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3 丑名儿,俗名儿

  Author :傅强

  Issue : 总第 96期

  Provenance :随笔

  Date :1989.2

  Nation :中国

  Translator :

  孩子一落地,做大人的便要给孩子起个小名儿(乳名),几无例外。城里人给孩子起小名儿,往往挺讲究,音、形、字、义,前三皇后五帝,搜寻一遍,斟酌再三,这才起上个美美的、娇娇的、甜甜的名儿。肚子里的墨水儿往往都凝聚在这个把字上,还常常觉得未尽可意,时想反悔。

  乡下人可不是这样的,

  乡下人起名儿,偏给孩子起个俗名儿。

  看那边茅舍檐下,一对年轻夫妻。女的坐在一把椅上,脑上系一手绢,脸上黄巴巴的,怀里抱着一个包得圆筒筒的孩子。她对面,男的蹲在一截拴牛桩上,一脸得意,望着那母子,说:“给孩子起个名字吧,也好叫唤。”

  女的缓缓睁开眼,看到丈夫脚下的那截拴牛桩,便懒懒地说:“就叫他拴柱儿吧。”

  “拴柱儿,好!我的儿!”

  于是,这个世界上就多了个叫拴柱的娃儿。——乡下人给孩子起小名儿,往往就是这么随便。随眼看到的物事,随心想到的东西,梦里梦到的景儿,都可以拿给孩子派个名儿。比如扣住一个“头”字起名儿,便有“砖头、石头、木头、铁头、铜头、大头、碗头、犁头、田头”等等;就着草儿起,便有“巴根、刺芽儿、小蒿、大蒿、小荒、小莱、大荒、蒲根儿、苇叶儿、小茅、大茅……”一串没完;比着屋里东西起,便有“门栓儿、木墩儿、小栓、大栓、小铲子、碗对子、瓢把子、水壶子、小缸、大缸、石磙子、小碾子、小梁子、大梁子、小房子、大房子、二房子……”应有尽有;可着牛儿起,便有“黑牛、黄牛、小牛、大牛、二牛、牛角、牛毛子、牛眼、牛筋儿……”按照孩子特点起,便是“扁头、小歪子、烂眼子、大耳子、小耳朵、黄毛、黑毛、小秃子、二癞子、水嘴、大嘴、龇牙子、小白、小黑、小胖、小瘦、小闹子、小尿子、小屎子、老疙瘩……”

  一个草叶顶一个露水珠儿,哪类物事竟都有人顶着名头。只要到了夏天的黄昏,炊烟从屋顶上飘散为云的时候,你听村里那片乱声吆喝,喊声、骂声夹杂,疼爱、恼恨交织,虽然多是粗喉大嗓,却也别有韵味,情趣浓厚:

  “小牛儿,你哪里去了?吃饭来!”

  “二狗子,钻哪里去了?”

  “焦子尾巴的根发子……”

  “脱了钩的小鳖子,头缩肚里去了?!”

  “捣肚子了,猪槽子!”

  “草儿,饭烧好了,莫要躲着了。”

  “懒驴子,你耳朵呢?喊你八遍不转圈!”

  “团头,再不来家,我砸扁了你!”

  …………

  莫笑骂得巧,实在是名儿太俗,俗名儿又太多,随口骂出、喊出,便就应了巧儿,俗到极处,便也就巧到了极处,粗喊粗骂中生出雅趣来。

  随口起名儿,其实也不止一种心思,有的人是没有弯弯肠儿,就着事儿起,就着物儿叫,跟着时儿转,有个名叫唤就得了。也有一些人,是心存忌虑的。老辈有个说法传下来,说是阎王殿有勾魂鬼,总不想叫人太精明了,专一勾那些聪明伶俐的娃娃的魂儿。叫它看上了,魂儿一勾,不死也要成大傻子。于是,对格外疼爱的孩子偏起个格外俗气的名子,让他(她)藏混于“俗孩”之间,叫勾魂鬼找不见。更有不放心的,索兴给孩子起个丑名。在乡下,又有些孩娃,或生得精精灵灵,或养得娇娇滴滴,名字往往不堪不耳。记得小时随父母到过浍河岸畔的一个村镇,村镇上就有这么一串丑名儿:小孬子、烂铲子、夜壶子、破锅、粪扒子、烂窝子、狗屎、狗剩子、毛厕,还有一个脑后拖上长长拽命毛的男孩,竟叫“小婊子。”

  ——起上这样难听的丑名儿,勾魂鬼恐怕真懒得去相一下面倒也未可知。只是苦了那些孩子。平日跟孩子们在一起玩,受嘲笑;跟大人在一起逗,挨取笑;自个儿暗想想,都泪水叭滴的。长大了谁再一提,就更窝囊了。听说某村一女,经人介绍一对象,两下基本已经答应。一日那男孩村中一位老汉过来串亲,女家老人正好熟悉,闲嗑起来,问到那个男孩,老汉茫然不知。女家老人便说:“就是你们东庄水井南的第三家的老娃呀。”

  “??!你说了半天,原来就是牛屎那小子呀,扒了皮也认识骨头。他爹老鞭,往时都喊他牛鞭子,老了才改过来。你提大号,我找不上碴口……”老汉嘴全没遮拦,女孩儿一旁可皱起了眉头。心想,这家又是牛屎,又是牛鞭儿,嫁过去,真窝囊!这门亲事竟因此而告吹了。此事传出,后来那一片村再没有给孩子起胡扯乱拉的丑名儿的了。

  心思巧点的,在给孩子起名时,总要不显山、不露水地嵌进点意思在里头。前面提到的那家媳妇,给孩子起名“拴柱儿”,就是盼他像个小牛犊儿,牢牢拴住,不要跑掉(指死)了。乡里孩子凡有带“拴、柱、拽、来、癞、流、剩、鸡、胜、系、牛、锁”之类字的,多半或谐音、或谐意,希望孩子能够拴住、系住、拽住、拉住、留住……勾魂鬼儿再凶,也能剩得下,留得下,福大命大,铁锁永固。

  俗名儿中另有一类意思的,便是记事的,这些名儿有社会性,有时代性。如同古人的结绳记事,生一个孩子,便按时节事情,起个名字,以后的岁月里,这个名儿便常常勾起往事来。我的几位舅舅,小名儿就挺有意思:

  小乱——日寇飞机轰炸,乡下大乱,百姓惶惶,天天白日跑反,夜始归家,故名之。

  小抗——黄河怒吼,举国掀起抗日浪潮,以救中华。生于此际,遂得名。

  生产子——土地还家,扭起秧歌,喜气洋洋闹生产,遂取此名。

  我非那些时代的人,却由于他们的名儿,从姥姥口中不止一次地听到那个时代的故事。

  这类的名儿有一个特点,就是随着大事儿的出现,重名儿的多。历史循环,名儿也会随之流转。比如民国20年和1954年都发过大水,这两年头降生的孩子,便都有的一批叫做“大水、二水、小水子、小涝子、倒房子、大荒子、大排子、二排子……”1976年防震,便有一批降生此际的孩子名曰:“大震、小震、防震、抗震、庵生、小棚子、大庵子、……”大革文化命那会儿,乡里孩名曰:“大抄子、小闹子、打倒子、老破子、小砸子、造反子、大乱子、文革子、革文子、卫东、卫青、卫彪、勇敢子、捍卫子、永红、震荡、文攻子、武卫子、联合子……”解放之后,曾有两度分田、包产的历史,于是“小改子、小田子、包产子、小分子、得意子、老发子、小勤子”之类的名儿,花开两度。

  其实,若是把这样的名儿逐年记录,便是一部最真实,最可靠的历史大书。乡下人没顾忌,社会上的风,吹不断这口书之碑;史家之笔,远不及这口书硬锵,翔实可靠。记得在那“史无前例”的“文革”中,人们口风最紧那阵,错说一字,便有陷狱之灾、杀身之祸。某人在洗衣时只因说了句“我这衣服只领口、袖头脏了点”,便以诬蔑领袖之名下狱。便在这岁月,我在医院里亲见一事:那是一位乡下老农,一脸皱纹,手若树皮,领一黄巴巴、豆芽儿似的小子看病。那医生开处方时,问“叫什么名字?”

  “叫饥饿子。”

  “叫什么?”

  “叫饥饿子,1960年生的”老人坦然地说,“你看他这身子,小时受亏的苗苗,总也长不旺。”

  医生不吱声了,眼光闪一下,在处方的姓名栏里,填上两字:鸡鹅。

  回想那可怕的岁月,由浮夸虚报,“放火箭、放卫星,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终于酿成了1960年的大灾。对于那人人面有菜色的岁月,大家总是讳莫如深,只提“自然灾害”。可在乡下,便有一批孩子名曰:“大荒子、小饥子、饥饿、小饿、小瘦子、小菜子、草根儿、断顿子、小断、大命儿(生于此年若能活下,是为命大之意)、小坠子(意为添一个累赘)、强征、大征、小盼儿、老天子、砍头子……”乡下人以这种特殊的方式,记下了这一年的真情实景,以及内心的情绪。如今查访查访,在那岁月前后出生的人,身体确也大都羸弱,先天不足使然。那岁月,谁又能给孩子起个欢乐吉祥、兆喜兆庆的名字——鸡鹅?饥饿——鸡鹅,音近义远,那位医生并非存心美化、粉饰现实,不过是畏于形势,灵机一动罢了。可是,社会上的许多事情,往往也就毁在那种既头脑机灵、又畏于淫威的怯懦者手里。

  眼下时,起丑名儿的已是凤毛麟角,起俗名儿的,叠叠不穷。不同的只是,这现实记录的摄镜头视角大了。皮影戏、大鼓书、盲垂琴被广播、电影、电视所取代,晚间端着饭碗串门到“先富起来”的人家,闲话庄稼,间或也瞄一眼美国总统竞选、航天飞机升空……尽管他们仍然面朝黄土,背着沉重的木犁耕种,有时却也抬起头来望望深邃的蓝天了。孩娃的俗名儿,便也往往在这一望中,有了星星般的诗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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