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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7年第6期

姥爷三记

作者:李 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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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曾提到他最先追随的连长,“文化人!”他说。听妈妈讲,那连长在“文革”中处境不好,姥爷辗转听来消息后,很多天不能安睡。一个人发呆的时候,常常就念出声来:“文化人!”
  姥爷便是因此盼望子女成为“文化人”的么?姥爷有七个孩子,无论如何艰难,他都要供养孩子们读书。然而很奇怪地,子女们大都不肯好好读书,煤矿子弟学校的学生,好像都习惯了成绩不好,勉强上完初中就算。妈妈这个大女儿是个异数,她好学,而且够聪明。从初中开始,便到离家五六个小时路程的市六中读书,没有车通,要走路的。妈妈说,每周从家带一兜馒头、一罐咸菜去学校。工人村外有一座煤山,是上学、回家的必经之路。周末的傍晚,姥姥总是走上一个多小时,在山那边等她;她从中午就开始往家走,冬天天黑得早,走到黝黑的煤山那里,怕得要命,就大声喊着“娘”、“娘”,一路飞奔,直到听到姥姥在那边一声一声的答应,直到一头扎入姥姥怀里,嗓子哑了,眼泪也出来了,又笑了。这样一路拔尖读到高三,妈妈眼看着有可能实现姥爷的心愿,成为老魏家头一个、那个年代尚十分稀罕的“大学生”,“文革”来了,停学闹革命。
  “文革”结束的前一年,我来到世上,好像从此就得了姥爷的专宠。上小学了,妈妈和姥爷便开始以“大学生”唤我。妈妈是一种很甜美的、戏谑的声音;姥爷则大气得多,仿佛那是已经拥有的未来。
  我果然上了大学,而且仿佛再也上不到头似的。有时我想,那是姥爷、妈妈、全家人……有意无意,念了多少期待的咒在里边,让我转不出去了吧。
  上了学,以后呢?我自己不知道,只觉得姥爷又高兴,又有点等不及的怅惘。还记得一次看望他,他穿上我买的棉内衣,微笑着说:花上我乖丫头的钱喽。但他岂是等待我赚钱养家的时刻?
  我看着他慢慢衰弱下去,看着他眼睛里的光亮渐渐淡了……我知道他所期待我的,我不但没有达到,甚至我还不知道,那是什么。
  或者,其实他也不能分明他的期待?
  我越来越想姥爷,在每一次想念中,我希望能接近他的目光,能破译那光亮,能……说出我的忏悔:我早就远离了他!想念,是在找回去的路,回到姥爷身边的路,梦也是。亡灵有知,姥爷即使不能因我的梦得到那白石的家,也会笑了吧?
  2002年8月24日复旦北区公寓
  
  后记:
  写完上文的一年,想起姥爷我依然有种心底悬空的不安。在这难言的不安中,在那些温暖的记忆里,一件事顽强地浮出来。
  从初二还是初三开始,我承担了一项秘密的任务:替姥爷写信。他口述,我执笔(姥爷在部队认字,能够读书看报,但不能写)。秘密,是因为不让我对人讲,而且这信写成了,不要我写信封,不要我投递。信的内容,大抵是痛骂他所亲见的贪官污吏,讲述老百姓的受苦与愤怒,要求上察民情,整顿吏治。当年的原话我多忘了,只记得姥爷虽讲着讲着就脸色涨红眼睛闪亮,言语却还是很克制的。记得为他写过这样一段话:这个样子,还是咱共产党的干部吗?共产党不为了老百姓,还叫共产党吗?这个情况国家要再是不管,就失了民心啦!再要打仗,老百姓还会支持咱们?
  其实每封信大约都有类似意思的表达,而我之所以清楚记得这几句,是因为那是我最后一次替姥爷写信了。
  那是高二的暑假,炎热的午后,姥爷兴冲冲从矿上来到城里,从那只我熟悉的黑色人造革包里捧出用报纸裹着的几串紫葡萄,那是姥爷亲手种的。院里的葡萄架,曾是我小时候和小舅舅玩乐的宝地;葡萄熟了的时候,便和姥爷一起,拿着大剪刀摘葡萄,那最好最漂亮的几串,总是留给我的。渐渐长大了,我不愿坐一个多小时车再走半个小时路,去爬那闷热虫咬的葡萄架了,但姥爷依然等着我,他必要看着那最好最大的几串,留心不让别人摘了。常常是季节将过了,姥爷亲自带了那熟到一碰就会散落的几串葡萄,过来看我。这一天就是如此,我把葡萄放到果盘里,安置姥爷喝茶歇息。茶水热,姥爷等不及它凉,就开口道:丫头,给姥爷写封信吧。那时十六、七岁的我,已经开始自以为是,只觉得姥爷持续不断的秘密“进谏”不但无用,且有些可笑。数年来我只管恭恭敬敬地写,不耐烦的心思却已日渐滋生;正如同我对姥爷的感情——我以为是永远在那里的——在一个新长成的年轻人对周遭世界的夸张睥睨中,正可耻地、悲剧地褪色。
  我还是依言拿了笔,铺开姥爷不知哪里弄来的几张皱巴巴的、没有“抬头”(厂矿企业的名字)的白纸,听他严肃了脸色,一字一句地讲。正是写完上面所说的一段话,等着姥爷沉思下文的时候,我无聊地用钢笔帽一下一下敲着桌子,嘀咕了一句:写这个,有什么用。我没有直视姥爷的眼睛,然而分明感到,姥爷发着光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了。我小心望过去,姥爷脸上显出一种奇怪的表情,是什么呢?生气?伤心?好像都不是。其时的我不能读懂,或者我从未读过姥爷。这只是个瞬间。姥爷恢复了平静温和的脸色:好,就写到这儿吧。
  从此以后,姥爷再没有让我写过信,我很快忘记了那一瞬间心里隐隐的不安。而我与姥爷的距离,愈来愈远了。
  姥爷去世了,在我的想念中,这件往事如此隐忍而顽强地出现了——是的,我曾经想要回避它,忘记它,但它一直在那里,噬咬着我。无知者的无畏,不是都能够宽宥的。
  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那些喧腾的岁月里,在那些忘记是写给“中纪委”还是甚样国家部门的秘密信件里,姥爷给我留下了交织着温柔与忏悔的记忆。那是一个大学生和知识分子最瞩目和昂扬的年代,我的眼里没有姥爷。他也未必有意投入时代潮流,他只是以他的方式,守护着他的信仰,那是他的使命,已经化作他生活的一部分。
  那个时候,他也眼睁睁看着我急不可待地走出童年,一步步远离他,他早就知道他的葡萄他的微笑留不住我了!但他未必料到这孩子青春无知的杀伤力。这狂妄的孩子,毫无负担地承受了他的爱,毫无负担地把他抛开,又毫无负担地来伤害他珍贵的内心了!
  今天,是我28岁的生日。烛光里我又看到姥爷的微笑,他仍在佑护我!
  长大,必定要经历对爱他之人的背叛和伤害吗?
  2003年9月9日复旦北区公寓
  
  后后记:
  姥爷去世三年,姥姥也走了。
  那一年春节,是姥爷的三周年祭,他不再孤单了。
  晚上,妈妈和我偎在暖和的被窝里,絮絮地说着姥姥病中的种种。突然,妈妈说:我有个秘密哎,谁都不知道的秘密。
  妈妈?秘密?
  我侧起半边身子,盯着妈妈,她的眼睛微红,有闪闪的光。神情里,好像有点得意——你们都不知道!又好像有点伤感。
  “我不是你姥爷的亲生孩子,”妈妈终于说,“还有你二姨。”
  其实是很简单的故事,或者说,是那个年代特别普通的事情。但即便妈妈自己,也是凭着模糊的幼年记忆和点点滴滴亲戚交往的线索,逐渐确定这个事实的。
  妈妈的讲述零零落落,从一个模糊又鲜明、烙在她心里的记忆碎片开始:她很小的年龄,也许两三岁?和二姨一起,蜷在姥姥身边,盖着一张又小又薄的被子。冷极了。是那种冷得睡不着的感觉,把这一幕铭刻在妈妈的大脑皮层里。长大后她才会围绕着这一幕想:那是在一个乡村里。应该是爸爸的家。爸爸呢?不知道。
  还有面条。总是面条。清水里几丝黄白的面。是不是还没断奶就开始吃这个了,好像是姥姥的奶水不够,面条小孩子能消化。长大后她就不爱吃面条。
  原来这就是我家作为一个地道的河南家庭,却很少吃面条的历史根源。
  接下来的记忆,却是一个人继续在这个村子里生活,在叫作“姑妈”的家里。姥姥和二姨不见了。再后来,到了姥爷家。
  推算起来,应该是姥爷复员后,娶了带着两个孩子的寡妇——我的姥姥,带着她们离开家乡,来到了煤矿工人村。妈妈先被留在那应该是生父的姐妹的姑妈家,大概是到了上学的年龄,把她接到了矿上。
  我说:六岁!那应该记忆很清晰了!晓得事了!
  妈妈说,不不,不清晰。从小到大都没人跟她提过,好像没有这回事,渐渐就忘了。
  “那二姨知道吗?”
  “知道。”从家乡来的亲戚有意无意留下了痕迹,唤起了记忆。她和二姨在各自有了家庭之后,才私下谈起了她们的身世。
  “你大舅、二舅、其他几个姨,到现在也不知道。”
  我忽近忽远地想着,是啊,妈妈和二姨的圆脸和眼睛像姥姥,也都像姥姥一样比较温和沉默;三姨、四姨和小姨都是瘦瘦的鹅蛋脸,像姥爷,脾气也都继承了姥爷的爽利火暴。
  姊妹中,二姨离家最早,吃苦多,对姥姥姥爷实心眼的孝顺,对兄弟姐妹实心眼的友爱,嘴上说不出,那从不会为自己想的样子,是到了有些“傻”的地步——却同姥爷神似的!
  以前妈妈每次说起二姨的掉泪,我只想到怜惜这个“傻妹妹”,现在看来,是不是也有那隐秘的血缘关系的无意识拨动……
  “你姥姥生病这几年,有时候我特别想问她:‘妈,那个生我的爹,是个什么人?是做啥的?’”
  妈妈想着说着,露出了淡淡的笑容。她没问。她不忍心问?姥姥病后,神志也渐渐开始不清了。妈妈,她有一些遗憾吗?她有过委屈吗?她有个秘密,可她自己也不清楚这秘密。如果姥姥不想说,或想不起来说,她不问,她让姥姥带着秘密走了,无论那是苦痛还是快乐……
  妈妈的眼睛似乎真的湿了,但她仍在微笑。爹娘离去了,她还有子女的人生要照看。人生艰难,但姥爷领着他们,坦坦荡荡、自自然然地过来了。即便有秘密,何关遗憾——
  自小,姥爷最宠聪明伶俐的三姨,最关照、信任会读书的妈妈;他常惩罚顽皮的小舅舅,也打过倔起来死不讲话、其实最像他的二姨。姥爷心无挂碍地抚养了他们。那是他的本色。他从不提——也许他根本忘了!
  “妈妈!”我突然发现了一个问题,“也就是说,我和姥爷,没有血缘关系?”
  妈妈想了一下:“呵……应该是的。”
  姥爷啊,丫头想你。
  2006年8月11日北京荷塘
  
  李娜,学者,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舞鹤创作与现代台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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