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99 聊天乃人生一乐

  Author :钱伯城

  Issue : 总第 152期

  Provenance :新民晚报

  Date :1993.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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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羲之《兰亭序》,我欣赏这几句话:“晤言一室之内”,“放浪形骸之外”,“曾不知老之将至”。真是道出了朋友相聚之乐。但是朋友相聚,乐在聊天,若相对无言,就乐不起来了。高僧参禅,对坐终日,不着一字,那是另一种境界,非我辈可学。我所喜欢的,清茶一杯,二三其人,互无戒心,话题不着边际,议论全无拘束,何妨东拉西扯,亦可南辕北辙。乘兴而来,兴尽即散,说过的话像空气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不必担心将来立案审查,揪为辫子。这样的聊天,可称为人生一乐了。

  曾记有一寓言:某神仙路遇三位凡人,俱属有缘,让他们各述所愿,一人愿富贵,另一人愿功名,神仙皆颔首云可。至第三人,却不需富贵,也不要功名,只求常有知友倾谈,以消永昼,于愿足矣。神仙大惊,说这般清福连我神仙也享受不到,你凡夫俗子何得有此奢望?自知无法满足世人要求,化阵清风逃逸而去。这虽近于笑话,但尘世扰扰,清闲难得,聊天之被列为清福,自不为过。

  聊天要有朋友。聊天难得,朋友更难得。在那政治运动不断的日子里,揭发批判,七斗八斗,人与人都成了乌眼鸡,朋友皆变路人。1957年“反右”斗争那一阵,有一天运动正当深入,一位同事(也是朋友)告诉我,我们共同认识的一位老先生,很关心我的处境。托他代为问候。我随口说:“他倒古道热肠。”话说一半,“热肠”二字尚未出口,心知不好,说漏了嘴,赶紧咽住,但“古道”二字已无法追回。果然第二天就在会上被揭发出来,连咽回去的“热肠”二字也挖吐出来,作为对抗运动、污蔑运动的“罪行”。从此方知,朋友与运动不能并存,同事与朋友也不能等同一气,没有米煮不成饭,没有朋友也就聊不起天了。

  但“嘤其鸣矣,求其友声”,人似乎有着嘤嘤求友的本能。不管多么恶劣的生态环境,也压抑不住友谊之花(虽然弱小可怜)在石隙岩缝中偷偷地含巷绽放。70年代初,进入了“斗批改”(事实是“斗批散”)阶段,百业萧条,万物凋零,对我们这些从“牛鬼蛇神”转为“死老虎”的人,管制也就有些松了,得以自由走动。我结识了两位画家。倒不是跟他们学画,而是成了聊天的朋友。他们都是80岁上下的老人了,名满天下,当然逃不了戴一顶“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的帽子,其中L大师还多戴一顶“现行反革命”的帽子。我在工厂“战高温”,经常做夜班,白天便有了时间,常去看他们,主要听他们闲谈几十年前的掌故,为前贤往哲的遗闻佚事、流风余韵而心醉。这时仿佛走进了另一个平和安祥的世界,那里朋友宽袍大袖,高谈阔论,诗酒风流。L大师不因头上有两顶帽子而感沉重,意气自如,谈笑风生,纵论当世英雄,大有舍我其谁的气概。Y大师为人,同他的水粉画、油画一样,笔笔工整,刻画精微,而又意韵流畅,如春云舒卷,蕙风微扬。他们都极健谈,不以我为后辈,视同至友,娓娓而言,有如汩汩的流水,遏止不住。但我们不谈政治。旧社会的茶馆酒楼,墙上大都贴一张“莫谈国事”的纸条,鲁迅因此为他的一本杂文集题名“准风月谈”。现在这类纸条没有了,但谈兴一浓,朋友间还是免不了要关心“国事”。如今Y大师仙去已久,L大师以近百岁高龄定居域外,回想那几年的相聚聊天,虽是在夹缝中求乐趣,但也自有其乐,只是恍同隔世了。

  改革开放以来,大环境宽松了,聊天不再成为禁区,这是政治清明、社会安定的表现,是盛世的气象。我愿为之欢呼。若问我近来与朋友们聊些什么,我说古今中外,天南海北,宇宙之大,苍蝇之微,都在聊中。只是大家越来越老,聊天的机会也越来越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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