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个死者

第一章 第一节

 



  刚一醒来,梦幻就消失了。阿盖耶夫意识到了这一点,但他一动不动地又躺了一会儿,闭着眼,似乎怕剩余的一点儿睡意溜得一干二净。

  最近几天,他总是不到时间就要醒来。这时,天还没有放亮,帆布帐篷里仍然一团漆黑,四周是死一样的沉寂。半夜里或者黎明前总是这样的。还有些冷意——他那长着鬃须的两腮和凉嗖嗖的头顶,都让他感到了这—点。一夏天他都没有养成把脑袋钻进睡袋的习惯:晚间用不着这么做,帐篷里还长久地积存白昼的余热。只是到了夜尽昼来之前,下了露水,帐篷变得有些湿润的时候,才会感到这种凉意。还有。阿盖耶夫早已失掉了年轻时那一头粗硬的、不肯驯服的浓发;流年似水,头发变稀了,失却了往日的华贵,秃顶面积扩大了,脑袋对于冷暖也就变得敏感了。有什么办法呢,合乎规律的事——生活就是这样啊。

  起床还太早,再说,实在舍不得从裹紧身子的、暖烘烘的睡袋里钻出来。他继续躺着,闭着眼,朦胧中聆听着宁静里近处树叶发出的呢喃声。正是树叶均匀的悄声细语或者不安的哗噪,每夜伴他入睡。它有时由喧趋静,但到早上复又离去。

  有时,阿盖耶夫不生火也能过得去。

  偶尔在节假日的傍晚,还有个叫谢苗的男人也到坟场这儿来。他又高又瘦,只剩了独臂,不过这是一只时刻不肯闲着的有力的独臂,要么是转动烟斗,要么是用棍子搅动砂子,要么是干脆在空中抽甩那根棍子,用来加强语气。他来时总是带有醉意,或者至少给人的印象是这样。他从不问东问西.只是自顾自地说着那些让他心烦的事情。再不就是回忆陈年往事。他抱怨的是如今世上的事一团糟,追忆的是战争年代。看来,那场战争让他吃了不少苦头。

  开头时,阿盖耶夫只是将信将疑地听着,对谢苗忽东忽西的滔滔不绝抱有某种反感。不过渐渐地就对谢苗说的一切确信不疑了。至少,过去的事情他说得都对。谢苗从不胡诌,连添枝加叶都不会——看来,谢苗不过是缺少必要的想象力,并且被回忆淹没了。他的记忆力还是不错的——上帝保佑,每个人都能这样才好呢。

  阿盖耶夫钻出帐篷时,天已大亮。太阳正从坟场厚密的树墙和村镇后面升起,坑沿上没被踩过的青草闪烁着银白色的露珠,帐篷由于挂满露水而显得沉甸甸的。阿盖耶夫瑟缩着,裹紧身上的锦纶夹克。他正在想:要不要做做早操,或许最好是喝些热茶,暖瓶里的水可能还热着呢。

  夏天开始时,他每天早上都做一遍他的十六节操,可是后来当他埋头干活以后就几乎不再做了。对于锻炼肌肉和关节来说,单是在坑里干的那些活就足够了。

  开头那一两周,他天天夜里觉得疲惫不堪,两臂酸痛,但是随着他对掘土工作的专心致志,这种疼痛就消失了。主要的是,他顾不上去注意那些腰酸背疼了。他明白,得善于忍受疼痛,特别是干活带来的疼痛。早些年他忍受过比这厉害得多的痛苦,受过两处伤,其中—处儿乎使他一命呜呼。也许是由于他体质健壮,年富力强,终于创造了奇迹。真的,他能死里逃生,可真是奇迹。

  阿盖耶夫站在帐外,从暖水瓶里倒满一塑料杯温吞吞的浓茶,一饮而尽。清晨,他还不觉得饿。10点钟以前他总是尽量不进早餐,他总是恪守自己的进餐规则,哪怕是饿着肚皮挺一阵呢。当然啦,挺一阵之后又常常会发现,他实际上没啥可吃的:要么面包没有了,要么牛油吃光了。

  牛油是他到区供销合作店买的,一次够吃几天。他老早就喜欢牛油,它很抗饿。可惜,那种含有和兰芹油的上一年的货已经卖光了。它比较新鲜,切下厚厚的一片时,上面有一层谈谈的绯红色泽,没有什么邪味,适用于煎鸡蛋。

  鸡蛋是从坟场对面村庄路口上一位富于同情心的老太太那里买的。这位老太太跟他讲过一些镇子里在战前和战争期间发生过的事。非常遗憾,战时她住在火车站上,离这儿两公里远,镇里的情况她说不完全。最近几年村镇飞速扩大了,同车站连成了一片。早先两者之间横着一片燕麦田,一条大路在两排白杨树的簇拥下直贯其中。大路穿过道线,拐向一座小车站和一簇附设建筑物。

  阿盖耶夫拿上铁锨,穿过草地,来到了坑沿。这时朝阳已经从树丛后面升上低空,在布满露水的斜坡上投下宽大的阴影,同时把坑口和对面的豁口照得通亮。深深的坑谷还凝聚着夜晚的清凉。遍布挖掘痕迹的谷底隆起一座土堆。这是一个月前用推土机堆起的。推土机是阿盖耶夫费了好多口舌才在这里的农机公司借用了半天,结果不仅于事无补,反而把这座长满 草的荒坑搞得更加凌乱不堪了。

  后来,阿盖耶夫操起铁锨,用了一个夏天,把坑底都挖遍了,只是一直没有什么进展。不过他心里一直暗暗地存有一线希望,它象一颗微弱的火花温暖着他的心,他老是想:马上就会真相大白!毫无疑问,推土机完全不适于这种挖掘工作,它能在一个小时之内搬掉一座土山,从这端推到另一端,但是阿盖耶夫却来不及细看闪亮的钢铲推起的土里有什么东西。现在他只寄希望于铁锹了。

  他一天又一天地期待着:这把铁锨很快就会揭示一切,而这就是他活在世上的隐秘目的和全部意义。

  还得沿着坑沿走一段,才能踏上进入坑底的路。那里等待他的是昨天没能干完的活儿——要把一堆已经开挖的泥土和建筑垃圾混在一起的小丘,一锹一锹地甩到又高又陡的坑边上。可是坑底仍是黑黝黝的,喷散着夜间积聚的阴冷。阿盖耶夫在坑沿上瑟瑟地打了个冷战。他正是站在四十年前的老地方。那时,他遍身血泪,强抑颤抖,向着生命诀别.这可憎的不公乎的过早夭折,真够令人惶惑绝望的了。他还清楚地记得,他半裸着身子,赤着双脚——靴子在枪决前给抢走了。双脚几乎毫无知觉,它们僵硬地埋在初冬季节齐 深的冰冷泥浆里,雪花飞旋,在黎明前的黑暗里落个不停。

  阿盖耶夫开始干活了。他铲起被推土机推得松散的泥土,抛向坑沿。土里夹着各种垃圾:腐烂的板头、熏黑的砖块——显然是拆修炉灶的倾倒物。但在多数情况下碰到的是板结的砂砾,铁锹发出阵阵碰撞声。真正的砂子这里并不多,可能早在战前就被居民们用作建筑材料或主要是满足各家需要了,例如,修个炉台、打个地基、抹个墙面什么的。



作者:[苏] 瓦西里·弗拉基米罗维奇·贝科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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