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8期

天堂

作者:邓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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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里离去。夜里是医院往外拖死尸的时候,伤员都睡了,街上没有行人,这个时候把咽了气的士兵拖走,可以照顾其他伤员的情绪。萨努娅遇到了好几次拖死尸的场面,总是同一辆蒙了帆布的卡车停在医院门口,几个兵站部的士兵进进出出,把几具或十几具已经开始僵硬的尸体搬上车,再把车开走。
  萨努娅不愿意看到那样的场面,她宁愿守在伤员们的床边,像他们的亲妹妹一样,或者像勇敢的莎拉姑娘一样,捉住他们的手,替他们擦拭汗水和眼泪,为他们轻轻地唱歌:
  林子着火了,鸟儿到哪儿去了?
  小河干涸了,鱼儿到哪儿去了?
  天上下雨了,云彩到哪儿去了?
  高山坍塌了,麝牛到哪儿去了?
  爸爸他老了,烟袋到哪儿去了?
  母亲她死了,家园到哪儿去了?
  哥哥他走了,爱情到哪儿去了?
  我哭泣了,泪水到哪儿去了?
  萨努娅不知道该怎么安慰那些在伤残中痛苦挣扎的异族兄弟,能为他们做些什么。有时候她觉得,他们是在为她受苦受难,因为他们是为了那些和她一样的姐妹们不再受人欺负,才迎着死亡冲上去的。萨努娅心里很疼,老有一种亏欠了谁的感觉。
  葛昌南来医院探望乌力图古拉的时候,顺道来看望了萨努娅。“就在隔壁,抬脚就过来了。”削肩书生葛昌南这段时间单打独斗,忙得脚丫子朝天,痔疮犯得更厉害,老是嘶嘶地抽气。“没了老乌,三一三师就是重建也没意义。散黄的蛋,有什么意义。”葛昌南脸色苍白,看看堆在萨努娅床头的书,露出羡慕的神色,“财主啊,仓满屯满。革命的起因嘛,不平等。所以说,要均田地,也要均书。”葛昌南自嘲地笑,想起什么:“老乌没找你借书?不会吧?他这人,虚荣心强,拿文化当脸,可爱看书了。都不爱借给他。他那双铁耙子似的手,费书,书到他手上,跟啃过似的。”
  “他看什么书?”萨努娅想像,书要读成怎样的贪婪,才跟啃过似的。
  “这个嘛,不一定。《三国志》、《七侠五义》什么的。”葛昌南有些窘,挠了挠头,看萨努娅淡淡地笑,立刻警觉,撇开书的问题,“可三一三师的兵爱他。你没有见过老乌走在路上的时候,那些兵拿什么眼神看他,跟儿子看爹似的,眼里汪着泪,恨不得为他死才好。”一说这个葛昌南就来情绪,脸上带着不满,“我费九牛二虎之力,嘴说烂了,他往那儿吧嗒吧嗒走一圈,唾沫星子没费一粒,人就给他勾走了魂儿。所以说,和他搭档,没劲儿。他还老爱吧嗒,枪一响,人就抽筋,往前面蹿,拉都拉不住。你想呀,老和兵泡在一起,要倒一块儿倒,兵能不拿他当爹?”
  萨努娅想像,乌力图古拉昂首阔步从兵面前走过的样子,还有搂着枪撞开兵往前冲的样子。吧嗒吧嗒。横冲直撞。蛮不讲理。他那个时候是不是恶毒的?他的兵要怎样加快速度才能跟上他?想不出来。“没有进入”,所以想不出来。“没有实践过”,所以想不出来。所以说,“遮遮掩掩”。也许她真的亏欠了他们,那些不愿意让娘儿们帮助的男人。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萨努娅有些不安,于是,在接到派遣通知,启程去广州报到之前,萨努娅决定把个人的憎恨和屈辱放到一边,去看望一下乌力图古拉。不管怎么样,他们在革命的洪流中相遇了,他们是同一条河流里的浪花,不该有芥蒂。看望一次,最后一次,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他们不是爹和儿子的关系,不用吧嗒吧嗒。
  萨努娅收拾好行李,换了一件干净的军装,朝总医院走去。萨努娅想好了,这一次,不管乌力图古拉说什么,怎样恶毒,她都微笑,不理他的茬儿。她在他那儿稍稍地坐上一会儿——不让坐站着也行——然后告别,祝他早日康复。是的,她不叫“萨雷·人民”,不叫“莎什卡观世音”,但她可以叫“萨雷·微笑”。他能把微笑怎么样?  乌力师长已经走了。不,没有牺牲,是康复出院。全好了,连头发和眉毛都长出来了,看不出有什么后遗症。不不,根本没有散架,也没有脑震荡,脑瓜子好使得很,老拿我们的护士开玩笑,管她们叫疙瘩蛋。这个,我们说不清楚,你们的伏罗什洛夫大夫说,这是奇迹,自打俄波战争到现在,他治疗过的伤员可以组成一个加强师,可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奇迹。不知道,应该是回三一三师了吧,您可以问问前指。再见,一切顺利萨努娅同志。
  汉口的十月是最好的季节,爬墙虎和牵牛花沿着街道郁郁葱葱地扩张着它们的地盘,有花翅蝴蝶和大眼睛蜻蜓在花丛中飞翔。走出医院的萨努亚却有些失落,显得不知所措,犹豫着,不知道再该做些什么。事情本来可以结束了,她来看望过他,表示不管她接不接受他的“合适”理论,在不在乎他的“烂掉”说法,她都原谅了他,不管他在不在那里,她已经完成了礼节性拜访;可她却没有预料中的轻松,甚至有些不快。他怎么可以走掉?怎么就康复了?他为什么不告诉她这个——他不光是一头蛮不讲理的公牛,还是个脑瓜子好使的会和护士开玩笑的人,他会在挨了一发加农炮弹之后死里逃生,而且飞快地长出头发和眉毛来?他是一个会创造奇迹的人吗?问题是,他怎么告诉她?她负气离开他的时候,他还坐在轮椅车上,浑身绑着厚厚的夹板,脑袋和脸可笑地浮肿着,他不可能像两个人最先认识的时候,山摇地动地走进她的宿舍,椅背吱呀地坐在她面前,笑嘻嘻地告诉她,他对创造奇迹拿手得很,她要不信,他将表演给她看;是她在长达两个多月的时间里不理他,因为对他的憎恨,她想起他来就气恼,这才让他有了机会没有散架、养好了脑子、快快乐乐地踹开医院的大门、吧嗒吧嗒地回部队撒野去了。他踹开大门撞进这个世界,这个世界是个庞大的牧场,天高地阔,无边无际,而她要去—个更远的地方,那个地方在大海边,他当然没有机会告诉她这些事情。  年轻美丽的鞑靼女人萨努娅在想着上面这些问题的时候,因为困惑和茫然而有些闷闷不乐,脸上始终挂着微笑。
  在萨努娅进入南方那座财富和鱼腥味同样让人坐卧不安的城市时,乌力图古拉正带着整编后的三一三师进入广西,在十万大山中辗转作战。三一三师参加了粉碎白崇禧南路攻势的作战,尔后转战粤桂边境,参加了追击和歼灭白崇禧主力的钦州围歼战役。整编过的三一三师兵源好,有国民政府军起义部队,有解放区踊跃入伍的青年,宜沙战役牺牲掉的干部也从别的师抽调来补上。部队经过一段时间的整训,积极性空前高涨,在好几场战斗中,三一三师穿插果断,追踪迅猛,阻截有力,攻击凶狠,表现可圈可点。
  广西战役结束后,乌力图古拉率部开赴雷州半岛,参加解放海南岛的渡江作战。因为忙碌整编工作,加上一路舟楫劳顿,身体本来就弱的葛昌南染上了虐疾,钦州战役的后几天,基本是警卫营的士兵抬着走。部队转道广州去雷州半岛时,葛昌南撑不住,被留在广州养病。乌力图古拉平时不待见葛昌南,老觉得葛昌南阴一句阳一句,拿狗屁文化来压抑人,要不是有纪律约束,早摔他的骡子了。一旦要分开,乌力图古拉反倒抽筋似的腿软,心里空空的,舍不得。那天广东军区请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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