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个死者

第七节

 



  他同波波夫少校有一段非同寻常的交往。他有时觉得世界上再也找不出比波波夫团长更凶恶的人,但有时波波夫又会使他觉得热情非常,是他的莫逆之交。波波夫是典型的表里如一的人,毫不掩饰个人的喜怒哀乐。当然,这使人觉得他有些变幻无常,而且会使部下不知所措,尤其是在战斗环境里。不过在他指挥团队作战的那几天,最使团队不知所措的还是团队的处境。他们两次打防御战,但每次都只守了一天就慌忙撤退。德国空军对苏军后方的狂轰滥炸,切断了师团的补给线,结果到第三天傍晚,波波夫团就发现自己陷入了重围,人们分不清明里是前线,哪里是后方,特别糟糕的是.退路上挤满了撤退的作战部队、后勤部队和从德占区逃跑的居民。阿盖耶夫的团队急需弹药,经过艰苦努力.阿盖耶夫终于找到一处不知是属于哪个部队的弹药库。弹药库隐蔽在一个僻静的、逃亡一空的田庄里.正是由于德军对田庄的猛烈轰炸,才使得阿盖耶夫发现了它。他乘着一辆卡车从尘土飞扬的碎石路上拐向田庄。田庄已是一片火海,民房、仓库和畜栏都在燃烧。附近的瓦砾废墟上,还剩有一座石头房子。德国飞机投过炸弹,一架一架地向西飞走了。阿盖耶夫让司机把车停在椴树夹荫的小径路口.自己下车,跑去找仓库负责人,但是跑遍各个角落,都不见一个人影。苹果林中,一垛垛弹药被炸得七零八路,右些正在燃烧,发出辛辣苦涩、令人窒息的硝烟。阿盖耶夫同司机一道从冒烟的堆垛中开始搬运成箱的步枪子弹,顺手又装了几箱手榴弹。可是卡车还没有装满一半,敌机又来了。领头的轰炸机呼啸着,震耳欲聋地向田庄俯冲下来,朝那些幸存的弹药投下一连串的炸弹。另外几架敌机冲向隐蔽在椴树下面的空卡车群,其中两辆立即起火,另一辆被炸弹掀翻到路沟里。爆炸的气浪震颤着大地,可能连阴曹地府都给搅动了,空气中布满浓尘,土块横飞、落叶如雨。实际上,对阿盖耶夫来说,这是他经历的第一次真正意义的战火考验。在精神上.他时而感到既慌乱又恐怖。在肉体上.附近的猛烈爆炸使他简直难以忍受。他已经忘掉了他在哪里,身边正在发生什么。但是,在他懵懵懂懂的意识深处,却时刻坚持一种责任感——或者说,他应该完成而没有完成任务的责任感。所以尽管他常常被掀翻在地,但仍爬起来继续把弹药箱胡乱地装满卡车,然后催促司机向团队驶去。幸运的是,他碰上了一位参加过苏芬战争的富有经验的老司机。司机咬紧牙关,一声不响地执行着阿盖耶夫的命令,满有把握地在弹坑累累的路上飞驰着。驶进田野之后,他们遇到了扫射,有些迫击炮弹就落在大道两旁,飞起的土块从四面八方袭向卡车。但他们还是顺利地驶过开阔地,进入了团队守卫的村庄。早已在牛棚大院里等待搬运弹药的战土们,立刻把卡车围了起来。可是弹药还没有卸完,村庄就遭到敌军猛烈的炮火袭击。幸好,他和司机在牛棚的石头墙根下,找到一个隐蔽缝隙。阿盖耶夫认为这回是必死无疑了,两颗炮弹径直落在牛棚的对面,但石墙没有坍塌,从而保住了战土们和事先开到石墙脚下的卡车。当炮火开始疏落下去之后,战士们纷纷从隐蔽处钻了出来,阿盖耶夫也动手整顿军装,抖落掉灌满军装内外的砂土。这时,一个身挎步枪、瘦腿上缠着裹布的年轻战士前来通知说,团长命令阿盖耶夫马上去团部。波波夫少校的团部设在村庄另一端的菜园边上。前一天晚上,阿盖耶夫去过那里。现在田垄里已是满目弹坑了。阿盖耶夫疾步跑向他熟悉的两棵梨树,临时壕沟就在树下。

  团长头戴一顶落满尘土的大钢盔,看不见他的目光表情,但是从阿盖耶夫跑来后团长瘦小躯体的气鼓鼓的动作看,这次召见是不会有阿盖耶夫的好果子吃的。村庄后面再度响起边击炮弹的爆炸声,田野里传来低一阵高一阵的机枪射击声。村庄右侧的枪声特别密集,那里有一片燕麦田,田野过去就是松林。

  阿盖耶夫跳进壕沟,但是还没有来得及向团长报告,对方就抢先开口了,语气粗暴,不容反驳:“你是军需主任还是木头疙瘩?”

  阿盖耶夫沉默不语,紧张地思考着:究竟出了什么纰漏。团长的火气越来越大,不断地辱骂着。显然,没有必要进行辩解,只好逆来顺受了。可到底为什么呢?在壕沟底部的团参谋长撂下电话,也怒不可遏地插言说:

  “第二营的情况也一样,两箱全是手榴弹柄,没有一只带弹头的。”

  阿盖耶夫终了弄明白了错在哪里,为了这种疏漏,他是该受到严厉惩罚的:原来,他在忙乱中装运的是几箱杰格廖夫式手榴弹弹柄,而装弹头的箱子显然是放在另一堆里,或者是炸掉了。军事条令规定,在和平时期手榴弹的弹头和弹柄必须分别存放,以免遭到破坏。

  “您解除了全团的武装!您破坏了防御能力!您该送军事法庭!我现在就枪毙您!……”

  团长说着伸手去枪套里拿手枪。阿盖耶夫纹丝不动地站在团长对面,准备接受一切裁决。他真的没有任何辩解的理由。就在这时,接电话的参谋长用不安的语气通知团长说:

  “01首长找您!”

  阿盖耶夫不知谁是01首长,但立刻觉得这是一个可趁之机。他可能得救。团长一手握枪,另一只手去接话筒。参谋长把手一挥,暗示阿盖耶夫溜之大吉。阿盖耶夫不敢多言,向后退着,跨过俯身工作的通讯兵后背,顺着壕沟溜走了。他跳进田野,穿过被践踏的菜园,朝牛棚大院跑去。阿盖耶夫知道该干些什么——即使不能完全洗清白己,哪怕能部分地缓和一下波波夫少校的判决也好。

  敌人还在向村庄扫射,迫击炮弹在头顶上呼啸而过,落在民房群里和菜园地上。村口的炮火尤其密集,但阿盖耶夫的卡车刚好停在那里,幸好,卡车无损,阿盖耶夫喊了司机一声,跳进驾驶室。卡车碾压着牛棚院里炸得松软的土地,掉转车头,冒着弹雨,再次驶上碎石路,朝森林后面正在燃烧的田庄驶去。

  这回已经没有德国飞机轰炸了,当然田庄也没有了。有的只是连根掘起的椴树演躺竖卧在小径上,整个果园里都是弹坑。残留的苹果树失掉了枝叶,只有光秃秃的树干兀立在那里.树下的弹药堆有的己经烧光,有的炸得七零八落,地上到处是炮弹、铜制弹壳、破箱子和碎木片。但还是有一些弹药幸存下来了。阿盖耶夫跑到残存的弹药堆前一看,不禁一阵欣喜:啊,对于空军来说,连根拔除一座大弹药库也并不那么容易。他和司机一起查看了翻倒在地的弹药箱堆,这些箱子有装炮弹的,也有装反坦克雷和地雷的,也有他们用不上的大口径高射机枪子弹。阿盖耶夫特别注意寻找他熟悉的装有杰格廖夫式子榴弹弹头的绿色木箱,但是哪里都没有——可能是给炸掉了,也可能被别的团队象他阿盖耶夫一样,错拿走了。终于,他在被烧过的弹药堆边缘上发现一些涂有黑色伪装的CP—1型手榴弹箱。这种手榴弹,战士们通常称作“柠檬式’手榴弹。阿盖耶夫大喜过望,边招呼司机,边捧起一个整箱朝卡车跑去。

  单是这种柠檬式他们就把载重一吨半的卡车差不多装满了,此外又顺便装了几箱步枪子弹。卡车再度沿着破碎的石路朝团队驶去。

  这时天色已在不知不觉间进入黄昏,田野上笼罩着一片灰色的烟雾。森林后面的村庄方向,战斗仍很激烈,不知怎么,阿盖耶夫觉得现在战斗离村庆更近了。他被不样的频感困扰着,但仍不愿相信这是真的。他让车停在小松林边上,离大路不远的地方有几名红军战士正在挖掩体。

  阿盖耶夫跳出了驾驶室,他问战士是哪个部队的,但第一个人却象哑巴似的毫无反应,只是对他侧目而视。

  第二个人回答说,这是军事秘密,他无权对不相识的军官随便乱说。

  只有第三个光头黄眉的战土认出了阿盖耶夫,回答说:“我们是第二营的,军需主任同志。”

  “怎么是第二营的?第二营守在村子里。”

  “在村子里呆过,可是撤出来了。咱们给包围了。”

  “糟透了!”阿盖耶夫沮丧地想,“真是急转直下啊!”他顺着散兵线往前走,很快找到一位认识的连长,得知第二营已奉命撤出村庄,但第一和第三营不知为什么耽搁了,未能完成撤退命令,现在只好等天黑以后突围了。团长和参谋部也在村子里,筹备突围事宜,第二营的任务是从这片松林地带掩护他们突围。

  阿盖耶夫本来可以就地把弹药分发给第二营,因为第二营弹药也已不足了。但是.上午的失误使他对团长抱有一种负疚感,他想还是先突围进村再说。不过,要想这么办,不等天黑是不会成功的。必须摸黑溜进去才行,即使摸黑进村,能否骗过已经封锁通路的德国人,也还是一个问题。要是全速冲进去,碰碰“运气‘怎么样?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碰运气是最可靠的办法了。阿盖耶夫就这样决定了。他得说服司机,成败的关健在于司机。

  他俩站在车旁,阿盖耶夫说了自己的想法以后,司机没有回答,沉默了一会儿,向左右方向观察着,倾听着。在隔着树林和田野的村庄那边,战斗很激烈,松林上空常有炮弹掠过。从这里到村庄不过两公里左右,可是前进路上的每一步都可能遇上死神。阿盖耶夫以为司机会不同意进村,但司机却突然问道:

  “马上就走,还是稍等一会儿?”

  “不,不是马上.要等一会儿,”阿盖耶夫非常高兴,答道,“个把小时以后,天黑了再走。”

  天色终于黑下来了。他们又等了20分钟。村里的射击声略有缓和。看样子,一营和三营马上就要突围了,不能再等下去了。阿盖耶夫给自己暗暗鼓劲,跳进驾驶室,对正在待命的司机说:

  “该走了!先慢慢开,然后全速冲过去!听我的命令行事。”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卡车缓缓地开动了。司机没有开灯,从松林驶进开阔地。这里正是上午遭受迫击炮弹追击的地方,现在已经被德国人占领了。阿盖耶夫把身子探出车外,睁大眼睛向黑暗里望去,可是他什么都看不见,连路迹都分辨不出。他真担心,司机会不会无意中翻进沟里,可司机却以他职业性的特有敏感,分毫不差地把握着路线,使超载的卡车摇摇晃晃地向前移动着。只有发动机肆无忌惮地吼叫着,阿盖耶夫只好咬紧牙关,静等敌人的射击,——从侧面,从对面,从后面,都有可能。可是敌人竟然没有射击。就这样,他们驶出了一公里开外。

  突然,有喊声从田野里传来,阿盖耶夫拿不准是谁在喊,是自己人还是德国人。反正他知道,喊声过后将是一阵扫射。

  他砰地一声关上车门,对司机喊道:“全速!快!”

  卡车立刻加速,左一拐,右一绕,象醉汉一样,但是一直没有离开正路,继续朝前疾驶。前面仍是一片漆黑,后面有人开始大喊大叫,接着是一阵闪着火光的射击,子弹紧贴卡车飞掠而过。阿盖耶夫惊恐得一跳,碎玻璃飞溅了他一身,驾驶室的金属外壳发出剧烈的撞击声,但车还在疾驰……

  后来,火力越来越猛,五额六色的弹光在卡车上方织成一片。突然,卡车减速了,朝路边向壕沟撞去。

  阿盖耶夫抓住舵盘,使劲地向右转舵,但是舵盘一动不动——它被扑倒在舵盘上的司机死死地握住了。司机沉默着,卡车停下了。

  阿盖耶夫跳出车楼,握紧手枪,差些踢中沟里的人。对方咒骂着,躲开阿盖耶夫的大皮靴。阿盖耶夫立刻明白了,这是自己人。

  是的,是自己人。那个差些给踢中的人,正是第一营参谋主任卡尔鲍夫斯基上尉。两人立即跑向卡车,把司机沉重的驱体从舵楼里抬出来,放到地上。但是司机已经不需要任何救护了。德国人再次升起照明弹,可为时已晚,只好停止射击。战士们在夜色的掩护下,迅速地从卡车上卸下弹药。卡车倾斜在沟沿上,两只轮胎被射穿了。军需官们把手榴弹分发给了各突围小组。

  一切结束之后,黑影里走来几个人,阿盖耶夫从谈话声中听出团长在沙哑地、厉声地问:“阿盖耶夫在哪里?叫他来……”

  阿盖耶夫不由一抖,绷直身子——他没有忘记团长上午想对他干什么,现在他屏住气息向前跨进一步,迎面站在村路上。

  “我在这里,团长同志!”

  “是你,阿盖耶夫?好样的,军需主任!你救了我们大家。谢谢你!”

  “二十七箱!这才象打仗呢!他搞到了!冲过了封锁线!我们怎么啦?真的冲不出去吗?那么说,咱们是战士还是窝囊废?参谋长!”团长悄声地说下去,“应该奖励他.突围之后,立刻就办……”

  团首长们边说边隐没在黑暗中,显然是顺着队伍到侧翼营里去了。阿盖耶夫退回满是尘土的壕沟里,突然觉得疲惫无力了。这该死的一天,不眠之夜以后紧接着是—整天的拼死奔波。他的脑袋缓慢地向胸前耷拉下去了。但是刚一合眼,就是惊天动地的一声爆炸,炮弹落在离他不远的空地上,德国人又开始轰击村庄了。他翻身滚进沟底,但没过多久,就有一名战士跑来传达命令:要他立即去见团长。两人冒着炮火从村里跑向村外,爆炸的气浪冲得他们跌跌撞撞。他们终于见到了团长。团长波波夫少校这时掩蔽在麦田边上新炸出的弹抗里,正同一群军官研究突围计划。

  阿盖耶夫跳进弹抗之后,团长立即凶狠地责备他说:“阿盖耶夫,你又跚跚来迟了!”

  “我是跑步来的……”

  “不是跑步,要象子弹那样射来!……懂吗!你来指挥右冀小队突围。明白吗?”

  阿盖耶夫迟疑了一下,尽管他应该立即回答,可是却不明白命令的含义。或者说,这个命令使他茫无所措。

  “四十二个人,两挺机枪。您的助手是罗戈夫采夫少尉.他会告诉你详情。”

  “是!”阿盖耶夫毫无信心地回答。

  “第一,要拼!第二,还是要拼,要拼!”团长的语气缓和多了,嘱咐阿盖耶夫说,“冲上去,拼手榴弹,不顾一切地突围,朝前跑!在霍杜里村村北集合。懂吗?”

  “懂了。”阿盖耶夫的回答显得有气无力,因为他根本不知道霍杜里村在哪个方位,敌人在哪里。也许,罗戈夫采夫少尉知道这一切。

  “懂了就好。各就各位!两点整,准时行动。”

  炮弹仍在附近村边爆炸。有人扳了一下阿盖耶夫的肩膀。他猜想,这人可能就是罗戈夫采夫。他俩跳出弹坑,磕磕绊绊地在满目狼籍的麦田里跑着,方向是村庄的右侧。

  “说是四十人,”罗戈夫采夫边走边解释说,“其中还有十二名伤员呢。四分之一的人得用担架抬着,还剩八个人。两人一组抬伤员。”

  困顿、奔波和跟前这项不知如何完成的、力不胜任的任务,使阿盖耶夫头疼欲裂。天昏地暗,只有德国人从大路另—侧发射的照明弹时而划破夜空,投下落光,映出地面的大致轮廓——田野、黑乎乎的庄稼、一些稀的树丛,至于德国人在哪里,阿盖耶夫还是不知道。他最怕贻误战机或指挥不当,因为时间非常紧迫,眼看就要到两点钟了,就是说要开始突围了,带着十二名伤员突围……

  阿盖耶夫不知该怎样组织人力,如何下达任务。当他俩来到突围小组后,阿盖耶夫在黑暗中看到有几名战士在地上或卧或坐。他简单地问道:

  ’兄弟们!你们清楚咱们的处境吗?‘

  ’那还用说,”静了—会儿,一个战士答道。他的一只手臂上缠着新绷带。

  “处境危急,必须突围出去。大家要协调一致,用手榴弹和刺刀杀出一条血路!每名伤员由两人抬担架,第三人负责保护。把人力组织好。”

  ‘已经分配好了,”罗戈夫采夫少尉说。

  “那么大家准备吧,听我的命令……”

  他从裤袋里掏出一只基洛夫牌怀表,有人打开手电为他照亮。离突围只有二十分钟了。他的心情更加激动不已,二十分钟后他将在这片土地上,再次同残酷的战火拼搏,他可能战死也可能负伤,但要紧的是,他得把这批战士带出去,否则……否则干吗要派他到这里来?他将怎样向团长交待?团长信任他,认为他能干好,比别人强,才把指挥权交给他,而没有交给别人。不,现在个人牺牲不是最可怕的事,最可怕的是完不成任务,指挥失误,辜负信任。阿盖耶夫决心不让这种事情发生。

  他时刻注意时针的走动。两点整,他一跃而起,两腿由于疲倦而微微发抖。他压低嗓门喊首“冲啊”,朝着黑暗里的东倒西歪的燕麦田跑去。左右的战士也随着他跃起,前进。人们弓着身子,在高低不平的地面上磕绊着,组成一支不甚整齐的突围队伍。一开始,前进速度比较缓慢,但是渐渐地人们越跑越快,谁都害怕落伍掉队。人们在麦田里的奔跑声越来越响,这使阿盖耶夫提心吊胆起来。尽管如此,德国人一开始还是没有发现他们,这里只是侧翼,德国人甚至连照明弹都没有施放。阿盖耶夫小心地想:说不定能溜出去,不必流血就能突围呢。但是,他的这个念头刚一出现,从侧面就迸发出一片的击火光,他身旁立刻有人低声呻吟起来,还有人摔倒了,不知是中弹身亡,还是卧倒躲避扫射。阿盖耶夫担心的不是这些火光,而是怕大家都落入射程以内。他不再隐蔽了,狂喊起来:“冲啊!冲啊!”他朝黑暗里打了一枪,全力奔跑起来,两腿在成熟的僵硬的燕麦田踢踏着。

  全部情况都说明,他们是很幸运的。一开始,德国人疏忽大意了,等到发现他们已经为时太晚了。自动步枪划破夜间的沉寂,爆炸了几枚手榴弹,然后又是自动步枪扫了一梭子子弹,但是已经落在后边了。前面是宁静的,看来突围小组已经冲过了德军封锁线,也许是冲进了德军的后方。但是在远处的左翼,从村里到大路上却进行着激烈的战斗,几十挺机枪向四面八方扫射着,手榴弹爆炸声不绝于耳,迫击炮弹在空中嚎叫着。德军发射的成串照明弹,曳着烟尾,在空中构成一条光带,映出地上的原野,并把余光投向阿盖耶夫小队所在的麦田和道路。凭借这些余光,阿盖耶夫目测着麦田,满意地看到他的战士们在麦浪中敏捷、疾速的身影。大家都在奔跑,时隐时现,不遗余力,队形拉得很长很散,完全不象战斗序列。但是他毫无办法帮助那些落伍者,必须不惜一切地往前冲,冲向那个霍杜里村,别让敌人的炮火堵住去路。他判断,霍杜里应该在被敌机炸掉的田庄以东地区。

  他们已经快跑出麦田了,前面隐约可见树丛的黑色轮廓。但那也可能是小松林,白天突围出去的第二营正是在那里布防的。阿盖耶夫放慢了脚步,想让落伍者跟上来。他已经两三次轻松地舒气了,特别是远处村外的激烈对射,已经缓和下来,看来,团长率领的主力也突围出来了。可是,当阿盖耶夫已经快进入小松林,距离不会超过一百米时,从松林里一阵突如其来的密集扫射,迫使他的长长队列立刻卧倒在地.他们已经过了麦田,脚下踩到的易另一种植物的茎叶,似乎是进了—片甜菜地。这阵魔鬼般的扫射,使他们只能就地卧倒。火力如此密集,竞构成—股多层次的弹流,使得紧紧贴在地上的战士们觉得头顶和背部都刮过一阵灼热、干燥的飓风。措手不及的战土们只能默默地忍耐着。再说,他们能用什么办法反击呢?他们的主要武器是手榴弹,可是甩手榴弹,距离又嫌太远。匍伏在地的阿盖耶夫稍作喘息之后明白了,只要再延迟几分钟,他们全体都会永远留在这片甜菜地里。他把手枪揣进怀里,每只手里握住—枚柠檬式手榴弹。

  “站起来!”他可着嗓门喊道,尽力压过敌人的枪声,“冲啊!”

  这是面对死神的最后拱博。看来,想从对方的火力下死里逃生是不可能的,但还是有人跳起来,弓着腰,在弹光闪烁中跑向丛林,他们边跑边投掷手榴弹。爆炸声离阿盖耶夫非常近,震耳欲聋,尘土和烟雾扑面面来,但他终于跑进了松林,甩了一枚手榴弹。右侧,然后不知为什么身后都响起了爆炸声。看来,德国人也开始使用他们的长柄手榴弹了,其中一枚不偏不倚地从阿盖耶夫头上飞过,险些打着。就在这时.他的大腿上重重地挨了一击。他还以为自己是撞到木桩上了,但却不是那回事。这一击是那么厉害.大腿立刻全无知觉,象是麻木了一样,滚热的血液顺着裤腿流进了皮靴。他摔倒了,不是出于疼痛,而是由于一个想法:是否腿骨给打断了?他立刻蹦了起来——不是,骨头没断,就是说,骨头完好无损,只是血流不止,粘乎乎地汪在皮靴里,看来,应该停下来稍加包扎,但那是千钧一发的时刻,没有倒下的战士们正在向一个树丛奔去。丛林并不宽,只是一片狭窄弯曲的楔形林带。出了丛林,又是田野。阿盖耶夫左腿使劲,拖着右腿继续跑着,他身旁有两三人在跑,身后有人跟着,但在漆黑的夜色里根本没有可能看出,有多少人跑出了丛树。

  终于,他们突出了包围圈,身后的射击声愈来愈远,松林后边密集的照明弹渐去渐远了。前面是漆黑寂静的夏夜。阿盖耶夫再次放慢脚步。他瘸得很厉害,完全跑不动了。伤口愈来愈疼,全身乏力。战士们也精疲力竭了。他们跟随着指挥官在田地里零零散散地走着。大家都沮丧地、阴郁地默不作声。

  在黑影里,他们走上一条隐约可辨的乡间土路,路的两旁栽着白桦树。阿盖耶夫停下来,包扎伤口,喘息一下,还要等待落在后面的人和伤员,以便在黎明前赶到霍杜里村。那天夜里共有十七人逃到桦树下,几乎人人都受了伤,三名伤员是用帐篷布抬来的。

  直到天色放亮,他们才到达林边小村霍杜里。但是在那里他们没有见到团队的人。几小时后得悉,他们是突围出来的唯一的分队。团长率领的主力,同德军大部队遭退后,没有到达小松林,就全部牺牲在甜菜地里。这一消息是由从德军手下逃出的最后几名伤员带来的。

  等到天黑,阿盖耶夫整顿了一下残余队伍,率领他们穿越田垄,开始向东追赶大部队。

  在利达郊外,他们同兵团参谋部少校率领的残部会合。少校率领的残部中,有几位是来自被击溃的阿盖耶夫团后勤部的人,其中就有他的同事莫洛科维奇。



作者:[苏] 瓦西里·弗拉基米罗维奇·贝科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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