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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8年第2期

葛亮小说专辑

作者:葛 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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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候的阿霞,却是很安静的。她往往是拿来一小箩纸巾,一个人躲在角落里慢慢地折。开始动作是机械的,中规中矩的,她脸上的神情也是相当肃穆的,是完成使命的样子。渐渐自己也感到烦腻了,就折出许多花样来,脸色也跟着活泼了。折的多是些中看不中用的形状,很繁复,但失去了纸巾的功能。这时候,如果有人问,阿霞,你折的什么啊!她就会把先前折好的模型迅速地抖开,再规规矩矩地折成千篇一律的样子。
  
  终于有一次,在下午一场酣畅淋漓的牌局之后,我起身去厕所。经过阿霞的时候,突然听到她大声地说,你怎么跟他们一样哦,你是大学生哎!
  我回过头去,看到她十分认真的表情,脸色又是通红的,却是个悲愤的模样。我一时间语塞,仿佛又是秀才遇到兵了。
  拌凉菜的四川师傅小李,就打着哈哈说,阿霞妹子看不上我们,看上状元郎哩。大家就很凑趣地笑,是替我解围的。
  阿霞却恶狠狠地接上去,我就是看不上你们,我就看得上状元郎。我家弟弟就是个状元郎。我诧异极了,因为这些话阿霞几乎是喊出来的,肩膀抖动着,竟像是歇斯底里了。她大而空洞的眼睛却是要将我吸进去一样。我突然有些恐惧,觉得自己好像前世亏欠了她。
  大家散去了,阿霞重新坐了下来,认认真真地将纸巾折下去。
  
  接下来的下午,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原本是可以不发生的。
  我们的工友里,有个安姐。是个很温柔和善的人,对谁都很好,还都是默默的好。这种好的表现往往是拾遗补缺的形式,你制服穿得不整齐,她叫住你,给你理理顺;你给客人擦桌子,匆忙了,擦得不干净,她就过去给你补上一把;你有事要找人代班,常常也第一个想到她。她是个最好说话的人。
  我刚来的时候,安姐已经怀孕四个月了。按理讲,这样的体力活,是不好做下去了。可大家知道她家里要钱用,也因为她的好,都没有人说什么。杨经理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只是让大家关照着她。后来有次姚伯伯看见了,很惊奇似的,说这个样子,出了事怎么办,当场就要辞掉她。安姐不说话,眼睛却红了。她换了衣服出来,去经理室结账。杨经理却跟她说,你留下吧,我跟姚总讲了。姚总说,总归你不要硬撑着做。
  傍晚是生意的高峰,又是周末,这样的时候,再多的人手也是嫌不够的。大家都很忙乱,安姐却在这个时候出了差错。其实不是很大的事情,安姐端着一碗汤面,摆到桌上的时候倾斜了一下,洒出了一些到外面,却又溅到一位女客的裙子上,这客人自然是很恼怒,当场站起来,说了批评的话。其实公平地讲,这些话讲得是不过分的,这客人也是知识分子模样,无非说的是些大着肚子怎么还出来做事之类的,说得安姐把头深深低下去。这种事情在餐厅里也是常有,大家也没太在意,知道杨经理远远看见了,自然会过去摆平。可是这回,却看到阿霞拎着拖把,几个箭步过来,指着那女客的鼻子破口大骂,虽是带着乡音,却听得出骂得很难听,翻来覆去只是几句,句句都是关于女性最隐秘的部位。那女客愣住了,突然神色紧张起来,脸开始红一阵白一阵。阿霞却越骂越勇,女客竟不知如何还口,终于哭了。这一幕来得突然,众人都有些发怔,待到安姐醒悟,要掩住阿霞的口,经理已经过来了。经理呵斥着,阿霞却还在骂,失控似的,骂的话还是苍白而不堪,眼里却闪出了光芒,仿佛是成就了一番事业。
  啪!杨经理一个巴掌重重落在了阿霞的脸上,她自己的手先缩回去。阿霞呆了一下,脸上泛起了奇异的笑容。她拾起拖把,十分镇定地走了。
  我很吃惊。杨经理在给客人赔不是。客人这时终于缓过神来,嘴里劈里啪啦,把原本对着阿霞的针尖麦芒都向杨经理射过来。杨经理没有一丝愤怒的神气,躬着背,嘴里絮絮地说着什么。在旁人看来,她却是忍辱负重的。
  晚上我加班,打烊的时候,杨经理端着一杯茶,深深地叹了口气,对我说,这回,阿霞可能真的是留不住了。
  接下来,我就知道了阿霞的事情。阿霞姓陈,她的父亲原本是面馆里的白案师傅,在店里做了很久的。手艺好,人也好。他没了老婆,留下一儿一女。小的是儿子,是他很骄傲的,在县里上了技专,在当地就是有了大出息了。陈师傅每每说起来,脸上都带了光,说他一个人跑到城里来打工,就是为了供儿子读书。女儿他就很少提,似乎也不愿意提。众人也并不问,想这些乡下的姑娘,也是大同小异的。陈师傅为人勤勉,为了多挣些钱,就常给人代班,经常是没日没夜。终于有一天,他在蒸小笼包的时候打起了瞌睡,懵懵懂懂,整只手就伸进了做肉馅的搅拌机里,机器运转得快,他来不及抽出来,当场手就没了。这件事很不幸,虽是因为他自己的疏忽,大家却都很同情。姚伯伯给他算了工伤,支了两万块给他,又想到他以后日子的难过,就又多加了一万。按理这件事情,店里对他是很厚了。可他从医院出来,到了店里,当着众人的面就给姚伯伯跪下了,说姚总对他恩重如山,可他却还有件开不了口的事。然后他就说,自己现在算是失去劳动能力了,将来总怕要坐吃山空,家里还有个上学的孩子,这就是难上加难。他想着,能不能让闺女来接他的班,好歹家里还有个挣钱的人。姚伯伯问起这女儿能做什么,他也是反反复复地说,什么都能做,什么都能做。
  阿霞到来的时候,众人是喜欢的。一来心里多少都带着些怜悯,二来阿霞的样子很敦厚,说起话来,似乎也很规矩。她自然是不会做白案的,经理开始分配她些轻省的活,她就很勤力。比如折纸巾,因为枯燥,别人往往做起来三心二意。可她却心无旁骛似的,折起来,像是开动了马达的机器,无休无止的,总要外力的介入才停得下来。也是这件事,让人开始觉得她似乎有些发痴。她的手脚其实又是粗笨的。日子久些了,经理也试着让她做复杂些的活,比如给客人上菜。她上手的碗盏,却经常遭受破损的命运。可是她的记忆力,似乎又是异乎寻常的好。因为给客人落单这样的事,在餐厅里为了运作的快捷,所有的菜式都是排了编号的,就是一道菜对应一个编号。服务生到了后厨,直接把编号给师傅就好了。这就很考验服务生的反应能力,客人点了菜,要立即落实到编号上。旺季里,店里有一百多道菜。刚来的工友,出错是常有的事。可是阿霞来那天,只把菜单看了一个中午,以后落单似乎就没出过错。这件事,被工友们传得有些神乎其神了。
  从此,经理就让阿霞专下心来,做拖地,折纸巾和落单这三样工作。这几样比起其他工友的工作,是见缝插针式的。虽然单调,阿霞却很尽责。好像是机器齿轮间的润滑剂,不显眼,却也不碍眼,是时时处处发挥着作用的。
  到了后来,大家发现了阿霞一些奇特的地方。在旁人最吵闹的时候,她往往是安静的。细细看去,她眉宇间这时候竟会带着悲意。这就和她敦厚的五官很不相称,生出了人小鬼大的滑稽。大家开始以为她是为了父亲,可到了她欢快的时候,似乎又判若两人,这就让人很费解。再到后来,她就在众人面前大起嗓子,开始说些不着边际的话,配合着粗鲁的举止。开始觉得她是孩子气。可有一回,一件极小的事情,竟让她嘶喊着,使劲地薅起自己的头发来。这实在就让人莫名其妙了。
  这样过了一个月,有天一个工友来,说是阿霞父亲的一个同乡终于告诉他一些内情。原来阿霞这孩子是有病的,是脑子的病,不知是何时落下的病根儿,总之发作起来是一时悲悲戚戚一时呼天喊地的。家里请过神,驱过邪,究竟也没有治好。不过这孩子不发病的时候,是极好极懂事的。大家纷纷颔首称是,心情却都很复杂。有人终于说,陈师傅这个人,把个有病的孩子送出来,怎么就放得下心来。又有人说,万一出了事,这不是给人家找麻烦么,看他老老实实的一个人,怎么就这样把姚总给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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