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1期

我的大学同学们

作者:王德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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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反动学生”的前世今生
  
  1964年,随着越来越严峻的阶级斗争情势的发展,农村搞“四清”,城市搞“五反”(后来二者统称“四清”),在全国一些高校也开展了对所谓“反动学生”的揭发批判。所谓“反动”,系指有些学生对“三年困难”时期的一些不满言论或牢骚话,都是私下同学间闲谈的,或是在日记中发泄的。这批“反动学生”虽然人数不多,但当时批判形势之广、之烈,迄今想起来还令人不寒而栗。
  印象最深的“反动学生”,是我们班的徐光廉和上几届的张广钧。
  徐光廉是广东省仁化县人,出身是小商贩而非贫下中农。他是我们班年龄最小的一位,入学时刚满18岁。他是个“乐天派”,性格开朗,爱说爱笑,说话声音很高,对什么事都敢于直话直说,一言一行无不彰显广东人的精明干练。他平时还爱写作,经常以“母书音”的笔名写小说,写评论文章。因我当时也爱写点小说之类,所以平时与徐光廉接触较多。记得我在我们年级办的刊物《马蹄湖》上发了一篇以儿童生活为题材的小说,小说中多用冀中方言,如“回家”故意写成“家走”,徐光廉读过后,对我说:“德彰啊,你写的小说,语言很生活化,‘咱们家走吧!’很像河北小孩子的语言……”
  1964年暑假前,天气闷热,系里组织批判“反动学生”,批判前是非常秘密的行动。系里挑选了几名政治上可靠的“骨干”,深夜集中在一间小屋里写批判发言稿,我也被选入其中。当时天气非常热,屋里既无电扇,又无空调,为避走漏风声,还得把门窗关得严严的,大家只好脱个光膀子挥汗疾书。骨干们集中前并不知“反动学生”是谁,见到材料才知是徐光廉。我非常害怕,不由得回想自己有没有类似的言论,生怕把自己也牵连进去。
  不知是通过什么渠道搜集来的徐光廉的“反动言论”,听后大为震惊,因平时我与他接触时并没有听他说过这些话呀!记得组织上提供的他的“反动言论”有3条:一是他二哥是位小学教师,1957年整风反右时提了一些意见,就被打成了“右派”,徐对此不满。二是对1958年“大跃进”、大炼钢铁不满,他说过大人都去炼钢铁了,地里庄稼无人收,浪费掉了可惜。1960年还饿死了不少人。天灾不是主要的,主要是政策上的问题。三是1959年庐山会议上,彭德怀的上书意见是对的,毛主席为什么不听人家的意见?为什么一个人说了算?——原话记不太准了,大致意思就是这些。这些言论,今天看来不仅不是什么问题,而且还应该说他的正确思想认识提前了二十来年,因在1981年6月27日党的十一届六中全会上通过的《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中,已有明确说法。但在当时,这些都是非常敏感的话题,无论在什么场合说出来,无论用文字记载在什么地方,都是罪责难逃,被打成“反动学生”可谓板上钉钉。
  批判发言稿几经审查通过后,不几天即在南大主楼的小礼堂召开全系批判大会。同学们坐在小礼堂里,大气不敢出,静静地听着……批判发言有分工,其他几位同学的批判是针对徐光廉的上述言论逐条批驳,我的发言是“挖根源”,联系他的出身进行批判。为了显示批判得“深刻”,我又给他加了一条“罪状”——l963年9月同学们上天津抗洪第一线保卫子牙河大堤,休息时徐光廉竟在窝棚里偷看《金瓶梅》!这一条忘记是从哪里听来的,我也未核实就加进了批判稿。
  同时接受批判的“反动学生”还有“五六级”的张广钧。张广钧是河北省滦县人,1956年考入南开大学中文系,因其才华横溢,诗词也写得非常好,读到高年级时就被抽做预备师资,后改研究生,主要研究唐诗,导师是著名教授孟志孙。因从他的日记中发现“反动言论”(主要也是对“三年困难”时期的形势不满),遂被定为“反动学生”。现在的研究生多如满天星辰,当年的研究生却是凤毛麟角,同学们一听说某某同学是研究生,肃然起敬,无不刮目相看。当时的张广钧,在中文系很有名气,哪个年级都知道系里有个张广钧。记得批判会结束时,让张广钧发言申辩,但他上台后不仅不辩解,却用诗一样的语言说了一些感谢的话,有一句我至今不忘:“同学们的批判是对我极大的促动!”令在座的同学们私下啧啧称道。
  “反动学生”的名分甫定,正式处理意见遂出:劳动教养(简称劳教)。有的劳教两年,有的劳教3年。徐光廉定的是劳教两年。
  1964年l0月的一天,被劳教的“反动学生”一律遣送至位于保定市南郊的河北农业大学实验三分厂劳动改造。出发前的头一天晚上,徐光廉的心情很平静,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还躺在床上翻阅正遭批判的孙犁中篇名著《铁木前传》。南开大学被送去的除徐光廉、张广钧外,还有汪正章(汪正章是中文系1955年入学的学生,1957年被错划为“右派”,未能毕业,经历劫难。现为河北省沧州师专中文系教授。)同时还有天津大学、河北工学院、天津医科大学等高校的20多名“反动学生”。所幸的是,他们在这里只是和农大三分厂的工人一起劳动,未受批斗之苦。
  如果没有形势的剧变,徐光廉等“反动学生”在农大三分厂劳教两年或3年,便可解除劳教,徐光廉到1966年10月即满两年。然而,1966年6月,“横扫一切牛鬼蛇神”风起,他们的劳改期自然会延长,其命运也就难以预料了。
  1968年11月,工宣队进驻南大,徐光廉、张广钧、汪正章从保定被揪回南大,与中文系主任李何林先生同进“牛棚”,一起遭受批斗,又开始了一段非人生活。
  南开大学中文系主任李何林先生是著名学者、教授,鲁迅研究专家,参加过“五卅运动”和南昌起义,多年在北师大、南大任教,1976年2月从南开大学调任北京鲁迅博物馆馆长兼鲁迅研究室主任,直至1988年11月去世。他在文革中之所以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除所谓“执行资产阶级教育路线”、“贩卖修正主义文艺思想”等当时“走资派”的共性罪名外,还有“对抗毛主席的‘三好教导’”之罪。毛主席号召青年学生做到“身体好、学习好、工作好”,而李先生却要求学生在“学习好”这一点上具体做到“有一张好的口才,写一手好的字,撰一手好的文章”。这在当时就是“反毛泽东思想”的“滔天罪行”。
  徐光廉、张广钧、汪正章和李何林先生一起被关押长达9个月的时间里,多次被批斗、审讯。李先生心地很坦然,他私下开导徐光廉等同学说,遇到什么样的险难都要大度处之,千万不要像校原党委书记高仰云和中文系教授许政扬那样,在运动中经受不了委屈而自尽!他还果敢地指出:“你们都还年轻,来日方长,应当看远点,想开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同时又为同学们规定:每周必须刮一次胡子;每月由张广钧为大家理一次发;平时吃不上鱼肉就多吃些豆腐和萝卜、白菜,首先保住自己的身体……事后徐光廉曾感慨地说,李先生在危难中对同样在危难中的同学的教导和慈父般的关怀,使同学们鼓起了生活的勇气并受益终生。
  所幸的是,到1969年8月,徐光廉、张广钧同学的问题有了结论,撤销原劳教处分,徐光廉按1965年毕业生对待,分配工作。
  1969年11月,徐光廉分配到河北省邯郸地区魏县知青点,工资按本科毕业45.30元发。到1971年,他又调魏县车往公社中学教书。在魏县,他结识了女教师常书芬,常老师对徐光廉的遭遇很同情,二人结为伉俪。
  粉碎“四人帮”两年后的1978年底,徐光廉夫妇从魏县调邯郸师专任教,一直工作到1984年2月,夫妇二人回广州,翌年起在广东金融高等专科学校(今已升格为本科的广东金融学院)任教,徐光廉先后出任基础研究室主任、成教处处长之职,他和他的爱人都取得了副教授职称。徐光廉退休后的晚年生活应该说是相当不错的,他是副高,但其退休金却是笔者(正高)的3倍!两个儿子已成才,均在银行部门工作,收入更为可观。
  笔者最近与远在广东的徐光廉通了一次电话。简记如下——
  王:您晚年落到这般光景,祝贺您!
  徐:这要感谢党的拨乱反正,感谢党的改革开放政策。
  王:当年我曾参加了对您的批判,对不起!向您道歉,迟到的道歉!
  徐:老同学不要说这些了,事已过去啦。当年都是形势所迫,都是极“左”的东西在作怪,不是哪一个人的问题,你们也是“奉命”啊!
  王:让我斗胆作个设想:您那些言论,多亏了是1964年之前说的,若是在文革中被揭发出来,肯定不是劳教的问题了,我想命运会更惨。
  徐:那倒是。东北的那个张志新不是最好的例证吗?现在政治清明,倡行公平正义,构建社会主义和谐社会,我们党不会对公民因言治罪了!
  张广钧的命运比徐光廉要惨。1969年11月,张广钧和徐光廉同时分配,到河北省邢台地区南宫县(今南宫市)一个社办中学任教,因长期孑身一人,一心想调回老家滦县,上上下下找了许多部门调,就是调不成。1976年7月下旬,他奉命到唐山给社办中学购买体育用品,7月28日恰在唐山,大地震中不幸遇难。一位才华出众的研究生,就此结束了一生!
  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人生舞台,百态千姿,或一帆风顺,或时沉时浮,或命运多舛,总是映衬着彼时的社会情势,也就是说,人生之旅无不打上时代的印记。我们这一代大学生,多年受党的培养教育,总地来看思想是正统的,学业是扎实的,工作是敬业的。但也毋庸讳言,当年那些“左”的思想和举动,使一些有见地、有才华的同学深受其害,甚至蒙冤受难。这个教训是值得永远记取的。
  
  责任编辑 谢凤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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