞋子的塑料,七八个红色、绿色、蓝色的塑料衣架,在铁丝钩上还压着一张竹席子,东西很重,她的脸憋得通红。她走一段又停一段,有穿着义务治安装的摩托车司机跟了上来,询问了一句,又开着摩托车走了。我经过她们身边,朝她看了看,她也朝我看了看,低下头,放下蓝色塑料桶,甩了甩手,半弯着腰,站在那里。我只看了一眼,便把目光移开了。她还在打量着我,她站起来,又拎起桶,我回过头,我的目光碰到了她的目光。她朝我笑了笑,她的牙齿很白,我也只是笑,然后她把目光投向远方,我也转过去。我又转过去,她正朝我看,我们这样相互躲闪,又相互追寻着,我朝南,她朝北,她没有走多远又停下,甩手,放下手拖箱的拉杆,放下蓝色塑料桶,我在想象着她桶里装着鞋子、洗衣粉、洗发水、碗、盆、勺子、牙膏、杯子,这些都用塑料袋装好,放在上面,如果她走得急的话,还有来不及晒干的衣服。我出厂的时候,就是她这个样子,拖着沉重的行李与疲惫,在路上走着。我突然想起我的朋友谢湘南的一首诗来“在细雨中一个女子提着行李/她朝我走来,我刚吃过中午饭/她有点瘦,路显得有点宽/……/她们的细腰沉向一边/行李,一只箱子,过于沉重/我想走过扛起那只箱子/她的生活,但我们素不相识//很多次我就背着行李这样行走/在城市辗转,希望/一个女子迎面走来//”这首诗,我读过很多次,我每次背着行李时,便会想起这首诗,我不断地回头看她,她朝着与我相反的方向走去,我一直在想,她要去哪里?
  一直到我遇见这棵树,我才没有回头看那个提着沉重行李的少女。一棵很年轻的树,它被前几天的台风连根拔起,横卧在绿化带上,压着几株绿水仙。这是一棵从外地移过来的树种,像我们一样,都是外来者。根很浅,很小,黑黑的一团,根须多,很拥挤盘成一团,现在让风生生地从地里拖了出来,向路人展示着,这是一棵外来的植物。我突然有一种悲凉,是的,人活着,就像一棵树,要把根扎稳一些,扎深一些,这样才会不怕风吹,不怕雨打,活着,要有一个强大的根。根深,枝叶才繁茂,这是母亲常常对我说的一句话。说这话时,母亲总会指着院子里的那棵百年老槐树,你看吧,它的根扎得很深,所以才会长得这么高大,伸出那么长的手向高处抓着清新的空气,抓着最先到达的阳光,天空比大地爱干净一些,那些混浊的空气与阳光都沉在底下了,离天空远远的。在这个城市里,我何尝不是一棵外来的树,我像一棵浮萍一样在这个城市里飘来飘去,伸出细小的手想抓住点什么,但是我细小的手还没有挨着泥土,一阵浪打了过来,我又被吹走了。这些年,我从一个小镇到另一个小镇,从一个工业区到另一个工业区,从一个工厂到另一个工厂,从一个工种到另一个工种,玩具厂的装配工、家俱厂的统计员、注塑厂的啤工、五金厂的机器操作工、电子厂的车间管理员、五金厂的文员……我不知道以后,我还会在这个城市的哪个镇,哪个工厂,以什么样的身份出现。更不知道,哪场命运的台风,会把我像这棵树一样,连根拔起!这样的心情一直影响到我穿过十五分钟路程。
  世纪广场便在眼前,我曾在三首诗歌中写到的世纪广场。我会看广场上那些站在健身器材上的人,绝大部分像我一样是外来者,他们吊着、跑着、甩着、拉着,有的则沿着单低杆攀援着,有的在做引体向上,有的纯粹站着,没有动,嗑瓜子,聊天、阳光很好,照在他们的脸上。不远处的草坪的石凳上坐着不少人,背后是红色的钟楼,我看了看钟,十点过五分,我常常会注意那钟楼的尖顶,想起电影里的一个情节,一个人爬到钟楼的尖顶翻动着巨大的指针,我忘记了片名,也忘记了内容,只依稀地记得这些。钟楼的门锁着,但是有很大门缝,我探头探脑地朝里面看了看,里面是不是住着一个敲钟人,但是什么都没有看见。广场周围有不少商贩,有卖水果的、卖甘蔗的、卖烤红薯的、掷圈中奖的、汽枪打汽球的……我经过时,他们总会说,一元十枪,一元十枪,烤红薯,新鲜的烤红薯,我看着那皱皱的淡黄的烤红薯,它们是不是新鲜?我为什么要想呢,我又不买。我继续朝前走,过马路,去家家乐商场停下,上三楼找书。余秋雨、鲁迅、冰心、《读者》、《知音》、《家庭》……我随便翻了一下,实在没有我想要的书,下楼,继续朝前走。
  从家家乐超市往邮局方向过一百米,东坑农信用社,我排队,在自动取款机前面,取钱,一百,二百。每次取完钱,我把钱向着那个针孔摄像头照一下,再照一下,我同事说她的朋友曾在自动取款机里取到过假钱,我不信,但是我还是得照一下。再往前,广东发展银行、中兴手机城、尚尔服装店。我拐进了东坑最繁华的地带了,一排排敞开着大嘴的时装店、鞋店、专卖店、化妆品店……人很多,相互挤着、压着。我总觉得这里的繁华不是属于我,空空落落的,找不到方向。在这个城市里,我是一个无根的人,如果不是需要买服装或者化妆品,我一定会选择快速地走,很快,像一条鱼一样不断从缓慢行走的人流游了过去。如果是买衣服,我会去原品,而买化妆品,我会去富华。其它铺面,我很少去的。十分钟后,我拐到了万盛购物广场,再向前行,有一个报刊亭。三年来,每个月我都会来这个报刊亭,买我想买的杂志,它们是《散文》、《散文选刊》、《小说月报》、《星星诗刊》、《诗刊》、《散文百家》、《散文诗》。跟我一起来的同事拐进了万盛广场。
  我穿过马路,到达了我要到达的地方,东坑邮局。星期天,邮局的人很多。我站在汇兑窗口前排队,站在我前面的是一对大约四十岁左右的夫妻,男的很矮,大约一米五多一点点,很瘦小,衣服很脏,看样子是在建筑工地干活的打工者。他们瘦小得让我担心他们是如何扛得动生活的重担,一阵风就会把他们的身体吹跑得很远。他们交谈着,我听不懂他们的方言。我站着,捏着手中汇款单,它们是我的稿费单,三十块、六十块、八十五块、四十块、十块、一百三十块。它们是湖北、湖南、长安、虎门、无锡、广州寄来的。汇兑的队伍很长。他们来自四川、贵州、云南、江西、湖北、湖南、重庆。跟我一样,胸前挂着厂牌,穿着电子厂服。五金厂、塑胶厂、玩具厂。灰色的、暗红的、淡蓝的厂服。三百块、四百块、一千块、六百块寄到他们来的乡、村、屯、坳、坪、坝、寨、畈、沟。他们高矮胖瘦不一、粗犷豪爽不一、细腻纤细不一、美丑漂亮不一。他们操着带有乡、村、屯、坳、坪、坝、寨、畈、沟的方言。他们排着长长的队,一个,两个,三个,四个……我数了一下,排在我前面有十六个人,我又向后看了一下,排在我后面的人更多了。我前面的那对夫妻还在交谈着,女的扯了扯男的,他们手中拿着是一张空白的汇款票据,那个男的看了看周围的人,走了出去,女的站在我前面,我看见那个男的走到黄色桌子前,拿起笔,在汇款票据上写字。我隔他大约有两米远,他拿起圆珠笔,像使尽了力气,在纸上划着,很吃力的样子,划了一阵,显然他写错了。他把汇款单揉成一团,用手抓了抓脑袋,又找了一张汇款单再写。他想了一会儿,又拾起那张被他揉碎了的汇款单,小心翼翼地铺开,朝纸上看几眼,再在新的那张写几笔,再看几眼,再写几笔。排在队伍中的女人看着她丈夫,眼里露出了一种羞涩。那个男的居然又写错了,他再把单据揉了一下。她移动一下脚步,看样子想去看看她的丈夫,她向前移动了一步,又看了看队伍,再站在队伍中,侧着身子,看着丈夫。前面只剩下四个人了,男的走了过来,把汇款单递给他的妻子。我顺便看了一眼,那张汇款单已经被他揉得皱巴巴的,蓝色圆珠笔字划得如同蝌蚪在蠕动,头大尾小,有好些地方因为用力过度,划破的纸,蓝色的字迹因为手指过多的涂抹而显得灰头灰脸。妻子从衣服口袋里抽了出来,是四张百元钞票,我这才发现妻子左手一直放在衣服口袋,原来是手掌里握着钱。他们把汇款单与钞票放在一块,我突然想起宋世安的诗句来,“你贴身捏出五张崭新的百元大钞,神情莫名紧张/我试图看看纸币是否滚烫,却遭受你怀疑的目光//你谨慎。你把钱数了又数。你没有放弃对任何陌生人的防范/我有点犹豫。我故作镇定转移目光。我后退几步让你安心”他们瞅了瞅周围,我退了半步。轮到他们了,我站在黄色的警戒线之外。
  
  郑小琼,诗人,现居广东东莞。主要著作有《夜晚的深度》等,曾在本刊发表诗作《深夜火车》、《动物》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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