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个死者

第四节

 



  夏季的辽阔田野上,一整天都吹着干燥炎热的西南风,只是到了傍晚才稍见平息。在烟云迷蒙的空中,太阳已经西下,失却了昼间的骄横气势,不再那么炙手可热了。从布满牲畜蹄迹和人们脚印的黑麦田里,躲进低矮疏两的野蔷薇丛下,顿时觉得凉爽多了。

  如果没有干渴的折磨,那么阿盖耶夫是能接受一切的。阿盖耶夫上尉已经不知道是第多少次把那只战利品裹毡水壶送往唇边了,他用力抖了一下——只有一滴水落在久末刮过的胡须上,水滴沿着下巴蠕动着,滚进敞开的军上衣领口里。水壶里和附近都没有水。大概,在这件铺在地上的沾满血迹的棉坎肩上他已经躺了半天了,但还在无尽无休地等待着,真难熬啊!起初他想用毅力克制自己的焦灼,尽量想些别的事情,但是渐渐地他不免对那个莫洛科维奇的火气越大越大了——莫非他进了村镇,就把阿盖耶夫给忘在这儿了?!不过,他又想到莫洛科维奇拖着他走了这么久,绝不可能为了快要到达目的地时甩掉他,不,莫洛科维奇不可能忘,于是,阿盖耶夫的火气就消了。再说,阿盖耶夫也知道,莫洛科维奇现在冒的风险要比他大:光天化日之下闯进村镇,要想不在街上撞见德国人或者警察,可不是件简单的事。行前,阿盖耶夫曾对他说,别着急,咱们在这里坐到晚上再说,晚上天色一黑,再到镇上去会安全一些。莫洛科维奇表示同意,但却我行我素,看得出来,他着急,等不到晚间了。当然啦,他熟悉每条小巷、每个角落和路口,但是反过来说,那里的每条狗也都认识他,它们完全可能把他暴露给警察。

  阿盖耶夫不时地站起身,拄着步枪,用一条腿站着,焦急地朝凌乱、东倒西歪、熟过头的黑麦田望去。黑麦田和一片开阔的马铃薯田的尽头,可以隐约看见镶边的屋舍、院栅、篱笆和浓荫下因为干旱而有些发黄的果园和菜园。再远处,就是镇中心了。晴朗的天空里矗立着教堂的两座圆顶,圆顶附近有一尖顶的砖砌建筑物,很象消防队的暸望塔。镇边,古树参天——可能是昔日的庄园,也可能是墓地。从镇子里驶出了一辆马车,由于庄稼挡住了视野,看不见车路,只见一匹活泼的枣红马驹跑前跑后地跟着,车上坐首两个人,但是没有莫洛科维奇。阿盖耶夫失望地坐到揉皱的棉袄上,把被弹片炸伤的病腿摆好。伤在大腿部位,越是晚间疼得越凶。从负伤之日算起,已经过去了不少时间,但伤口愈合得很慢,长途跋涉似乎使伤势有所加重,尤其是夜间疼得钻心。阿盖那夫越来越担心:会否有弹片留在伤口里,要是有弹片在里面,可就糟了,伤口不仅不能愈合,还要化脓,转成坏 。那样一来,就只好进棺材了。他把裤子褪到膝盖处,抚摸着浸湿的绷带.伤口发出一股令人恶心的腥臭。该换绷带了,可是他没有那东西,昨天已经把仅有的一块带蓝色豌豆花的布撕成碎条了。这本是一件女上衣,可能就是离这里三十公里以外那位目光犀利的少妇的,她曾在守林小屋里招待过他们。当他和莫洛科维奇走下大路来到守林小屋门外时,迎接他们的先是一条棕色大狗的狂吠,院子里久久不见有人出来。后来终于走出一位面色阴沉的黑须老人。阿盖耶夫二人请求给点水喝。每逢他们想弄点吃的或者想借宿时,他们总是从要水喝开始,根据人们给水喝的态度再决定是否提出进一步的请求。那个满脸不悦的黑须老者给他们的印象不怎样,于是阿盖耶夫朝莫洛科维奇使了使眼色,意思是说,走吧,还想指望啥?!

  就在这时,出来了一位年轻女人,她象城里人那样脑后扎一条三角巾,身穿薄纱上衣,看样子不是本地人。她捧出一大蜜罐凉水,阿盖耶夫二人喝了个精光。

  接着,阿盖耶夫把话题转向能否“弄点吃的”。少妇彬彬有礼地请他们进屋,老人挡住了狂怒的看门狗。

  他们进了一间凉爽舒适的客屋,新松木地板刚刚擦过。阿盖耶夫一迈进门坎,顿觉心旷神怡,室内鲜花之多令人惊叹。窗台上、方凳上一片翠绿,地角里、长凳上豌豆花正在怒放。阿盖耶夫仿佛置身于比亚韦斯托克花店一样。他俩饱吃了一顿奶油大麦粥,喝足了牛奶。

  阿盖耶夫有意在那里留宿一夜,开始用开玩笑的口吻探听少妇的意见。但是无意中的一句玩笑话竟引得少妇号啕大哭起来,哭得那样伤心,竟使二人惶惶然不知所措了。

  少妇哭着跑出屋舍之后,神情严肃的黑须老者告诉他们:“她的丈夫……我的儿子……给打死了。她刚从俄罗斯来到这里。”

  他们没在那里留宿,阿盖耶夫失掉了情绪,莫洛科维奇则一心想回家——只剩三十公里了,很难说服他停下来休息一下。这一带是偏僻的沼泽平原,见不到德国人的踪影,战线可能是从侧面推移过去了。二人上路后,又走了8公里,太阳落山时宿在一片桦林边上。是的,走得不能算多,但是他们也知足了,因为他们太累了。他俩刚一冲出包围圈时,为了迫上大部队曾日夜趱赶,常常是一昼夜只休息个把小时,其实那不能算是睡觉,而是累得爬不起来了。

  在穿越铁道线之前,他们一群共有57人,领头的是兵团作战处的一位少校。少校生就一双浓黑的眉毛,是一位性情急躁的军官,他竭尽全力催促大家赶路,一心想追上部队或者越过战线。但是,少校的两张地形图走完了,也不知道战线在哪里。一天傍晚,他们同一股德国机械化部队打了遭遇。德军的吉普车、摩托车、卡车堵住了前进的路。阿盖耶夫他们本应后撤或者迂回前进,但少校带领大家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结果在村外陷入一场没完没了的、毫无取胜希望的战斗。这时,德军得到了增援,把少校他们打得落花流水。很可能,57个人里只有阿盖耶夫和莫洛科维奇二人逃了出来,田为他俩及时地认识到,这是落入了陷阱,从而避开德军火力,从侧面溜了出去。到了早上,他们跑到远离大路的一片长满柳棵的沼泽地边上。这里不必担心会有德国人了。两人开始大骂少校,是他蠢头蠢脑地把一队人给葬送了。

  莫洛科维奇更是怒不可遏:他在夜战中肩膀上中了一弹。虽说伤势不重,只是擦破了皮,但是手臂却疼得很,妨碍他正常射击。

  阿盖耶夫早在一星期前就己负伤,经过这场磨难以后,更是步履维艰了。

  他俩终于意识到,想追赶大部队是完全不可能的事了。这时,莫维科维奇提议,干脆折向南方,潜回他熟悉的家乡小城,那里有他的妈妈和两个孩子。到了那里以后再作打算。

  阿盖耶夫起初有些犹豫。这种得救的办法,他不太喜欢,不管怎么说,现在是打仗,他俩都是军官,虽说负了伤,掉了队,可说起来总有点儿……

  “您看着办吧,”莫洛科维奇倒也不十分勉强他,说道,“总比当俘虏强啊。”

  他们在利达郊外公路上见过成群的俘虏。再说,他们自己也是好不容易从搜索战场的德国自动步枪下,侥幸地逃脱了当俘虏的厄运。于是,阿盖耶夫下了决心,当下改道向小镇方面奔去。

  落霞笼罩着远处地平线上的丛林,田野里凉爽多了,干渴也不那么难熬了。躲在树丛下的阿盖耶夫竭力克服着磕睡.终于睡意也消失了。现在他不必担心会睡过去了,而是聚精会神地分辨着从村镇里偶尔传来的每一响动。有几次,他听到一位年轻女人拖着嗓门儿的喊声,原来是在叫孩子们回家。还有一回,一只野鸭扑啦啦地从低空掠过,吓得他打了一个机灵——整天一个人在解野里等待。时间可真难熬啊。近处响起了牛叫,阿盖耶夫透过枝条看到,那是有人赶着一小群奶牛朝村镇走去。牛群不大,颜色纷杂,只有十来只。牛群走过的地方扬起一片灰尘。

  阿盖耶夫判定,那里难是村间大道或者车道.田间小径没有那么多的尘土。半天时间过去了,可是连一辆汽车都没出现过,阿盖耶夫想:也许德国人还没推进到这里?说不定镇里没有德国人,那可太好了,算是交上好运了。莫洛科维奇这家伙跑到哪儿去了呢?

  他和莫洛科维奇同属一支部队,战争爆发前在一起呆过不长时间。他阿盖耶夫上尉的工作与众不同。特别是战前那几个紧张的星期里,他很少呆在团队里,只是偶尔参加一下团部会议,多数时间是跑军需仓库,不是团部仓库就是师部仓库。他的任务是保证团队的弹药供应。

  团部军需主任的工作可不是轻快的。射击武器的各类子弹、各种型号的手榴弹、炮弹、步枪、机枪、备品和维修工具——所有这—切都得按照新条今和命令进行仓促的改型换代。时间极其紧迫,参谋部和指挥官都明白这一点,没日没夜地工作着。不论困难多大,必须搞足全部武器的三个弹药基数,反坦克炮必须贮存五个弹药基数。原有的仓库早已容不下那么多的武器弹药,必须赶建临时仓房,这就得从多少公里以外抢运建筑材料和工人。

  莫洛科维奇中尉是在战争爆发前三天,从速成军校毕业直接来到团队的。他担任营属通讯排排长。阿盖耶夫同他在工作上没有什么接触,只在全团列队时见过几次这位细脖颈儿的小中尉,当时他身着崭新的军官服,新武装带不时地发出吱吱的响声。军需主任根本就不会想到,战争的命运会把他俩紧紧拴在一起,并且是在这种令人痛心的时刻。

  阿盖耶夫十分清楚,自已是莫洛科维奇沉重的包袱。要是没有阿盖耶夫,年富力强的中尉会轻松不少,完全可以一昼夜趱行60公里。那样一来,说不定他早就到战线那边去了。可莫洛科维奇没有丢下阿盖耶夫不管。他扶着伤员走路,为他安排食宿。当然,英洛科维奇必须时刻按按住年轻人的急躁。阿盖耶夫明白这一点,嘴上虽然不说,心里却对年轻朋友充满感激之情.

  莫格科维奇直到黄昏才回来。当时,阿盖耶夫正毫无隐蔽地拄着步枪站在黑麦田里。当他听到近处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时,才想起应该蹲下。但就在这时,莫洛科维奇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也站在齐腰深的麦田里。

  ‘啊,是你……我还以为见不着你了呢,’阿盖耶夫说,心里真象一块石头落了地。经过长时间的紧张等待之后,顿时觉得全身都瘫软无力了。

  “您知道,天黑了行动更好一些,更安全些,这您明白。”

  莫洛科维奇停住脚步,疲倦地从汗津津的前额上推了一把他很不习惯强的长檐鸭舌帽。他上身穿的是一件皱巴巴的、过短的旧夹克,下身的裤子强遮住膝盖,赤裸的脚上套着一双雨靴。他发现阿盖耶夫正在打量他的一身打扮,便解释说:“换装了,要不太扎眼了。”

  “有德国人吗?”阿盖耶夫问道,这是他最关心的事。

  “连影子都没有。来过,又开走了。设了警察倒是真的。”

  “是这样啊,多吗?”

  “鬼知道,有就是了。住在学校和诊所里,在教堂附近。”

  “能走过去吗?”

  “能对付过去。不过……您知道,”莫洛科维奇说着,眼光瞅向别处。阿盖耶夫立即明白了,莫洛科维奇有难言之苦。

  “您知道,住我家……唉,邻居是当警察的。我们为您安排了别处,在一个大婶家里……”

  阿盖耶夫松了一口气,大婶就大婶吧,要紧的是把伤养好。他根本不想在此地久留.不管怎么说,这里的处境是复杂的,难保不出意外。但阿盖耶夫尽力不去多想这些。现在最重要的是躲一躲,就是钻进狗窝把伤口舔净都成。带着伤,怎能打仗啊!伤好了再说,他们会去投奔战场的。

  “战线在哪里,有消息吗?”

  “说法不一。德国人广播说,占领了莫斯科,”莫洛科维奇吞吞吐吐地说。

  “噢嚯!吹得好凶!”

  “说什么的都有,谁都拿不准。”

  “是啊……怎么,动身吗?”

  “等一下,”莫洛科维奇有些振作起来了。“您知道,带枪走可不成,会盘问的,还会……您自己知道。”

  阿盖耶夫没有回答。他能说什么呢?当然,他不愿意带着枪去自投罗网,可是在这种时刻扔掉枪,既不习惯又觉得害怕。

  “应该藏起来,”莫洛科维奇说。“就藏在这里。树从是很好的标记嘛。”

  “埋起来吗?”

  “那还用说,埋起来。我带来一块粗麻布,您看……”

  阿盖耶夫又迟疑了一会儿。他从参军起,就十分注意保养、擦拭武器,现在竟要理在土里,可真于心不忍啊。但是他又想到,有多少武器都被遗弃在战场上、仓库里或者基地里,全都落进了德国人手里。他只能长叹一声。

  他用德国人的宽背短剑在麦田地界边上掘了一条长坑,莫洛科维奇用麻布把两支步枪裹起来——一支是苏联造30年“91”式,另一支是枪托有些擦痕的德国造新枪——放进坑里,摸着黑培上土,用脚踏实.再撒上些草。

  “手枪嘛,可以带在身上,”莫洛科维奇说。

  他们共有两支手枪,都是苏制“TT”式,枪身烧蓝,枪柄饰有塑料贴面。莫洛科维奇的那支枪,白天走时留在阿盖耶夫这里,现在他从棉衣上捡起来,塞进裤袋。磨得发亮的皮套,被他扬起手臂远远地抛进了马铃薯地里。

  “走吧!”

  阿盖耶夫拎起棉衣,一瘸一拐地走在同伴身后。天色昏暗,只觉得夜雾弥漫的田野里到处都影影绰绰的,令人望而生畏。但莫洛科维奇却信心十足地沿着马铃薯垄沟径直走着,阿盖耶夫全力跟着他,不想落伍。可还是落在了后面。那只伤腿非常碍事,老是刮扯马铃著秧,常常踩空,落不到垄沟里。阿盖耶夫非常恼恨自己,但却不想招呼同伴帮忙。



作者:[苏] 瓦西里·弗拉基米罗维奇·贝科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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