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我所结识的盖叫天

作者:沈祖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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沦陷后,上海人在法租界吕班路重建的那座城隍庙。老城隍庙始建于明末,经清代道光年间重修和民国后扩建,始有现在的规模。它不仅保留原有的方圆200多亩的庙地,还把后面点春堂周围的园林都包括在内,以至于有现在称为城隍庙中心地带的九曲桥和文昌阁在内的茶楼。这在当时是上海唯一规模较大的庙会和游乐场。
  盖叫天12岁跟大哥张英甫到上海唱戏,就常常到城隍庙去。最使他难忘的,是当时在戏班里“抗小旗”(当龙套和皂甲的临时雇佣人员)的炳根爷叔,这位爷叔是他在戏班里的一个启蒙老师和忘年交。炳根爷叔孑然一身,30余岁尚未成家,靠每天赚几角至一元工资,勉强能糊口。但是这位爷叔对比他小20多岁的盖叫天(当时还是个没有艺名的“小五子”)情有独钟,他常常把几天积下来的两块钱,和“小五子”(有时也包括张家的老四张英俊)到城隍庙花完它。当然,吃的都是摊上的炒面、煎馄饨和油氽年糕之类的东西。盖叫天小时候逛城隍庙留下的印象,到了古稀之年,仍然格外深刻,格外亲切。
  盖老成了著名的艺术家之后,我也曾陪同他两次逛老城隍庙。第一次是在1959年9月,那天较闷热,我陪他和浙江绍剧团、温州越剧团、建德越剧团3个团在上海中山公园联欢。午餐后他在公园音乐亭打了个盹之后就恢复了精神,我问他:“回家?”他说:“不回家,咱们上城隍庙去!”我又问他:“是不是约六龄童和高爱娟他们?”他摇头说:“谁也别叫。就咱俩。”他见我面有难色,就说:“逛城隍庙我比你熟!”其实我是在老城隍庙周围长大的,对老城隍庙也有特殊感情。所以面有难色,是因为我担心像他这样的名人。在街上会有人围观。他说:“没事!我这糟老头子,又不是电影明星,有几个人认得出?”
  我们乘三轮车刚来到静安西路,便迎面遇见苏州弹词名家严雪亭。“盖老!僚迟到哉!”严雪亭上前一步来拱手,盖老先生亦拱手道:“我怎么忘了?”严雪亭笑道:“我晓得老先生应酬多,忙勿转。”盖老问:“人都走了吗?”严雪亭说:“都在,讲好两点钟开始,五点结束,不见僚老人家,大家勿散。”盖老用胳膊肘捅我一下说:“下车!”
  原来上海评弹界几位名家严雪亭、杨振雄、张鉴庭和老先生约好,今天(星期日)下午两点,在上海评弹团聚会,约请他和徐凌云老先生两位评弹团的艺术顾问,对《武松大闹飞云浦》、《包公智斩鲁斋郎》、《林冲发配》等武打和枪帽书的表演进行指导。他们上星期就和老夫人薛义杰讲好的,盖老忘了,我当然更忘了。
  盖叫天素重信誉,更爱面子,索性将错就错地说:“我们走过了头,摸不着评弹团的门了。”严雪亭还一本正经地说:“要是五奶奶末,就勿会走冤枉路了!”到了里面,果然大家都在。于是寒暄、道歉,说书、听书,不觉已到4点多。老先生犹不无遗憾地问我:“城隍庙不能去了吧?”我自然只能苦笑着点头。直到6点整,大家兴致犹高。但盖老一天下来,有点疲乏了。此时老夫人打电话到评弹团问:“老先生在不在?”大家这才匆匆把王家沙糕团店送过来的玫瑰猪油年糕分着吃,并用汽车送我们回东湖路住所。老太太听我讲了前后始末,忙道:“今天吃力了,夜戏不看了,有话明天再说。”我正要告辞,老先生忙道:“记着,明日下午,还是两点吧!吃完午饭,咱们上城隍庙!”
  第二天下午,我1点半到东湖路,盖老全家正吃中饭。盖叫天的生活习惯,早上起来不吃东西,只是喝点牛奶,或者喝杯开水。九点以后,练完功,做完静默功,就喝牛奶或豆浆,外加两个荷包蛋,或者一只油氽刀切馒头,一个鸡蛋,然后便会客或做其他事,上午喝半杯茉莉双熏茶,直到下午1点半左右(有时两点多)始吃午饭。孩子们容易饿,早用食物打底,围桌吃饭时,只是应酬爷爷奶奶而已。我有时留下吃饭,也只好服从他们的开饭时间,尤其晚饭更迟,如果不出门,一般在晚上8时左右。如果晚上出去看夜戏,他照例散戏后去杭州“知味观”吃夜宵(在上海则去“老正兴”)。别人是夜宵,他可是晚餐。有时吃的点心不够饱,回到家里,还要吃碗打卤面。
  今天因为要去城隍庙,他中午吃得很少,喝点汤,就放下筷子说:“咱们走吧!”
  两点刚敲过,叫的车来了。盖老在杭州。南浙江省政协或人大派车。如有要事,省文化局也可安排。在上海,上海文化局按市委原来的嘱咐,尽量满足盖叫天的交通工具,和上海的周信芳、贺绿汀等同样待遇。但是老先生很少叫公家车。在杭州,他总以三轮车代步,经常是包月的。自30年代到50年代,从黄包车到三轮车,他总是风晨雨夕悠然地乘车经过大半个西湖,往返于市区与燕南寄庐之间。
  这次去城隍庙,路较远,从盖老东湖路寓所的普陀区到南市区,有15公里左右,乘_二轮车太慢,也贵,就让小盖叫天的夫人孙俊青打电话叫汽车(是自费叫出租汽车)。半小时后车到门口,他总是看到车才穿衣服。老太太照例给他两块干净手绢,塞在里外衣袋里,一把扇子他是从不离手的。盖老父子出门,皆手执名人题画的纸扇。但名人题词题画的纸扇,翼鹏和二鹏常有遗失,唯独盖老很少丢失。这次出门,老夫人不让他拿那把由溥心畲作画、于非暗题写瘦金体诗的纸扇,改用杨振雄作画、黄异庵题字的评弹名家送的白折扇。老太太说:“沈同志记性也不好,不能带太贵重的。”
  我们乘车到南市民国路方浜路口,旧地名叫南阳桥的地方,盖老便叫停车。他提议从方浜西路口步行到城隍庙。我不解地说:“这里离小东门还远呢,至少还有3公里!”盖老笑道:“什么3公里?我对这里熟门熟路,前后两箭之地。从这儿射一箭,到侯家浜、四牌楼附近,再射一箭,就落在城隍庙两根龙柱边了!”我辩驳道:“要三箭,中间还有紫华路到金家坊一带,我是这里长大的!”老先生抿嘴一笑,也不搭话,径直往前走。我只好跟上去。
  我真佩服这位既不识字也不会讲上海话的老人,70多岁了,竟然对幼时走过的这条路的记忆是如此深刻。他沿途告诉我,这里是专营皮鞋和布鞋的小铺,那里是上海有名的卖冥器、寿衣的纸扎店等等。他说:“当年有个能工巧匠,纸扎的三国五虎上将个个活灵活现。其中赵子龙还可以四面转动,眼神一直瞧着你,你往哪儿躲,他都能瞧到。我那时就为瞧赵子龙,隔三差五地往这儿跑。有一天,看到纸扎的赵子龙不见了,原来是警察向这个艺人敲竹杠不成,将纸人砸了!那匠人哭,我也陪着哭。”我说:“你怎么也哭呢?”他笑道:“别提那赵子龙扎得多精神,简直像杨小楼在台上一样的威风!听说左右邻居都觉得不好受。那警察真缺德。”我忙问:“后来没有再扎一个赵子龙?”“扎了,都不行,再没那个神态、那个气派了!就好比唐伯虎画的大头美女,真正好的,也没几张。可见艺术是相通的,演戏也不能天天都精彩。那味儿,法儿,不能每天都一个样。”说着,他走进一家裱画铺,问:“你们的老板是姓双口‘吕’吧?”伙计告诉他:“早换喽,那是几十年前的事了。”“人还在吧?”盖老又问。“听说还在,都有90多岁了,眼瞎了,人也痴呆了。”
  盖老大为惋惜地告诉我:“这家铺子的老板自己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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