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24 “红魔房”之夜

  Author :李硕儒

  Issue : 总第 52期

  Provenance :追求

  Date :

  Nation :中国

  Translator :

  你信上说,让我写些“那个世界”的新鲜事儿,就把我在圣诞节之夜的一次经历写给你吧。

  我们是不过圣诞节的,因为我们不信天主,也不信耶稣。可在西方和第三世界,这一天——十二月二十五日,每个国家都是举国放假,教徒们在午夜十二点去教堂礼拜,娱乐场所通宵开放。

  吃完晚饭,内弟说:“今天是圣诞节,外边非常热闹。带你去夜总会玩玩吧,跳跳舞。”

  和一切在国内长大的人一样,提起夜总会,总有一种龌龊感和恐惧感。又因自己语言不通,口袋里没钱,万一碰到点什么事……可那隐隐的好奇心又在催动着自己,我终于点点头:“好的,我们去。”

  内弟发动起他的“逼鸠”车,说:“去‘红魔房’,那里热闹。”他见我有些疑惑,便稳操方向盘,笑笑说:“听着害怕,是吗?在巴黎,有一家夜总会就叫‘红魔房’,那里生意最好,世界驰名。三个法国女人来到这里,开了这间夜总会,也取了同样的名字,果然,成了洛美市最赚钱的一家夜总会。”

  “红魔房”位于洛美市中心的闹市区。这是一座赭红色的石造楼房,大门低矮狭窄,门上是用非洲木雕的风格雕成的巨型男女裸体人物像,门首挺立着一位着红色制服的男服务员。一层檐顶上特意覆盖了一层陈旧的稻草;二层楼上,则用七彩灯泡环绕廊檐。在它们的中心,是由一顶顶蘑菇伞组成的露天酒吧。

  我们没上楼,大门首的“红制服”恭敬地为我们拉开大门,内弟随手塞给他一百西非法郎(合人民币五角)的小费。走进大门,掀开紫丝绒长帘,眼前顿觉一片漆黑,嘈杂强烈的音乐则震动耳鼓。待到稍闭的眼睛睁开时,这才看清,丝绒长帘的左方弯角处,树立着一株松枝做成的圣诞树,上面,微弱的彩色灯炮正如萤火虫般地闪着光。舞池的顶端,光线幽暗的七彩巨灯疾速旋转着,一闪一灭,使得舞池周围的人的面颊忽白忽黑,忽红忽绿……这间大厅没有规则的形状,不圆,不方,这里突出一角,那里凹进一块,而那些同样不规则的、原木式的座椅、台桌就错落在那弯弯角角里。这里的光线更加幽暗,几乎每个顾客身旁都坐着舞女。他们吸着烟、喝着饮料,或亲昵絮语,或吻抱谈情,谁也不忌讳别人。

  据说,耶稣出生于隆冬季节,所以,圣诞节的典型标志总是冰雪和松柏。为了追求这种气氛,这里虽然四季盛夏,这一天,有的舞女不是头上围着狐狸尾巴,有的头上戴着兽皮做的式样别致的皮帽,有的用白纸做成雪花,到处抛洒。她们向顾客要钱、要礼品。要求请喝酒等,理由总是,“今天是圣诞节”!

  我们被打着手电筒的服务员让进一个角落里。刚刚坐定,要了饮料,两个十七八岁的黑人舞女就迈着迪斯科舞步奔向我们。

  “你好!”她用发音不准的中文说,接着,伸出腕上戴满手镯的手。我回握了她,她一下倚坐在我的身边,用手不停地抚弄着我的鬓发和颈脖。我有些害怕,不觉向内弟身边靠去。可另一位舞女已经搂着内弟的脖子,坐在我俩之间了。我惶惑而狼狈,对内弟说:“我们走吧。”

  他笑了,说:“没关系,别怕。你越怕,她越逗你。”

  果然,她更放肆地嘲弄我,竟把涂满唇膏的嘴伸了过来,企图吻我。我慌了,急得站了起来……看到这种神态,她咯咯大笑,拍了一下我的脸颊,两个舞女结伴走了。

  舞池里,顾客和舞女正随着强烈的音乐节拍舞着迪斯科。三、四支迪斯科舞曲后,忽然,灯光俱灭,音乐的节奏舒缓而轻飘,舞池里,一个个舞女紧依在顾客的怀抱里,轻轻地摇,缓缓地晃,他们在跳贴面舞……灯光复明时,有的顾客带走了中意的舞女,有的躲在座位里谈起交易——灵魂和肉体的交易。

  啊,我明白这个世界里夜总会的意义了。它,是舞厅,是娱乐场,同时,也是交易所,买卖灵魂和肉体的交易所。

  我正陷入沉思,一位白人姑娘站到我的身边。她讲英语,说:“请问,先生,您是中国人吗?”不知为什么,在这种场合,我不愿说出我的真实国籍,有点怕玷污她,呐呐地反问:“请问,你是哪国人?”

  “俄国。”她答。

  我立即转用俄语,开玩笑说,“娜达莎,还是卡捷琳娜?同志。”

  她开心地笑了,搂着我的肩头说:“都不是。我叫达尼娅,你就叫我达霞吧。你肯定是中国人,因为只有中国人,才大多数学过俄语。”她停了一下,说:“不知为什么,我见到中国人总感到特别亲切。也许因为我们是近邻,也许因为二十几年前,我们曾经是兄弟……可现在……”

  是因为远离家乡、孤身漂泊的感触吧,那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在我心里油然生起。听着她的话语,看着她有些哀戚的眼波,我对她不禁同情:“那么,你怎么到了这里,来干这个职业?”

  她眼睛暗淡下来,沉吟良久,才缓缓地说:“我本来是学机械制造的。在上大学的时候,一个偶然的机遇里,与一位阿拉伯留学生相爱了。他家是个巨商,还没毕业,他就把我带到北非。开始还好,我们生了两个孩子……可后来……他和一位法国姑娘同居了,我被赶出家门……”

  她碧兰的眼睛汪满了泪水,象一个春汛欲来的湖……她停顿了一下,可能为了平复自己的心潮,说:“我想回国,可一怕说不清这多年的遭遇,也怕家人和同学耻笑;我想找工作,可这里没什么工业,更何谈机械制造!再说,当了多年的家庭主妇,学的专业也大都荒疏了,没办法生活,只有干这个……”

  那两汪湖水般的眼睛闭上了,两行清泪簌簌地流下腮。我的心被掀动,哎,人那,有时,彼此的距离是那么遥远;有时,又是那样切近。青年爱幻想,这幻想如果扎根于大地,她会脚踏实地,创造出前人所没有过的业绩;要是飘游于云空,她也会如云烟般被撕裂,被毁灭,直至粉身碎骨,形骸难聚。

  我想劝她鼓起勇气,别在沉沦的路上走得太远太久,我想鼓励她重返故土,用自食其力的态度,理直气壮地做人……可是,我这憋脚的外语,却难以表达心迹。

  我忍受不了这抓心的忧伤,和内弟一起站起来说:“达霞,对不起得很,我们该走了,再见。”“带我一起走吧,好吗?”她幽幽地说。

  “非常抱歉,太太在家等我。”——这是来前内弟告诉我的最好的托词。果然,此法很灵验。她只惋惜地说:“好吧,先生,那么明天……”

  我急急地走“红魔房”,后面,那强烈、刺激的舞曲毫未停歇。

  R 于西非·洛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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