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8期

天堂

作者:邓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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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亲爱的萨雷·萨努娅
  
  公元一九四九年五月十六日,在进入汉口之前,蒙古人乌力图古拉从一匹重量超过八百磅的连钱马上摔下来,一只胳膊摔脱了臼,威风凛凛的大鼻子也给擦伤一大块,因此遭遇了美丽的鞑靼女人萨努娅,和她做了一辈子的生死对头,并且生下了一大群孩子。
  事情也许本可以不“因此”。比如说,如果三一三师政治委员葛昌南的四座雪佛来吉普车马达没有烧坏,没有赖在半道上;三一三师师长乌力图古拉没有把自己的六座道奇吉普车让给被痔疮折磨得苦不堪言的葛昌南,自己骑上一匹青海产的连钱马;他在骑上连钱马之前没有率领部队连续数日追击桂系白崇禧,白天黑夜看地图、和前指讨价还价、和友邻吵架、骂军需部门的娘,还在大别山区打了两仗,几天几夜没睡觉,借着行军的机会,在马背上摇摇晃晃打瞌睡;军装甲团两名驾驶员没有让尿憋急,下车痛痛快快地放一气水,上车继续走,停在路边代号为“莎菲”的美式M24轻型坦克突然点火;乌力图古拉胯下的连钱马没有惊得尥蹶子,把猝不及防的乌力图古拉从马背上撂下来,哎呀一声跌个大马趴;葛昌南没有过意不去,进城以后硬要乌力图古拉替自己去坐主席台,参加各界人士欢迎解放大军解放武汉的祝捷大会,自己去替乌力图古拉接管警察局、工部局、教育局、卫生局和军事要塞……如果没有这些环环相扣的“因”,没有这些“因”当中的任意一“此”,乌力图古拉就不会吊着胳膊坐在主席台上,喝着烫嘴的茉莉花茶,一双眼睛不安分地到处乱瞅;他不乱瞅,就不会瞅见年轻美丽的国际女干部萨努娅,他和萨努娅就不会有成为一辈子生死对头的这个“所以”了。
  乌力图古拉身躯魁梧健壮,一头硬得乱糟糟扎手的鬈发,五官像富有经验的铁匠锻打出来、丢进炉子里烧红、再一样样砸在活力四溢的大脸上,活脱脱一尊阿尔泰风格的青铜雕像。他披着一件旗帜般威风的英国呢大麾,穿一条又破又脏的卡其布宽裆窄腿马裤,舌檐耷拉的八角帽斜扣在硕大的后脑勺上,腰间铁锤似的吊着一支德国P38式瓦尔特手枪,目光炯炯,眼珠子到处乱盯,盯谁谁都撑不住,身子弱点儿的,咣当一声就往后倒。他这种八面招风的样子,从高大的连钱马上摔下来,摔起一股逼人的尘土,把丢掉了主人的连钱马烫得四蹄一缩,跳到一旁去,也把那辆闯了祸的美式轻型坦克吓得立即熄了火,不敢再咳嗽。
  几名身上七零八碎挂满了快慢机望远镜牛皮公文包的警卫员和参谋从各自的马上跳下来,七手八脚抢上前去,去尘土和热浪中捡乌力图古拉。乌力图古拉不让捡,瞥一眼警卫参谋,不高兴地嚷嚷道:“还捡什么,都摔过了,早你们干什么去了。”
  “师长,你也不看看你多大的个儿,牛似的,再多人架着也拦不住你真想摔。”警卫员笑嘻嘻地说,“不如等你摔,摔舒坦了,摔彻底了,再捡不迟。”
  乌力图古拉不是那种要面子的角色,怎么摔下去的怎么爬起来,人站稳了,拾掇着摔坏的那只胳膊,让选一支掷弹筒,再来两个结实的兵,兵扛住掷弹筒,枪带套住脱了臼的胳膊,叫声立住了,人往下一坐,咔嚓一声,脱了臼的胳膊拉回原位。
  乌力图古拉收掇好胳膊,翻身回到马背上,先说替自己拍尘土的警卫员,别拍了,进城多弄几桶水,里里外外涮干净,涮出革命本色来。又说吓得屁嗝的美式轻型坦克,愣着干吗,没人请你们吃猪肉炖粉条,该上路上路,该撒野撒野,别在那儿傻趴着,丢人现眼。再说酸枣林子下站着傻笑的士兵们,嘴张那么大干什么,不怕灌沙呀,一会儿进了城,锣响着,鼓响着,人民往肩膀上扛你们,够你们乐呵的,别咧着腮帮子进城,给我军丢脸。那么说了,没伤的那只手空出来,先扶后脑勺上的八角帽,再伸直,铸剑似的往南一指:“给我听令,枪上——肩!齐步一走!”
  葛昌南听说乌力图古拉惊了坐骑,挂了彩,调转车头往回返,迎住重新回到马背上的乌力图古拉。葛昌南坐在宽敞舒适的车里,胳膊搭在边门上,半欠着火烧火燎的屁股,幸灾乐祸地说,老乌啊,你不是说能在马背上生孩子吗?生不生孩子的就算了,你倒是坐稳,别往下摔呀。我活了小四十年,还没听说老蒙子往马下摔的。
  乌力图古拉把受伤的胳膊窝在怀里,宝贝似的不让葛昌南看,也不回答葛昌南的话,晃晃悠悠,在马背上眯了眼睛,搭了个凉棚看四周。正是稻谷灌浆的季节,田野里四青六黄,层次分明,那些毕毕剥剥勃长着的庄稼,像极了抽着风往高里拔节的半大孩子,在馥郁薰风的拂弄下站不住,东摇过来,西摇过去。大道上,成千上万的年轻士兵昂着灰扑扑的脑袋,背着卡宾枪和汤姆式冲锋枪,兴致冲冲,一路小跑往前赶,脱了漆皮的水壶和鼓鼓囊囊的手榴弹袋敲打着年轻而蓄势待发的屁股;他们的脸蛋是红彤彤的,他们的心里充满了焦渴,他们急匆匆的,都想第一拨赶进灯红酒绿云蒸霞蔚的大汉口,去踩一踩传说中跺上一脚就能冒香油的沥青大马路。士兵所经之处,荷尔蒙味呛鼻,路边的灌木丛立即耷拉下脑袋,枯萎成柴火。指挥员尖着嗓子的吆喝声、传令兵不耐烦的口令声、各部队联络的小喇叭声高低不平,响成一片,热闹极了。乌力图古拉越看越喜欢,神清气爽地转过头来,笑呵呵地对葛昌南说:
  “挺进中南,挺进中南哦。”
  三一三师天还没亮就进入汉口,很快控制住局势,全歼保警总队及警察局所属武装,与国民党第五十八军一部发生了小规模战斗,收拾掉几千号溃兵,阻止了几起国民党宪兵团实施的爆破企图。
  汉口江汉关三菱洋行的临时指挥部里,乌力图古拉一边挤下颏上一颗巨大的粉刺,一边对着电话听筒咆哮。政委葛昌南静静地坐着。葛昌南削肩膀,脸色苍白,走路外八字,读过几年私塾,眼睛有点儿近视,老虚着,书生一个。这种人。理论和实践都占着,在军队里是厉害角色,属于狼群中瘸腿瞎眼站在后面支招儿那一类。葛昌南以师党委的名义决定:乌力图古拉行动不便,代替自己去参加祝捷大会,自己则替乌力图古拉去接管国民党市政府和兵营要塞。
  乌力图古拉表面上得服从师党委的决定,到底有些不甘心,当着葛昌南的面,在电话里高门大嗓地向各团团长训话:部队进入市区后,驻扎在指定兵营里,不得往公共机关、庙宇、祠堂、公所、会馆里钻;要像爱护自己的卵子一样爱护公共建筑和家具设备;不许随便放枪,惊吓人民;不许接受人民的慰劳,一个鸡蛋一粒枣也不许吃,谁吃了扒开嘴让他吐出来;大车不得入城,必须运送弹药粮食入城者,禁止在树上拴牲口,牲口粪便随手抓起,带回郊外丢掉;不许上街乱跑,执行任务上街者,步子小幅度,胳膊别甩过脖子,见大学毕业后回到中国,正逢解放大军挥师南下,她随干部总团南下先遣团进入武汉,现任先遣团城市工作队副队长。中国同志不习惯叫全名。叫她萨努娅,或者小萨。
  简先民不愧为老政工,外调细目做得好,连人家哥哥的事情都问清楚了,连人家到中国来的时候走哪条线路都摸清楚了,偏偏不说萨努娅是不是成家了、有没有对象,把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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