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个死者

第五节

 



  他们到达镇边拐上小路的时候,已是伸手不见五指了。在树影中。有一家院子里亮着一点红光,一股烤马铃薯的香味扑鼻而来。这使阿盖耶夫想到,他已经饿了好久了。不过,现在想吃东西还太早。他俩匍伏在地,爬过铁丝网,顺着一堵长长的木板院墙上了长草的小路,小路走完又沿着溪边的大树走了一程,终于在菜园的尽头走上大路。接着,他们跨过溪沟。溪沟对岸不再有房舍了,右侧是黑黝黝的田野,前面是一座掘过的小丘,阿盖耶夫当时没有看清小丘下还有一个大坑。正是这座大坑后来在他的生活里起了那么可怕的作用。但这是很久以后的事了。当时天色那么黑,阿盖耶夫是不可能注意到它的。他俩在阴沉沉的树影下走过坟场的石栅,再次进入一片菜园,这里地势低洼,很象冲沟,长着赤杨和榛棵。

  “小心,抓住栏杆,”莫洛科维奇提醒说,一面小心翼翼地踏上一条根宽的独木小桥。阿盖耶夫紧随朋友,顺利地越过了在脚下淙淙作响的黑色溪流,然后从两片园地中间,经过一条牛蒡草丛生的窄径,来到一个枝叶低垂的去处。黑暗中能够辨认出屋顶的轮廓。“好了……站在这里等一会儿。”

  阿盖耶夫觉察出,目的地到了,轻叹了一声,腿脚立刻变得瘫软无力了。莫洛科维奇走后不久,就听到他在不远处轻轻敲窗的声音,然后是一阵窃窃低语。莫洛科维奇牵着阿盖耶夫的手,穿过漆黑夜色中的院落向前走,摸索着,撞了一下之后,跨过高高的门板,进了一处象是仓房的地方。门是早已敞开的。仓房里仍然是漆黑一片,但是可以闻到因为空气不流通而产生的霉湿和干草的混合味道。

  “来,到这里来……”

  黑暗中,阿盖耶夫又撞到了莫洛科维奇身上,然后摸到身边有一张象是睡铺的木床,他疲倦地坐了下去,裹有硬布的草垫发出干草的磨擦声。

  “总算到了。巴拉诺夫斯卡亚大婶会给你拿吃的来。”

  “好啊,谢谢……”

  “安心呆着,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当然……”

  那位大婶似乎也在场,但她没有说过一句话,这使阿盖耶夫有些尴尬——他很想知道大婶对他这个不速之客抱什么态度。要知道,她完全可以不收留他,或者大发一通牢骚,再不就是心里不痛快。但是大婶还是不吭声,只听莫洛科维奇在黑影里问道,

  “有吃的吗?”

  “就放在那里嘛,”那是一个不甚热情的老年妇女的声音。这个回答不仅没有减轻阿盖耶夫的疑虑,反而使他有些忐忑不安了。他甚至觉得,回答是冷冰冰的,带有怒意的。

  ‘啊,在这儿……面包,黄瓜。吃吧。你就躺在这里,过两天我来看你,”莫洛科维奇悄声说。

  “好。”

  “那么再见,军需主任!”

  说完,莫洛科维奇和那位大婶就悄无声息地走掉了,没有任何碰撞的声音。

  阿盖耶夫第一次想到,这个住处会不会是个陷阱呢?他一向最害怕由于形势所迫而陷入进退两难的绝境。现在看来,情况正是这样。这个巴拉诺夫斯卡亚大婶完全能够叫来警察,不费吹灰之力捆起瘸腿伤员,带到警察所去。要么是就地枪决,要么是遣送到战俘营去。不过,大婶关于他可能一无所知,再说,他也没对她干过什么坏事。但是话又说回来了,人心隔肚皮嘛,特别是这种年月里,谁还管谁呀。这个沉默寡盲的大婶干吗要拼死相救呢,她该知道,窝藏红军会德个什么罪名。

  在这样—个漆黑的夏夜里,又是带着化脓的伤口,他干吗要允许别人把自己反锁在这里?这样做,究竟是他心甘情愿还是愚蠢透顶,他也说不清。过样一来,只有束手待擒了。当然,他有一支手枪和两夹子弹,实在不行,还可以干掉两个德国人之后自杀了事。可要是来不及那么办呢?在警察面前他该怎样说呢?说自己是干什么的呢?他身穿一套军官制服:油渍渍的、又旧又破的上衣和蓝色的斜纹马裤。武装带早已扔掉了,那时只剩下他和莫洛科维奇两人,但是,在红色领章上还留有三颗搪瓷徽章——他该说自己是什么职衔呢?莫洛科维奇确有先见之明,换掉了军装。看来,他也应该事先弄一身平民衣着,不过,单是平民衣着能起作用吗?还得有平民身分证才行,那东西又上哪里去弄呢?

  阿盖耶夫只身一人呆在黑洞洞的仓房里,充满不祥之感。但是不大一会儿,饥饿就使他忘掉了一切,他在低矮的木箱上摸到一块硬梆梆的面包和盛在盘子里的几根黄瓜,立刻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他就着黄瓜,一口气把面包吃得剩了一小块。他想,这一小块应该留到明天再吃,但他控制不住,不知不觉把一切都吃了个精光。

  似乎,刚一吃完就睡过去了——但直到清晨都处于一种惶恐不安、令人疲倦的梦幻之中。



作者:[苏] 瓦西里·弗拉基米罗维奇·贝科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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