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个死者

第二章 第一节

 



  那一天下起了瓢泼大雨。这本是在炎热的夏季就该下的雨,但是却拖到了秋收季节。下午,坟场上空升起蓝黑色乌云,狂风吹得树叶飒飒作响,树头弯向一方,猛烈抖动的杨树叶子泛着叶背的白浪。开头,阿盖耶夫心想:狂风—过,乌云就会消散,太阳还会出来的。他不想离开人坑——今天剩下的活儿不多了,只须把西坡下的秃土堆铲光就算完成任务。但是一阵巨大的雨点拍打在他的背上,使他意识到,不仅不会风停云散,而且会淋得他浑身湿透。他带着铁锹,爬出人坑,还没跑到帐篷门口,暴雨就劈头盖脸倾泻下来,狂风怒号,阿盖耶夫没有来得及解开帐门绊带,就已经湿成’落汤鸡”了。他不得不换掉湿衣,倒出靴筒里的积水。

  雨水落在帐篷上,象打鼓一样敲得山响。阿盖耶夫坐在里面一直等到傍晚,也不见雨停。有几次,雨势减弱了,他从帐篷上的三角窗口里张望着,篷布上的雨流似乎不那么急湍了,坟场周围的树墙、树下的石栅也现出了轮廓,但没过多久,雨势再度加强,坟场从视野中完全消失了。帐篷门前的草丛中,一条勉强可见、通向大路的小径变成了混浊的小溪,溪水裹夹着成团的野草、昆虫和杂物。阿盖耶夫心想。幸好两天前在帐篷周围挖了排水沟,当时根本没有想到排水沟有这么大的用处,只是从青年报上读到过,该这么做。不过,小小的徘水沟没有坚持多久.雨水就开始冲入帐内,在地上积成一片黑色的水潭。阿盖耶夫披上外衣,钻出帐外。

  他很快又浇得湿透,但他已不再夫理会了。他开始挖一条新的排水沟,把汹涌的雨水导向坡下.忽然,在滂沱雨水中,他看到一个长腿、弯背的身影出观在坟场旁,那人头顶一块半透明的塑料布。只见他蹦蹦跳跳地跨越坡上的水洼和溪流,向帐篷走来。阿盖耶夫很快就认出,这是他的本地熟人谢苗。

  “噢——嚯。你好!没给水冲跑吗?……我想到了这一点,决定来看看你这个独身户。”

  “没冲跑,可也差不多了.走,进去,犯不上这么挨浇。”

  谢苗动作灵敏地甩开披在头上的塑料布,弓身进了帐篷。阿盖耶夫放下铁锹,也跟着钻了进去。

  “雨水可真不小啊!……瓢泼大雨。这场雨要是在春天就好了,哪怕是在夏天呢,可偏偏在收割季节才下。没良心的老天爷。”

  ‘跟老天爷没关系。’

  “跟老天爷没关系,那就跟人有关系。天捅出了窟窿,乱套了.要么滴水皆无,要么大雨如注。”

  客人又是抱怨,又是 鼻涕,盘起两条长腿,把一双沾满泥巴的长简靴压在膝下,坐在狭窄的帐篷里。他身穿一件湿淋淋的短袖衫,从左袖口伸出的是一截动作奇特、不协调的残臂,顶端的皮肤皱皱巴巴。但他的右臂又长又灵活有力,从裤袋里掏出一个容量半公升的酒瓶,里面是晶亮的红酒。

  “来点这个……碰上这种鬼天气。”

  阿盖耶夫在门口的一团衣服上勉强坐下,心里有些犹豫。一年前,他心肌梗塞第二次发作以后,已经竭力做到滴酒不沾,但今天他感到湿透的全身有些发冷,终于下了决心:“喝点!听其自然好了。”此外,他觉得,这位上了年岁的谢苗,尽管同他只是点头之交,但是建议他喝一杯的态度,既不勉强也不做作,相反使人觉得诚挚直率。

  “找个杯子,”谢苗环顾着说。

  阿盖耶夫在角落里为自己找出一只小塑料杯,把稍大一些的暖水壶盖给了客人。谢苗用牙齿迅速地橇掉酒瓶盖。

  “小心把牙齿磕坏,”阿盖耶夫说。

  “没关系!铁器对铁器,互不妨碍!”谢苗说完后,露出金属牙套笑了起来——孩童般的天真的笑。阿盖耶夫瞧着对方年老多皱、下巴突起的面孔,心想他和谢苗可能年龄相近,说不定同年同庚呢。

  “你是哪里人?”他问,虽然他知道谢苗是外乡人,来到这座村镇不过只有几年。

  “我吗?斯摩棱斯克地区的亚尔采沃人,听说过吗?”

  “听说过。很近……”

  “很近,”谢苗立刻同意说,‘我一直认为,什么斯摩棱斯克,什么白俄罗斯,全都是一码事,吃的都是土豆。好了,来,来一杯。今天可是伊林节。”

  “啊,是这样!……”

  “伊里亚这家伙弄得到处是稀泥。我跟你说,他干得蛮不错。”

  俩人碰了一下杯。阿盖耶夫没有喝于,剩下一些准备第二次碰杯。谢苗连喝一大口,把杯中剩下的几滴倾向雨中。阿盖耶夫正想找点下酒菜,但客人却把长手臂仰进鼓鼓囊囊的裤袋,掏出一包揉皱的普利玛牌香烟。

  “抽烟吗?不抽?那我可要点着了。”

  很快,小帐篷里就充满了烟雾,阿盖耶夫悄悄地把门帘推开一些。他有些担心,怕谢苗接下去就会追问阿盖耶夫在这里掘些什么。但谢苗什么都没问。他俩相识是在一天早上,谢苗跑到人坑来吸烟,但不论是那次还是以后。他都没有问过一个问题。看来,这个人具有一种易于交往的性格,这在他的年龄里是不常见的。他对别人不刨根问底.既可能是出于礼貌,也可能是对别人的事根本不感兴趣,这很对阿盖耶夫的脾气。

  “胳膊怎么残废的?”他朝谢苗的断臂点了一下头,问道。

  “还用说,战争期间呗!手臂算啥,手臂没了,可命保住了。完全可能连性命都搭上的。”

  “说得对,”阿盖耶夫表示同意。

  “就是嘛。骨头打断了,可还连在一起,后来在医院里才切掉的。厉害的在这里。”

  (伊林节:东正教圣徒伊里亚节日,旧俄历7月27日,俗称雷神节。——译者。)

  谢苗把香烟叼在嘴上,掀起短袖衫的下摆,露出宽阔的、瘦骨嶙峋的前胸,右肋上有一片粉红色的锯齿形伤疤。

  ’这里给捅了一刀。一昼夜人事不省,流血过多,连军大衣都冻在地上了,拽都拽不动。说它干啥!来,再喝点。。

  他把大酒杯递过来,阿盖耶夫给他,也给自己斟满了.喝之前,阿盖耶夫想,不能再多喝了,仅此一杯就算结束。谢苗象喝第一杯那样一饮而尽,接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普利玛‘。

  ’我看,你喝得太少啦。担心什么吗?”谢苗狡 地皱起眉头,盯着阿盖耶邓夫问。

  “我担心,”阿盖耶夫回答,“已经敲过一次钟了,你知道。”

  “啊,什么敲钟不敲钟的!我经历的钟声多了,数都数不清了。只有喝上两口,才觉得痛快。我常想,要是不喝酒,怕早就入土了。”

  “瞧你说的。”

  “没错儿!拿舒马科夫来说吧,他倒是没敲过警钟的,可人早就没了。他退休后,不喝酒,不愁烟,每天早上还伸胳膊踢腿做健身操。可他死了!春天就入土了,比我还小三岁呢。”

  “各人的情况不同。”

  “说的就是呢。有人这样,有人那样。听我说,你想要什么,上帝偏不给你什么。你越是瞧不起什么,上帝就偏给你什么。要想活着,就别贪得无厌!”谢苗一字一顿地说。

  他显然是醉了。阿盖耶夫有些后悔.心想,谢苗这下该打开话匣子,唠叨个没完没了。阿盖耶夫一贯不喜欢听醉鬼胡言乱语。但谢苗却没有说下去,醉意似乎在引起变化。他把香烟吸完,悄声问道:“在前线打过吗?”

  “怎么说呢,”阿盖耶夫有些困窘地说,“1941年打过,负了伤,后来当了游击队员,以后再次负伤。”

  “当游击队员也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我告诉你,到了战争末期,我们都学会打仗了,可同时也出现了一批机灵鬼。得活下来呀!活下来是可能的。于是有些人就为活下来而开始战斗了。真是些机灵鬼……来,把剩下的再满上,管他呢!”

  阿盖耶夫斟了酒——先给自己斟了一点,把剩余的全部倒在谢苗举在手里的杯中。帐外,雨仍在不紧不慢地下着,发出均匀的瞧击声。帐内的香烟云雾缓缓地向出口飘去。阿盖耶夫喝了酒,身上暖和起来。他很少喝酒精饮料,这次一喝,头就有些发晕,同时,不由自主地对跟前这位爱说话的客人产生了好感。

  ’我嘛,战争结束时已经不在队伍里了,‘阿盖耶夫有些被谢苗的话刺痛了,很有克制地告诉对方说,“所以对战争末期的前线状况不甚了了,没经历过呀。”

  “可我经历过.有些人可真让人觉着好笑。其中有一个人险些送了我的命.他胜叶纳卡耶夫,一辈子都忘不了他。”

  谢苗坐在那里,背有些驼,象东方人那样盘着腿,一双湿漉漉的大靴子压在臀下。他仅有的一只健康手臂,习惯地放在张开的两膝之间。这只手臂最能说明他内心的兴奋状态,只见那被烟熏黄了手指的长长的肘腕停地挥动着。

  ’是呀,叶纳卡耶夫……侦察连长。人倒不错,连队让他治理得井井有条。是个正规军人,不是后备役。在远东服过役。其实我也是远东军人,在远东服过现役,参加过哈桑湖战役。1944年师里补充新兵时,这个叶纳卡耶夫已经有了四枚勋章。他为人严厉,可并不爱挑刺儿,从不为小事大吵大嚷,跟部下挺能谈得来——比方说,一块喝上二两或者聊上个把小时。看得出,他这个连长对部下是了如指掌的。当军官的,当然最关心的是职务上的事喽,什么侦察啊,抓‘舌头’啊……嘿,这些该死的‘舌头’!我在那些间隙地区里爬呀爬的,肚皮都快磨破了。有的时候,不得不天天夜里爬过防御线,连膝盖都磨掉了。好,你抓来了一个鬼子,满以为这下能让你安安德稳地睡上一觉了。没那回事!抓来的鬼子不合格,知道得太少。于是等到天黑,再出去爬!要是赶上人家的防御线布防周密的时候怎么办?铁丝网、布雷区、照明弹、机关枪……在维斯拉河边我一连爬过五夜,可都一无所获!你刚一靠前,马上碰到的又是照明弹,又是机关枪.你只好贴着地皮,躺着一动不动,等待他们停下来。可他们根本就不想停下来。他们干吗要停下来?爱惜子弹吗?子弹啦,照明弹啦,他们堆积如山。于是就射个不停。可我们连一点儿掩蔽都没有,就象秃头上的苍蝇一样钉在那里;当然,脑袋上有一顶钢盔。你躺在那里就听吧,一会儿从左边,一会

  儿从右边,扫射声就跟炒豆子似的。有的时候,子弹是贴着头皮和屁股溜过去的。我不知道别人怎样,可我在打仗时最怕的就是这种贴着头皮和屁股溜过去的子弹。从侧面射来的子弹不那么可伯.顶多是胸膛啦、手臂啦、大腿啦挨上—下子,司空见惯的事。可要是你躺在那里,子弹从脑门穿到屁股,连想一想都觉得可怕。当然啦,也怕肚子上挨一家伙……”

  “谁都怕肚子上挨打,”阿盖耶夫插言道,“要害部位。”

  “说得对,要害部位。我见过不少肚子受伤的人,上帝保佑。听人说,最主要的是那个内脏压力,肠子压力。哪怕挨上一粒小小的子弹,肠子立刻就翻出来了。一大团,蓝色的,血肉模糊,要是天冷,还会冒热气。没有失去知觉的受伤者,很自然地会把肠子往肚子里塞。可谈何容易!无济于事。只要肠子往外一流,那就只好一命呜呼,连大夫都束手无策。我记得有个年轻伤员,长得英俊漂亮,从战场上一口气跑了六公里多,为的是快些到野战医院治疗。给他作了手术,缝好了。可过了三天就呜呼哀哉了。感染化脓,什么样的医生都是白搭。”

  “那时既没有盘尼西林,也没有其他抗菌素。”

  ‘就是嘛!有什么办法?医生也不是上帝。再说,他们也不能只围着一个伤员转啊,一打起仗来,伤员成百,都得处理,手术……”

  显然,谢苗的酒劲有些过去了,他开始吸烟,情绪安定多了,膝间的长手臂挥动得也不那么频繁了。他那晒得黝黑、多皱的脸上,升起一层因往事而苦恼、忧郁的阴影。

  “是啊,打到维斯拉河时,叶纳卡耶夫已经六处负伤了。那不是闹着玩儿的,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强壮的汉子、没说的……”

  “有一回我们又去抓“舌头’,已经爬了三夜了。第三天我们抓到了两个鬼子,心想,这下能睡上一觉,烤烤火,抽抽烟了。见他的鬼!原来,要的是新情报,得穿过防御线到河摊地的沼泽里去抓,他妈的!那条小河差点儿成了我的葬身之地。我们一行七人,四个人负责抓‘舌头’,三个人担任掩护。领头的就是连长叶纳卡耶夫。当然啦,七个人都挺年轻.虽说都是见过世面的,有的还立过功,可都挺年轻。只有我和叶纳卡耶夫年纪稍大些,我那时26岁,叶纳卡耶夫也差不多。年轻人嘛,就免不了幼稚,好胜,谁都不把鬼子放在眼里。运气好,就抓他两个,运气不好,就一死了之。连死亡也不放在心上——反正我们不是第一批牺牲的人。

  我们是后半夜出发的,四周漆黑一团,风挺大,脚下是光秃秃的沼泽地,虽说结了一层薄冰,可踩下去就碎,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我们最担心的是怕德国人听见。不用说,那里是布雷区,既有我们布的,也有德国人布的。咱们的士兵从头半夜就开始清除地雷,开辟通道。其实算什么通道啊,不过是边爬边挖了几颗地雷。总算不错,我们跟他们会合了,他们告诉我们前面的路标在哪里。什么路标呀,不过是一根小树枝罢了。我心想:‘干得不错嘛,放了一根小树枝,可退路该怎么走?再说,黑夜里上哪儿去找那根小树枝呢?’想是想,我可没作声,在那种时刻这些想法是不宜说的。我们开始往前爬了。叶纳卡耶夫在前,带着抓舌头小组,我殿后,领着掩护小组。爬爬停停。德国人接连不停地放照明弹,我们只能趁短暂的黑暗间歇往前爬。只要照明弹—亮,我们就得头拱地,蹶起屁股,看上去象个塔头墩子似的。这也是一种伪装。河滩地上塔头墩子很多,对我们很有利。

  一句话,我们接近了第一排堑壕。仔细一听,有几个人在说话,说明鬼子还没有入睡。本来应该等在那里。都过半夜了,他们很快会安静下来,闭上嘴巴的。可那个叶纳卡耶夫把人带向了另一侧,想避开这些夜猫子,找个安静些的地段。这看来挺合适,可是……我的脑袋里直打鼓:干得不对,不该转移,应该等待。

  ‘我们又向前爬行了。可是,见他的鬼,堑壕曲曲弯弯,一直深入到防御线的纵深;胸墙虽有伪装,可在夜色下还是能模模糊糊地分辨出它的走向。就是说,我们一直倾着堑壕爬行,没有比这更糟的了!不过暂时还平安无事,离堑壕保持有一到二百米的距离。后来我们屏住气息,开始静等,四名捕捉手转向壕沟爬去,其余的人留在原地,负责掩护。简单说吧,半个小时,也许是一个小时以后,他们用帆布把鬼子拖回来了,当然是用裹脚布塞住嘴巴,不声不响地拖来的喽。现在可以溜之大吉了。

  “咳,也不知时间过去了多少。干这种事简直没法计算时间,说不清楚,时间过得快还是慢,全得看具体情况而定。再说我们也没有表,看来我们是耽搁得太久了。太久了。我回头看看,天边都有些放亮了,可别赶上天亮。我们让捕捉小组带着’舌头‘先行,自己殿后,就是说,现在我们离德国人近了。要是他们开枪,首当其冲的是我们。现在临近早晨了,德国人大概是累极了,照明弹也不那么多了。当然,机关枪还在不停地盲目扫射,可对我们威胁不大。显然是没发现我们.总的说来,干得不能算坏,要是没有下面的’可是‘的话。这个’可是‘正是我一直担心的事:叶纳卡耶夫把布雷区的’通道‘丢了。在漆黑的夜色里,又是在河滩沼泽地里,这是毫不足怪的事,——根本没法寻找路标。小树枝!去找它吧。我们在夹缝里兜过多少圈子啊。

  我不知道是谁爬在最前面,不过可以肯定地说,也是个跟叶纳卡耶夫一样的糊涂虫。突然间,一声雷响,大地震颤起来。一阵火光闪过之后,粥锅就沸腾了!嘿,沼泽地里全面开花——前后左右一片弹雨,几十只照明弹腾空而起。我们半死不活地伏在地上,干脆不予还击。还算好,我们地处沼泽,德国人也地处沼泽,双方都在平地上,能见度很差,他们也只能盲目打枪。我们瞪大眼睛盯着前面的人。火力稍一减弱之后,前面的人又开始爬了,——我看见,他们的屁股一摇一摆的,这就说明是在前进了。我心想,也许能逃出去。现在离我方只有六百来米的距离了。不久.又是一声巨响,冰冷的稀泥溅到了脸上,火光过后,又是全面扫射。这时,咱们的边击炮也朝敌人前沿开了火,轰轰隆隆,震颤不止。可我们自己又能采取什么行动呢?只好在布雷区里硬挺着,这是连傻瓜都明白的事。再说,那条’通道‘在哪里呢?总不能站起来,四下张望、观察一番吧?!最糟糕的是,天边已经放亮了,而且越来越亮。这可是掉进陷阱里了,虎落平川啊!

  “我们躺在那里,缓了缓气,爬在我前面的捕捉小组战士亚舍利琴转身朝我点头示意:要我到前面去见叶纳卡耶夫。爬到前面去!我心想,又要干啥?在枪林弹雨里调兵遣将,重整队形吗?可真会找时候啊,不过命令就是命令,我朝前爬过去。叶纳卡耶夫躺在沼泽里,浑身是稀泥,’舌头‘也并排躺在帆布上。叶纳卡耶夫压低嗓门对我说:’谢苗诺夫,朝前爬!带上短刀,朝前爬!‘我问:’谁掩护你们呢?‘’朝前爬!”他边说,边在我的眼前挥动着短刀,意思说,看你敢不服从!我心想,得了,全懂啦!按照守则,我本该尾随在后,可现在进了布雷区.那你谢苗诺夫就该到前面去!让谢苗诺夫夫炸个粉碎好了.而叶纳卡耶夫却可以把‘舌头’带回去.他连根毫毛都损失不掉。

  “不过毫无办法,我只能向前爬去。我很气恼,把短刀径直插向遇到的塔头墩子,每回都是深深的,连刀把都捅进去了。什么事儿都没发生,所过之处都是软乎乎的河滩。我就这样爬出约有一百五十米。突然,刀刃碰到了硬梆梆的东西,我稳住刀把,不敢拔出来——见鬼,一拔就可能碰响地雷!怎么办呢?我转过身,悄声报告说,触雷了。叶纳卡耶夫挥挥手,伏下去,示意我绕过去。我又用短刀试了一回、两回,可第三回就触了霉头。跟掉进火坑一样……惊天动地。不过声音却越来越远,最后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挨炸了?”

  “挨炸了。最叫人惊奇的是,一点儿都不觉得疼。就跟用什么东西压了一下似的。也许是挤了一下。当时就是这种感觉。听我说!”谢苗突然话题一转,脸上的忧郁神情一扫而光,“我再跑去买它一瓶!这么干巴巴地闲谈……”

  ‘还不够吗?”阿盖耶夫表示异议议,“下着雨呢……”

  “雨会停的。你看,小多了,”谢苗边说边掀开帐帘。

  雨还在下,不过确是小了,帐外的水沟变成涓涓细流,现出一绺绺湿淋淋的垃圾、枯草和砂子。阿盖耶夫明白,这种时刻别想劝阻对方。不让谢苗去买,是枉然的。他先钻出帐篷,谢苗跟了出去。

  “一会就回来!只要一小会儿……’谢苗疾步走着说.用他仅有的一只手臂把硬梆梆的、被风吹得鼓起的塑料布按在肩膀上。



作者:[苏] 瓦西里·弗拉基米罗维奇·贝科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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