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8期

天堂

作者:邓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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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雷州半岛各部队的指挥员吃饭,葛昌南躺在床上瞪着眼望着天花板打摆子,一个劲儿地咳嗽,去不了。乌力图古拉也不肯去,散了神似的张茫着,在床边转来转去。
  “你别遛马,这个习惯顶不好,遛得人心慌。”葛昌南破车轴子似的空空地咳一阵,皱着眉头说乌力图古拉。
  “非得留下?不就是打摆子吗?屁大点儿事儿,你就不能想想办法,拿出革命毅力,战胜它?”
  “拿什么战,怎么胜?我不如你,我都四十了,又没喝过马奶子,又没和骡子摔过跤,顶不住。”
  “你哪里是顶不住,你是临阵逃脱。”乌力图古拉失望极了,嘴里收不住,开始放恶,“革命都走到这一步了,你什么毛病不好得,得上打摆子的破毛病,你还不如挨一发炮弹,天灵盖直接掀掉,我也不用指望你。”
  “咳,呵呵,咳,呵呵。念我的好处了吧,看出真佛来了吧。”葛昌南咳一声,笑一声,再咳一声,再笑一声,咳过笑过以后得意地指桌上的水杯,示意乌力图古拉取过来,侍候自己喝水,又指示乌力图古拉送走水杯,重新躺下,拉过被单掩住半边瘦脸,“你也不用往死咒我。不是我说你老乌,你这种人和谁能搞好?也就是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跑的,没脑子的那一种。所以说,和人,除了我,别人还真没办法相处。”
  “别夸大啊,我有这么糟糕?我跟谁没搞好?”乌力图古拉不服气,水杯不放回去,咚咚地喝个底朝天,空杯子抱在怀里,“我恨不得都是亲兄弟,缺胳膊缺腿的大家相搀着,这还不算搞好啊?”
  “你自己想一想,想彻底了再开表扬会。”葛昌南木乃伊似的躺在床上,真诚地点拨乌力图古拉,“你和谁搞好过?别说兵的事儿,兵是你儿子,说上面,说同级,说说你搞好过没有。想不好,我这个政治委员白给你当三年,就算天灵盖掀掉也不甘心。”
  “老葛,”乌力图古拉让葛昌南说得动了情,丢开杯子,伸手把葛昌南的手拽住,捏在自己的大巴掌里,“我给你坦白了吧,上面搞好搞不好我不在乎,同级各吃各的马料,我也不在乎,我是真舍不得你,王八蛋骗你。”
  “老乌,说话就说话,骂人干什么。”葛昌南让乌力图古拉说得心里发酸,热乎劲儿上来,不想让乌力图古拉把自己当羊羔一把一把地抚摸,显弱了自己,于是撑起身子,抽回手,说乌力图古拉,“要真舍不得,行,病养好了我追你去,海南岛赶不上,台湾能赶上,我还看你摔骡子。”
  “呵呵,”乌力图古拉得了话,一颗心落下来,笑眯眯地放开葛昌南,床腿吱呀地站起来,阴阳怪气地说,“广州,好地方啊,离海近,大夫个个学渔民,会剖鱼,给他们说说,这回治干净,连肠子一块儿剖开,好好洗洗,别回来老摸屁股,让下面的人看着影响不好。”
  广东军区的酒席没吃成,乌力图古拉不甘心,吩咐下面准备一顿好饭,给政委送行。军队进入大城市,供给容易多了,跑采购的科长换上便装,去市场里扛回半头猪,还弄回两条鱼。葛昌南听说后,心疼钱,一个劲儿地咳嗽,批评科长刚过上两天好日子就学会糟蹋,败家子,还说自己胃口弱,鱼能吃两筷子,猪肉不能吃,让把猪肉退回去,钞票换回来。乌力图古拉狡狯地眨巴眼睛,说退什么,你胃口弱,你吃鱼,剩下的我们能对付,不用你操心。葛昌南就明白,乌力图古拉是拿犒劳他当幌子,自己解馋呢。
  那天他们还说了一些别的,其中提到了萨努娅。
  葛昌南告诉乌力图古拉,他见过萨努娅。后来还专门去探望过她。“专门”的意思,是拿萨努娅当重要人物,和乌力图古拉以及三一三师有特别关系的人物,和萨努娅扯了一些野棉花,但正经事儿没说,留给乌力图古拉自己说。葛昌南特别补充,搞对象不属于政治思想工作范畴,所以说,本政治委员不予干涉。葛昌南以为自己办了一件大好事,不光没落下插手搭档婚姻大事的口实,政治思想工作也做到前面去了,论工作技巧,叫煽阴风点鬼火,叫欲擒故纵,属于比较高明的一种。葛昌南想,你老乌挨了一发炮弹,一个师的儿子交给我带,没过门的媳妇我去安抚,我还只能吃两筷子鱼,上好的四指膘猪肉留给你,我这心操的,够呛。葛昌南就心安理得地躺在床上,等着乌力图古拉来表扬自己,对自己感恩戴德。
  乌力图古拉先前一直拿葛昌南开涮,又是拍大腿又是砸鞋子,哈哈打得震天响,开心得要命,等葛昌南自摆功劳地说过萨努娅的事,他不拍腿也不砸鞋子了,脸阴沉着坐在那里,半天没有说话。葛昌南问他怎么了。乌力图古拉假模假式地笑了笑,说没什么。葛昌南看出公鸡不打鸣,那是公鸡出了问题,不是日头没了,比如乌力图古拉变脸,是乌力图古拉出了问题,不是他葛昌南下手错了,揪住不放,问乌力图古拉没什么是什么意思,我都说了,光扯闲淡,正经事儿没说,你那一肚子屎全给你兜着,一点儿臭气也没露出去。乌力图古拉本来不想说,让葛昌南一逼,也不管葛昌南是不是在那一头吓了一跳,说,仗没打完,人还在往死着烂着,我这儿闹着娶媳妇,心里亏,不提这事儿。葛昌南一时反应不过来,拿眼睛怀疑地看乌力图古拉,意思是狼改牧羊犬,鹰改稻草人,你哄谁呀,你这样就没意思了,就不是一肚子屎的问题了。乌力图古拉看出葛昌南真想知道,坐正了身子,拿出一副掏心窝子话的真诚架式出来。
  “老葛,这事儿我没给人说过,本来也没打算说,你这么问,我就给你说了吧。宜沙战役,炮弹落下来,我飞到天上,人清醒着,没失去知觉。我在天上看下面,那些个兵,他们血糊啦揪在一起,搂着抱着,往死里捅,往死里掐,更多的兵,烂泥似的躺在水田里,脸扎在泥水里,动弹或是不动弹。我就想,人是什么?人能经往什么?人什么也经不住,一阵风就能抬到天上去,再落下来就成了一摊烂泥。老葛,我扛枪打仗,是人家欺负我,抢我家的牧场,夺我家的牛羊,不让我活;是我知道,人不光只有当奴隶的命,还有更好的活法,堂堂正正挺着腰杆子的活法;我不愿意让人欺负,我得奔着更好的活法去,我是为这个,和反动派干上的。现在,我和人家小萨干上了。我瞧上了人家小萨。我没觉得瞧上不对,可我不光瞧上,我是抢她的婚,夺她的人,我是欺负她;我也没问问她,她愿不愿意,她想要什么样的活法,我这不是和国民党反动派一样吗?不是也该让人往死里捅,往死里掐,变成烂泥吗?老葛,我想过了,我不能这样做,这样做,我对不起从家里出来时在格里额河边起过的誓,对不起家乡的还魂草团扇蕨黑羔子马驹伢,对不起我死去的阿爸和额娘,对不起那些让人欺负的、不想当奴隶的、想要过好日子的人们。小萨那里,我是犯错误了,真犯错误了,错误犯大了,我浑哪!我想认错,可脸上臊,当面说不出口,写信吧,又拿捏不出什么好词儿,不想丢这份脸,信写了又给撕了。我也不是那种脸皮厚的人,我也不想再认什么错,我想好了,打从今往后,不再招惹小萨,你这儿,也别再给我提这档子事儿,小萨那儿,她爱怎么想让她想去,这件事儿,就这么算了。”
  葛昌南目瞪口呆,没想到那发炮弹打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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