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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35 棋中三昧
Author :文敏
Issue : 总第 180期
Provenance :西湖
Date :
Nation :中国
Translator :
忘忧清乐在棋枰
手谈、坐隐及忘忧之称，皆围棋别名。《世说新语》 云：“王中郎以围棋为坐隐，支公以围棋为手谈。”东晋祖纳又称围棋为“忘忧”。祖纳之弟祖逖北伐因无援而败，祖纳为之痛心疾首，终日消磨棋中，排遣心思。王隐劝其“惜寸阴”，答曰：“聊以忘忧耳!”这在祖纳是不得已的事情，可是在后人看来，如此逍遥忘世，便显得很雅，成了一种境界。作为士大夫文人雅好的“琴棋书画”之一的围棋，在中国文化的历史语境中，自有某种人格的意味，也留下了许多超凡脱俗的佳话。尤其魏晋南北朝时期，名士迭出，又推崇性情，因而弈道一事风靡不衰。综观当时风气纹枰对坐，便成真隐；拈子在手，足当清谈。
《晋书·裴秀传》记裴秀之涵养，便由围棋一事得见。裴秀在平东将军周馥的宴席上与人对局，周馥酒醉作疯，将裴秀一把拽倒在地，而裴秀竟“徐坐还起，复棋如故”。其实，这未必尽是涵养故，围棋本身具有怡情养性之功，一旦浸淫其中，恐怕也是心神廓然物我两忘。
“竹林七贤”之一的阮籍，也是弈道中人。据说，此公下起棋来更是忘乎所以。《晋书·阮籍传》述曰，阮母去世时，籍正与人弈棋，对方闻讯即请求中盘歇手，而阮籍却执意要将这盘棋下完。直到一局终了，阮籍“饮酒二斗，举声一号，吐血数升”。真是如痴如醉，亦悲亦壮。
又有孔融二子临祸更弈之事。据云，孔融因言得祸，被曹操砍了头。孔融的两个儿子才八九岁，其父被逮押的消息传来，二人正在弈棋，依然端坐不起。家中仆役急唤二位少爷赶快逃命，二人却道：“安有巢覆而孵卵不破哉?”仍是埋首棋枰，结果一同被抄斩。
据《水经注》二十二引《陈留志》，阮兰做开封县令时常邀客对局。一日夜里阮兰正与人弈棋，城中有强贼打劫，衙吏赶来禀报，此公置之不理，衙吏催曰：“外边打劫甚急!”阮兰却道：“局上也有劫，亦甚急!”
浩然、俊逸的风度背后，往往是一个沉痛的故事。两晋之后的王，豪迈之气青出于蓝，他的最后一盘棋便是无言的抗争。宋明帝刘忌惮王名重望高，派人给他送去毒酒一壶。敕书与毒酒同时到时，王正与棋友在局上打劫。直待棋局终了，将棋子一一收入盒中，王从容一揖，告诉对方，自己被赐死。又道：“此酒不可相劝。”取过一饮而尽。
后世宋徽宗的御制诗中，有吟围棋句，曰：“忘忧清乐在棋枰。”他未必能够理解晋六朝名士藉棋忘忧之衷曲，但多少也说到点子上了。
英雄儿女一枰棋
明太祖朱元璋棋兴颇浓，亦好设局做赌。民间盛传太祖与魏国公徐达赌棋，太祖棋艺未精，而徐达每于暗中逊让。有一回，君臣二人在南京水西门外莫愁湖畔对弈，太祖先问：“这莫愁湖美也不美?”徐达奏对：“陛下，眼前自是人间妙境，岂但言美!”太祖道：“好，今日这局棋可作一赌戏，你若赢得，朕将此湖赏赐与你。”言毕君臣各遣其子，一决高下。局终徐达果然胜一路。而太祖马上是一脸愠色，赏赐之事压根不提，真是要给徐达看颜色了。徐达乖觉，行棋间早已做好了铺垫，这当儿见皇上不悦，一骨碌跪下，口呼万岁，但言：“请陛下再观棋局。”太祖俯身细看，只见盘面上徐达的白子密密连成“万岁”二字，不由转怒为喜。于是当下颁诏，将莫愁湖赐与徐达。又将纹枰设局的这座楼宇取名为“胜棋楼”，赐联曰：“烟雨山河六朝梦，英雄儿女一枰棋。”
早年，徐达辅佐太祖打天下，戎马向前，确称英雄。这时候在太祖的棋上，却是得了便宜又卖乖，未免小人相。说来，同是君臣相处，朱元璋手下另一个大臣刘基，就不肯如此行事。据《元明类钞》记述，朱元璋也常召刘基对弈至深夜，太祖总不能赢。弈罢，太祖出一联，曰：“天作棋盘星作子，日月争光。”刘基随即应道：“ 雷为战鼓电作旗，风云际会。”对弈也好，对句也好，都不肯相让半分，可见此人耿直自持。刘基也是开国功臣，朱元璋得天下赖之谋划。天下已定，他就知道伴伺皇上的难处，因为不肯曲意迎奉，便于洪武四年早早辞官回家了。
无独有偶，刘基的儿子刘竟也是和他父亲一个脾气。洪武间，刘为谷王府长史，大概由于已有弈名，曾被燕王朱棣邀至燕都对弈。刘一连数胜，燕王自觉难堪，便要他高抬贵手，说：“你不能让我一点吗?”刘却正色拒道：“可让则让，不可让者不敢让也!”燕王就是后来的永乐皇帝（成祖），他是夺了建文帝的位子上去的，即位后便派人把刘逮入京城。刘很硬气，见了这位新皇上，不称“陛下”称“殿下”（这是对藩王的称呼），且指斥道：“殿下百世之后，仍逃不得一个‘篡’字!”未久，在狱中自杀。从下棋这等区区小事，到临变之大节，刘做人只是持正不阿，不该让者半步不让。其相持不让之中，倒是真正透出一股英雄气。
600年后回首，旧时烟雨早已归梦。金陵莫愁湖、胜棋楼至今犹在，留“英雄儿女一枰棋”与天下人思忖。
乘除天下事，围棋一局
纪昀《阅微草堂笔记》写到围棋一事，谓其曾祖时，家中有一空宅，名曰“绿意轩”，因废置已久，人迹罕至，经年为狐仙所居。狐仙行踪诡秘 ，平常隐而不现，亦不相犯于人。忽一日，只见轩窗半启，里边琴声悠扬，棋声丁丁……闻声而知，楼里必是一派消闲娱乐的怡然景象。纪家世代书香，这班狐仙竟而“居移气，养移体”，沾上了主人的雅癖，抚琴弈棋以消永昼。
《阅微草堂笔记》中还有一则“扶乩弈棋”的故事：公设坛扶乩，迎得大仙降坛，却不做诗，沙盘上自署“刘仲甫”。众人不知刘仲甫为谁，恰好有一围棋国手在侧，叹曰：“刘仲甫乃宋代国手，当年名满天下，无人能敌，棋艺可谓登峰造极，而今竟湮没无闻!”国手便请与仲甫对弈，仲甫于沙盘乩判曰：“弈则我必负。”国手觉机会难得，一再恳求，仲甫不得已，与之较量一局。弈罢，仲甫果然负半子。众人谓：“大仙有意饶让，是要奖掖后进吧。”乩判曰：“非也。虽说后人诸事不如古人，但弈棋一道却是今胜于昔。”国手闻言大惑不解，心想，照此说来，自己平日潜心研习古谱，岂不白费精神。仲甫仿佛已猜到他的心思，又道：“围棋一事，所以今胜于古，盖因世风日下，人心日趋狡诈。今人心计百出，善于倾轧而不留余地。如古人不肯为之事，今人敢为； 古人不敢冒之险，今人敢冒；古人不忍出之策，今人忍出。世间一切心计、手段，今人皆出于古人之上。弈者之术亦讲究心计手段，显见今人更精于此道。算来，宋元国手若与明代国手相争，已差一路，而今则差一路半矣。”国手问仲甫：“围棋一事，可有常胜之法?”曰：“无常胜之法，但有常不负之法。”问：“何为常不负之法?”曰：“不弈则常不负矣。”说到此端，仲甫劝导国手抛却胜负得失之心，谓弈事原为游戏之乐，若以逞名争利，不过一时之虚荣而已。这番话说得十分恳切，仲甫当年叱咤棋坛，可谓风光至极，而今亦竟鲜为人知，可见名利得失终是过眼烟云 。众人闻言，喟然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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