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个死者

第二节

 



  在那可怕的一年,当命运把阿盖耶夫抛向这里时,他足不出村,从未来过坟场,只是到了那个恐怖的、几乎成了他一生中最后的一个早晨时,他才第一次见到这个坟场。

  现在四十年过去了。阿盖耶夫在一个春末的阳光明媚的日子里再次来到这里。这时他已经成了鳏夫,也退休了。

  开头,他大吃一惊,简直一切都认不出来了,昔日的小村镇俨然成了一座市镇。至少,镇中心变得不可辨认了。早先的集市广场一直拓展到了教堂跟前,教堂的院栅不见了,广场对面矗立着区执委会的三层大楼,再走过去,在大道的路口,就是一座庞然大物——水泥抹面的百货大楼。大楼门外有一座小小的街心花园——一排靠木棍支撑的瘦弱的小树和一条镶有砖边的小径。小径很短,直通围有铁栅的混凝土方尖碑。碑的正面贴着一方宽大的大理石板。铁栅的小门敞开着,看样子可以随便进出。碑前的混凝土台阶上,安放着几束枯萎的丁香花,包裹花束的玻璃纸已经给风吹开了。但是阿盖耶夫没有带花来,因此没有走进去。他手扶栅栏的菱尖,读起碑上密密麻麻的姓名。

  关于方尖碑,他在镇上就听说过,来过小镇的朋友也对他提起过。他还给区执委会写过信,得到的回答是,地下工作者也掩埋在这里。现在可以不费力气地读到他们的姓氏了。他们的名字刻在那令人辛酸的名单末尾。与前边的人不同,地下工作者都末注明军衔。是的,除了莫洛科维奇之外,别人是没有军衔的。

  名单里没有她。

  可是为什么没有她呢?难道说,她死里逃生了?也许,她不是在这里牺牲的,是给运走以后死在德国集中营了?

  虽说那个年月里什么事儿都可能发生,不过四十年来阿盖耶夫一直认为,她不可能逃脱厄运,结局肯定跟别人一样。至少说,那年秋天的可怕经历使所有的人都陷入了绝境,只好束手待毙,只有他阿盖耶夫偶然地、幸运地逃脱了死神的魔爪。

  在那种处境下同时发生两桩偶然的机遇——难以想象的事,他根本不相信会有第二个人逃出来。

  他觉得,可能是发生了误会,再不就是没找到她的尸首,也许根本没去寻找。因为只有他阿盖耶夫一个人知道她的事,当然,还有破获案件的警察局知道。不过,现在不能指望问那些警察;文件也别想找到,他们早就毁掉了一切。

  只有一条出路了:到处打听。

  他离开纪念碑,向四周张望一下。广场是完全变样了,但教堂还在,它对辨别方位很有帮助。应当往前走,挤进胡同,再顺路往前走。阿盖耶夫克制着内心的激动,疾步从镇中心向郊区走去。他首先要去的就是绿荫街——条他非常熟悉的小街,街旁是一排普通的木屋。宅边的小块果菜园地同一条深谷相邻。谷底溪水潺潺,谷坡老树掩映。阿盖耶夫非常高兴的是,这里除了有些房舍显得比过去破旧,而另一些则黄墙耀眼、修茸一新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变化。街口是一栋高大的三窗房舍,正面钉有薄板,房顶厚重,包着德意志式的方角木瓦。阿盖耶夫克制着剧烈的心跳,往前走去。小街不长,他从远处就认出了那片熟悉的修补过的屋顶。那是巴拉诺夫斯卡亚的屋舍,他曾在那里住过差不多三个月。

  不过,随着脚下灰尘飞扬的土路离房舍越来越近,心花怒放的阿盖耶夫也就渐渐地冷却下来。越来越多的衰败景象映入了他的眼帘——临街一面,庭前小园后面的窗户上钉着长板皮,厨房山墙上的窗玻璃七零八落,成了一孔黑洞;早先这里虽然也没有栅门,但院内却优雅舒适,铺满小块鹅卵石,挖有排水沟,现在则长满了莠草。看样子,房舍早已没人居住,它正在那座嵌入地面的凹凸不平的房基上静静地死去。四十年过去了,也许,只有宅边的果园变化不大,尽管它也因为无人侍弄而显出荒凉景象:对着厨房门口的那棵高大的老槭树没有了,院子另一端的小凉亭也不见了。

  阿盖耶夫没有进院,朝前后左右环顾着。没有特色的街景,似曾相识又不曾相识。不幸的是,他把邻居都忘光了,只记得房舍对面住过—位沉默寡言的中年庄稼汉。巴拉诺夫斯卡亚常为琐事找他,好象他和女主人还沾点亲戚关系。阿盖耶夫想起这一点之后,便走到对面,推了一下不高的木板栅门。肮脏的狗窝里,一只机警的长毛狗朝他狂吠起来。立刻,从边房的门廊里走出一位身穿褪色的淡蓝萨拉凡①的苗条少妇。

  (俄罗斯民间女人穿的一种无袖长衣。——译者)

  “您好,”阿盖耶夫瞧着她那年轻而又淡漠困惑的脸色,尽量和蔼地说。说完之后,就停住了。不知道还应该说些什么。

  三言两语是说不清楚的。但女人既不制止犬吠,也不请他进屋,她还想听来人的下文。

  “您知道,对面住过一位巴拉诺夫斯卡亚……”

  女人站在敞开的门里,耸了耸晒黑的肩膀,朝房舍正门喊了起来,声音很低沉,象是刚刚睡醒似的:“维克多,出来!有人打听什么巴拉诺夫斯卡亚。‘

  “是谁呀?”房间里有人瓮声瓮气地应道。

  “出来嘛!谁,谁……”

  正门里走出一位身穿白背心的年轻人,手拿一只正在冒轻烟的烙铁,他喊了一声,狗立刻不再吠了。女人从他身旁挤进正门,从里面传来婴儿的急躁哭声。

  “我想打听一下,对面住过一位邻居,姓巴拉诺夫斯卡亚,”阿盖耶夫由于激动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她……她后来怎么样啦?”

  “巴拉诺夫斯卡亚?哪个巴拉诺夫斯卡亚呀?早先那里住的是瓦留卡,他们开荒去了,不是三年前就是四年前。”

  “瓦留卡……那么您……请原谅,您多大岁数?”阿盖耶夫不知所措地微笑着,有些明白了主人的回答。

  “我吗?28岁。怎么啦?”

  “只是问向,没什么,”阿盖耶夫一下子全明白了,“请原谅,您知道,我是弄混了。”

  “是吗?常有的事……”

  阿盖耶夫顺手带上了门,漫无目的地沿街走去。他想28岁的维克多生于五十年代末,毫无疑问,在那以前,巴拉诺夫斯卡亚的房舍里可能已经几易主人了。要是能在这条街上找到战前的老住户就好了,从他们那里肯定会打听到更多的事情。阿盖耶夫回头瞧了一下——穿白背心的维克多还停在院子里。阿盖耶夫转身走了回去。

  ’对不起,您能告诉我这条绿荫街上的老人谁还在吗?要战前就住在这里的。‘

  “说不准,”维克多皱起眉头说。忽然,他一甩头上的淡色浓发,想起来了,说:“也许,有个苏普伦丘克……”

  “什么苏普伦丘克!”怀抱襁褓婴儿的少妇来到台阶上打断维克多说,“你那个苏普伦丘克打从过节就入土了。您最好去问问波杜斯基,他也许知道。”

  “他住哪儿?”阿盖耶夫立刻振作起来了。

  ’拐过去第三家就是。门前有一辆蓝色日古利车,‘维克多也高兴地接过去回答说。

  阿盖耶夫快步沿街走去,果然拐过去第三座院落里停着一辆日古利,那辆车四门敞开,后面的行李仓盖和前面的引擎盖也都开着。一位身穿蓝色运动裤的年轻男子正在车前忙着。

  “您好!”

  “日安,”男子抬起头,满脸困惑不解地瞧着阿盖耶夫。

  “我想找波杜斯基,”阿盖耶夫解释说,克制着自己的紧迫心情。

  “我就是啊,”年轻人直起身子,手拿着一把扳子,回答说。

  “不对,您知道……我要找……年纪大些的。”

  “年纪大些的?找我父亲吗?他钓鱼去了。今天是星期天,又刚刚开禁。我这不也要去嘛,可这辆鬼东西倒耍起脾气来了。”

  “您父亲多大年纪?”阿盖耶夫谨慎地问。能去钓鱼,这跟他想象中的年纪有些对不上茬口。

  “多大岁数?55岁吧,”

  “嗯……”

  “怎么,嫌太年轻?我家还有更老的。爷爷,”年轻人转身喊道,可是院子里没有第二个人了。“他哪儿去了?刚刚还在嘛……”年轻人说着朝房角拐去。那里有一排花朵已经凋谢的树木,树干涂着白灰浆,树间最早晨刚浇过水的整齐的菜 。

  “爷爷,你多大岁数了?”

  没有听到回答。阿盖耶夫也随着走了过去。房后的丁香丛下,有位年逾古稀的老者坐在长椅子上。他两腿细瘦,穿一双旧毡靴,目光缓滞,似乎正沉洒于老年人特有的思绪之中。他对来人几乎毫无反应,只是抬头漫不经心地看着阿盖耶夫。

  “我想请问您,”阿盖耶夫劲头十足地问道,“您在此地住很久了?”

  “他一辈子都住在这里,本地生人,”年轻人抢先回答说。

  “也许,您记得这绿荫街上住过一位巴拉诺夫斯卡亚吧?”

  “从前叫绿荫街,”身后的年轻人解释说,“现在叫宇宙街。”

  “改名了?”

  “改多少回了。战后叫过坦克手街。后来又叫北京街,现在是宇宙街。”

  长椅上的老者奇怪地前后摇晃着,悬在两膝中间的青筋嶙嶙的手臂也随着一上一下地滑动着。

  “巴拉诺夫斯卡亚,瓦拉瓦拉……德国人枪毙了。”

  “枪毙了?原来是这样……”

  “枪毙了。在车站上。还记得,那是冬天尼古拉节的前夕。我在运柴禾……”

  这个消息对阿盖耶夫来说,虽然够不上晴天霹雳——他早就料到结局会是这样的,但还是禁不住惊恐地想:因为什么呀?不会是因为他阿盖耶夫的事吧?他心里隐隐作痛,沉默地站着,还在等待老人说下去。但是老人没有说什么,不知是又陷入了沉思还是在等待新的问题。

  “还有,也许您知道,‘阿盖耶夫怀着新的希望问道,“在邻街上住过一个人,记不清是白铁匠还是钳工了,战争期间还用马口铁造过研磨机,磨谷子的……”

  “鲁卡什吗?”

  “可能叫鲁卡什,记不清了。他家里住过一位女教师,外地人。女教师有个妹妹……”

  阿盖耶夫说到这里,觉得自己来到了深渊边缘,那是他多少年来一直迫寻的主要目标,也许,马上就会听到对他的终审裁决了。要坚强起来,要经受住这一裁决——不论它是如何严酷。

  “鲁卡什是个能工巧匠,是啊……会干木活,也会干铁活。战后还给我做过窗框呢。能工巧匠啊!是啊……”

  一瞬间,老人的脸色变得开朗了,他的目光从地面移向阿盖耶夫这边。阿盖耶夫有些失望地喘了口粗气,倒换着两只脚——想坐,可是没有地方。

  “能工巧匠啊……死了。老早就死了。”

  “有个女教师住过他家……”

  “什么?女教师?也许,住过。”

  “您不记得这事了,老大爷?”

  “女教师吗?”老人重复着,停了一会儿,回答说,“不,不记得了。”

  这次访问使阿盖耶夫情绪一落千丈。他告辞出来,盲目地在街这边走走,又到街那边走走,又一次来到巴拉诺夫斯卡亚家,走进荒芜的、长满杂草的院落。他印象模糊地辨认着倾斜的屋墙、腐烂变形的屋角、歪歪扭扭的墙壁。他察看了同劈木场相邻的牛棚、仓房,劈木场里长着没膝深的滨藜草。他进了房后的菜园,但却找不到那座连屋小仓库了;可能,早就给拆掉当柴烧了。他记得,紧埃墙根的是一垄垄长势很好的马铃薯秧。他目测着原来为他放床的地方和墙上的空洞。就在那里,他把自己的TT式手枪藏在一块石板下面。那支手枪可能是给人拾走了,要不就是被警察发现了。

  回到前院以后,他又站着着了看果园。原来,也是岁月无情:老苹果树也在脱落着于枯的枝丫,一棵棵地死去;黑豆果和醋栗果丛完全不见了,早年正是它们把院子和果园隔开的,而在菜园边上,只有几株樱桃树的枯枝俯视着木栅,那些樱桃树是他时常忆起的;这次,他甚至不愿走近它们。他的全身都被失败的沉重感压抑着。为了有所解脱,他再次朝街口走去,绕过德式屋顶的高屋,拐进另一条街。他又燃起了新的希望,向遇到的第一个中年女人询问,她是否记得铁匠鲁卡什。手提口袋的疲倦的女人把装满粮食的袋子放到地上,整了整头上的花巾。

  “记得,有个鲁卡什,他姓万科维奇。战后就死了。”

  “战前他家住过一位女教师。”

  “女教师?住过,挺标致的羌人儿。可我记不得她叫什么了……”

  “维拉,”阿盖耶夫重又兴奋地提醒说。

  “也许,是叫维拉,记不得了。”

  “她后来的经历您还能想起来吗?她有个妹妹战前来到这里。叫玛丽亚。”

  女人皱起本来就已堆满皱纹的眉头,瞧着远处街口轰轰隆隆驶过的一辆带拖斗的科尔希达牌拖拉机。

  “不知道。我记得,是有过一个年轻姑娘。住过不长时间,可她上哪儿去了呢?…… ’

  “战后没再来过?”

  “说不好……”

  阿盖耶夫在这条街和相邻的几条街上,又走了几个来回,最后在绝望中走到两位在院门旁闲聊的男人跟前。

  他俩一个门左,一个门右,一边吸烟一边聊天,时而发出粗鲁的笑声。不过,一见有人走近,他俩就不再说笑了。

  听过阿盖耶夫的问题之后,其中一个又高又瘦的人顿时活跃起来,他隔着栅门说:“我认识玛丽亚,她住在明斯克。外语学院毕业生,在中学教书。”

  “是这样啊!”阿盖耶夫也跟着傻乎乎地高兴起来,“很早以前就毕业了?”

  “1978年,没错儿。我也想考取,可竞争太厉害,给刷下来了。她可是读到了毕业。”

  阿盖耶夫脸色一沉,心里盘算着,1978年她该有多大年纪。不对,1978年从学院里毕业,对她来说太晚了。不可能是她。

  “对不起,她有多大年纪?”

  “多大年纪?和我同岁。我们是中学同学。不过我服过兵役……怎么,不是您要找的?”

  “不是,”阿盖耶夫气 地说,颌首告别了两位男人。

  他继续询问着,被问的人有年纪稍大些的行人,也有售报亭的老年女售报员。他还多次进院打听,只要见到院子里有人。

  有些人多少还记得鲁卡什,也记得巴拉诺夫斯卡亚,而记得女教师维拉的人就很少了,她的妹妹就更鲜为人知了。有人说,是来过一个姑娘,在姐姐这里住了不久。可她到哪儿去了?谁都说不出。说来也没有什么奇怪的,时间太久了。连知道战前的区委书记沃尔科夫的人,也不多了。

  沃尔科夫是1943年在莫吉廖夫战役中牺牲的,阿盖耶夫是偶然在报纸上读到关于沃尔科夫的特写,才知道这事的.可沃尔科夫是谁?怎么说,也是旅政委,而不是默默无闻的地下工作者。沃尔科夫是不会“丢失”的。

  种种迹象都说明,她是死了。可是,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

  阿盖耶夫为此度过了许多不眠之夜,翻来复去地考虑这一问题,但总是百思不解其解。

  他也做过多少次努力,向各级机关写信,想借助档案和查询打听玛丽亚的下落,可得到的同样是令人迷惑不解的答复:“没有编码”、“没有记载”、“没有资料”。事隔多年,阿盖耶夫唯一能够求助的,当然只有档案、名单、文献资科。它们浩如烟海,可惜关于她,都无只言片语。不过细想一下,也就见怪不怪了.在那个难忘的秋天里,他们最怕的就是档案、名单、记录乃至偶然丢失的一张纸片,因为这都会成为他们的罪证。而关于死后的纪念或者历史记载,当时又有谁会考虑呢?对于他们来说,进入历史之路是被每时每刻的杀身之祸堵塞着的,想逾越这些危险,常常连想都不敢想。这些年来,阿盖耶夫一直不断地发信查询,翻阅档案,到处打听,但他心里明白,这样做如其说是为了知道她的下落,倒不如说是在自欺欺人,在设法逃避那最终的、不可想象的答案。这一答案可能带来最最可怕的结论……

  终于,一切幻想都破灭了,关于她,没有任何人能说得清楚,她的确是在1941年秋天失踪了。

  出路只有一条了。



作者:[苏] 瓦西里·弗拉基米罗维奇·贝科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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