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我的烦恼的“工农兵学员”生活

作者:何 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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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击接踵而来。我才写了信给家,9月12日就接着电报,l3日下午赶到家,弥留中的父亲见到我嗯了一声,就咽了气撒手人寰。我泪如雨下,觉得对不住他,他在病中看了信(我写信告诉了家里),肯定心情不好,加重了病情。办了丧事,老母一人也无力支撑日子,只好去我大姐家住。待到我胳膊戴着黑纱离津返校时,面对滔滔海河水,我不由长叹一声,唉,真乃家破人亡也!
  但学生生活还要继续。我需深藏内心的伤痛,装作若无其事地去面对未来的一切。在这时,就显出一个人的先天禀性及后天磨炼的结果了。我从小心大,不爱计较小事,日后便形成拿得起来放得下的性格。再有就是自16岁赶上文革,随着家庭饱经风雨,后又下乡苦熬数年,却也就练得坦然面对艰难与打击。过去有老话讲,叫“杀父之仇,夺妻之恨”,这两样是最不能容忍的。这会儿我虽然没全摊上,也算摊上十之七八。我父身体原先很好,如果不是被运动折腾,他绝对死不了那么早;我的对象虽然还不能正式称妻,可她是我那时未来妻子的唯一候选人,没有差额。我去过她学校,那位班长不可能不知道人家早已名花有主,他若不发动疯狂进攻,我想我那对象也不会主动移情别恋。毕竟我还是个大学生,身高l.76米,能写文章,能使犁杖,唱得歌曲样板戏,游泳滑冰全在行。有一阵我都奇怪,我怎么啦?就算是我的家庭情景此时不理想,可“买猪不买圈”,毕业以后肯定也回不了天津呀,你受不着啥影响呀……
  若是心眼小的,说不定就得说出点啥“反动言论”,或者把那个情敌捅个眼。但我都不干。我从小不光看书,还爱到书馆听书。你看那说书的一拍惊堂木,叫一声诸位呀,大丈夫在世,难免妻不贤子不孝啊……
  这对我很有用,我认了,认命了。我去廊坊日报社实习,去大厂县,写文革给人民公社带来的新变化,我一点兴趣也没有。吃馅饼,我来了兴趣,不光吃,还要看是咋做的。馅是羊肉韭菜,绞拌好团成一个大球。用一团软面,一点点捧着向上包,包严了,再用擀面杖轻擀,擀成直径小2尺的饼,用大铁铛小火煎,煎得两面金黄,切成长三角端上,皮薄如纸,馅如碧玉,香气扑鼻,口水直流(忍住了)。吃罢问师傅街上怎么买不着。答文革前有的是,现在没肉,也就没馅饼了。我心说这事闹的,敢情新变化就是把肉变没了。但嘴上不敢说,道了谢就走,回到招待所,顿顿熬白菜,更想馅饼不想文章了。
  到涿县农村搞“批林批孔”,人家社员问孔老二得罪谁了。我们说他肯定是得罪了大官,要不也不能批他。天冷,大队部里有炉子,没烟囱,没把孔老二批倒,把我们差点熏倒。组长是女同学,邯郸人,吃药说成“吃月”,脚疼叫“撅疼”。她人好,就是慢性子,还爱说。吃派饭进屋就与人家唠磕儿,吃着还唠,我们吃完接着听她唠。有一天我们合计好,进屋上炕就吃,吃完放下钱和粮票就走。没法子,她喝了口粥也跟出来。连着两顿下来,再进屋她一句话也不说,满嘴都是饭。
  好像是1975年冬天,在藁城县委宣传部报道组写稿,常跟那儿的组长老杨一起下乡。写出稿有时是我一个人,有时和老杨一起去石家庄日报和河北日报送稿,到那儿不行现改。我挺适合干那活,我见生人不胆怯,挤火车汽车也算是高手。有一次从石家庄回藁城,火车站排的队能有二里地长,到前头看看咋回事,戴红胳膊箍的就推就搡。我本来要回去排,可一见那红箍就来气,我就势抓住他说坏了你扭了我的脚,又掏出信封说你误了我的事,信封有红字,什么什么革委会。他就发蒙,先让我进站,又要找地方让我歇。这时火车来了,我说好啦不歇了,嗖地就跑去抢座。
  由于每学期都外出“实践”,就让人有个呼吸新鲜空气的机会。我的经济条件还算可以,学校给生活费,五个姐姐都工作,就一个老弟弟,谁都舍得给,集中到我一个人身上,就不显手头紧。我那时会喝酒,烟也抽点(都是在乡下练的),遇见机会,也爱醉一把。那次跟老杨去石家庄日报,住下后在院里转悠,见一些青年女工端着脸盆披散着头发从浴室出来。及近,见个个粉面桃花艳丽无比,就勾起心事默默无语。眼瞅就要毕业了,我都虚岁26了,却连对象也没有。老杨精,说老何(我面老)你毕业到我这来吧,比回承德山沟子强。我说那当然好,不过,我得有个理由呀。老杨说我给你介绍个对象,就有理由了。这正中我下怀,我嘴里说不忙,晚上去忙着请老杨下馆子,吃扒鸡(石家庄有家扒鸡店,得提前排队买,特别好。),吃包子,喝啤酒。啤酒冰牙,也亏了年青火力壮,放现在非拉稀不可。老杨酒足饭饱,拍着胸脯说包在我身上,县剧团女主演,演黛诺的,是我的亲戚,回去你先看她的戏。
  剧团的演员哪有长得差的,何况还是主演。我就去看,说老实话,唱啥都没顾上听,光顾看了,那不是一般的漂亮,而是相当漂亮。但也就是因为太年青漂亮了,反倒让我起了疑心:这么漂亮的女孩还能芳花待主?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过两天我又去看戏,这回踩着锣鼓点上来的黛诺变了,个矮了,岁数也大了,肯定比我大不少,不是先前那个了。支棱着耳朵听旁边人讲,这个唱得好是A角,那个长得好是B角。我本来也没意思听戏,悄悄就出来了。我估计老杨说的肯定是A角,他准觉得我个大面老,A角个小面嫩,两下一将就,就能将就出五六岁的差距。我心说我也不是找不着媳妇,没必要一上来就找个抱两块“金砖”(老话讲女大三,抱金砖)的。后来一忙活,这事也就不提了。
  春去夏来,忽然就闹起“哪来哪去”的“革命举动”。还就有人(不是我班的)慷慨激昂发言要回农村当农民,毕业后不要工作了。开大会他在上面发言,我心里骂哪冒出这么个二,麻子不是麻子,你是坑人呀。果然,会后还要人人表态,真是要命。不错,这回我们班的反应出奇地一致,都不吭声。我是比谁都怕这一手,人家回农村好歹都有家呀(同学多数都来自农村),我回去啥都没了,等于二次插队。我就私下说,要知道哪来哪去,还不如当初不来呢,白搭多少工分呀。真是万幸,这个“革命举动”在我们班没动起来。
  放暑假了,我三呼万岁,可熬出头了。回天津,是7月24日,几天以后,就唐山大地震了,在防震棚里住了一个多月。9月中旬回到学校,操场上全是防震棚,住在里面等待,棚外空地,就见各系毕业班男女同学之间在匆匆“摊牌”,即时间有限,彼此有没有“意思”抓紧讲明,不成再碰下一位。可惜我们这么大一个班,这种情景几乎看不见。后来听说也有,但很少,而且匹配成功的更少。天津姓王的女同学到了来找我了,可跟那事无关。我俩一个组,经常一起回津返校的,有人还以为我俩有戏,其实我早就知道她和我班一个部队学员搞上了。但她找我干什么呢?她很为难地说你还记得咱俩上次一起从天津回来买车票吗?哎哟!我这才想起,那次到了车站,她看东西我排队买票,是她拿的钱。天津到保定,6.10元。事后我就给忘了。我赶紧还钱,连连道歉。从那以后,但凡有别人垫钱(一般也不让垫),我都立刻就还,免得忘了让人家为难。
  我和她都不想回承德,商量着往廊坊分,廊坊离天津近。我家里为此还托了人,管分配的工宣队说你等等,有名额就给你。按当时的政策,如果有廊坊的学生去承德,承德就可以少过去一个。怎么就那么巧,电子系一个廊坊女生跟承德男生搞了对象要去承德,真的就有一个名额。但这事需要拿到毕业生分配通知单以后再操作。我记得很清楚,我和王同学一起拿了通知单,到院里她看了一眼就哭了,上面写的是到围场县组织部报到。而我的是到承德地委组织部报到。很显然,我分得比她好,我分到地直,她分回了曾插队的县。
  一时间,一股血涌上来。在此之前,我俩都知道廊坊有一个名额。我说:我回承德了,你等着去廊坊吧。
  行李早就装好,雇车拉到车站。告别了同学,又看看热浪滚滚中的保定府,我心里暗叫一声再见了,我的河大;再见了,我的工农兵学员生活。说完又想不对,怎么叫再见呢?难道还想真的“再”见一次?不可能,我也不想见。那该怎么说呢?白学了三年汉语,竟找不出个合适的词。在北京倒车,连夜北上,夜风呼呼刮进车厢,望看窗外黑黑的大山,我忽然乐了,想起来了,应该是,塞北啊,我他妈的又回来了。
  天明到承德,在地区招待处大院防震棚里(组织部办公室)拿到派遣单,上写承德地区“五七”干校。怎么是干校?我还没当过一天干部,咋就去了干校?这过程也太快点了吧?但不能讲任何条件,也没法讲,拿到单子也就不见人了(又地震啦?),只能服从分配。问明方位,顺着一条大河往市外走,走了10里,满目都是白菜地了,也就找到了干校。报了到,晚上就睡在校园的菜地里(防震棚,有床),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粪肥气味。
  第二天很晴朗,风和日丽。我认出这是塞北的秋天。吹哨集合,每人发一把镰刀,然后就往后山走。后山有一沟筒子坡地,种着玉米,都熟透了,金黄色。活儿是收棒子,不用教,又掰又砍,我干得很熟练,好像回到了生产队。干到歇息时,躺在棒秸上看着蓝天,我忽然问自己:我是才念过三年书吗?
  责任编辑谢凤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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