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个死者

第二节

 



  阿盖耶夫坐在帐篷口等侯谢苗。目光落在湿草丛里蜿蜒流动的雨流上。他反复琢磨,人的这种品格到底是好是坏——不论见到谁,都可以推心置腹,襟怀坦荡,即使关于自己那些不光彩的错事.也可以一五一十地讲出来。当然啦,事隔多年,对于自己那些陈旧往事似乎也不必守口如瓶,但他总觉得有点不妥。他可不会象谢苗那样行事。这次,来到这个村镇以后,必须作出巨大努力,才能向人们作出必要的解释,说明他为什么会对一个荒芜的砂坑感到兴趣,以及他跟那些早巳堙没了的战时往事有些什么关系。任何这类说明,都会使他觉得含有某种不诚实的、甚至是企图吹嘘自己的色彩。尤其是对陌生人或不够托底的人,他一向守口如瓶。不过,这是他,是阿盖耶夫。而谢苗却可以轻而且举地做到他不能做的事。奇怪的是,谢苗的自白并没有让阿盖耶夫感到不快,而阿盖耶夫一向认为自己是一个十分爱挑剔的人。

  他以为谢苗不会很快回来,因为从这里到镇中心的小酒店不能算近。可是,斜披着一方塑料布的谢苗,却很快地出现在坟场栅栏的拐角处。从那两条挪动在湿草地里的有气无力的长腿看,谢苗是徒劳往返了。

  “光了!”谢苗似乎猜到阿盖耶夫在想什么,甩掉塑料布,说,“去晚了,他们自己都喝光了。”

  “没关系,这样坐一会儿也很好嘛,”阿盖耶夫高兴地说,“避避雨吧。”

  谢苗弓身钻入帐篷。这次,阿盖耶夫自己坐进帐内,让客人留在门口处。谢苗掏出皱巴巴的烟盒,往外取烟。

  “你吸得不太多吗?”阿盖耶夫说。

  “管它呢!活着就得抽。全听大夫那一套,还有个活吗?……”

  他点燃了烟,尽管跟以往一样猛力地吸着,可是香烟却末能驱散他阴沉、懊恼的脸色——显然,这是他出师不利所致。

  “太遗憾了,我什么都没有,”阿盖耶夫歉疚地说。谢苗作为回答,只是咕噜了一句什么。他们的谈话中断了好一会儿.为了恢复话题,阿盖耶夫装作漫不经心地问:“后来怎样啦?在沼泽地上。是侦察兵把你拖回去的吗?”

  “等着吧!”谢苗立刻回答说,“把你拖回去!”叶纳卡耶夫继续拖他的“舌头”。又有一个侦察兵挨了炸。接近战线时,叶纳卡即夫自己也吃了枪子。是咱们自己人干的,因为他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段上。结果如此!”

  “是的,这可以理解。退路搞乱了!这在战争中是最糟的事了。”

  “不单是战争中啊”谢苗恶狠狠地冒了一句。

  “那么你呢?自己爬回来的吗?”

  “我?我失去了知觉,不知道躺了多长时间。我光记得,睁眼一看,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脸上蒙着一层棉花。其实是正在下雪。雪花落在嘴唇上,我赶忙舔起来,心里象是着了火。啊,真苦啊.那个渴劲儿!……后来又觉得冷。我想动一下手臂,不成,动不了。连屁股也动弹不得,军大衣冻在地上了,连血带水冻成了一团。想喊,可是喊不出来,没有嗓音,叫不响。再说,我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我在哪里。记忆力完全丧失了。有时候觉得是明白了,可不要多大一会儿,就又人事不省了。后来,觉得有人在拉我,也感到疼痛了……不对,不是拉我,而是在进行战斗,是周围爆炸的炮弹气浪在掀动我,忽儿向左,忽儿向右。最后,一切都消失了,战斗停止了,雪也不下了。可能又躺了许久,再次醒来后我发现,天黑了,并且到有人说话!声音很低,象是天边传来似的,当然,这只是我的感觉而已……但是有个人确实正伏身朝我看。我微微睁开眼皮,那个人的身子越弯越低,好象在观察我的面孔。他身后是一轮明月,正是满月的时候,月光如水。我高兴得想叫,总算找到我了,没有扔下不管,可是没有空气,胸膛里空荡荡的,想喊却喊不出声来。这时,那个伏身看我的人,忽然用德语对别人说:‘这是个俄国佬!”我高兴得太早了!幸亏没有喊出声来,我一下子顿住了,躺着不动。旁边又有个人用德语咕哝了一阵。接着,面前那个人开始翻我的大衣口袋。衣袋里空空的,只有半包马合烟,连火柴都没带,——在出发前,东西都留在连队里了。他还在掏,身子紧贴着我,我心想,他一定能听见我还在喘气,那样就会把我干掉。可是他竟然没有发现。只是对另一个鬼子俏声说着什么,带上我被炸后甩在一边的自动步枪,一起爬走了。他们可能是爬向我方,也可能是回到自己人那边。经过这场虚惊和阵痛之后,我再次失去了知觉。也许是死过去了,我说不好。”

  “处境确实不妙啊,”等谢苗停住活头,阿盖耶夫说。谢苗探身向帐外倾听了一下,似乎在听外面的响动;但也可能是在倾听自己的内心,在发掘被搅动了的记忆。然后,他从膝头上抬起手臂,做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手势。

  “不妙的还在后面呢。听我说……见他的鬼,到现在我也不知道,究竟躺了多久。很可能是好几天。后来,我计算过多少次。算来算去,总觉得不可思议。大约是躺了六个昼夜。怎么会没有冻死,鲜血没有淌光,或者烂掉了呢?我终于又醒过来了,一听,有人说话。这回很清楚,是自己人。他们无拘无束地闲聊,偶尔说些脏话。天色很亮,象是早晨。我想翻个身,看看我的救星们在哪里,不要老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可我还是翻不动,——冻在地上了。我的身上、脸上覆着一层没有溶化的清雪。我想叫喊,可还是喊不出来,连喘气的力气都没有,糟糕透了!简直是一筹莫展。可我能听见他们说些什么:‘别尔德尼科夫,你去拖那个穿军大衣的!’那个别尔德尼科夫回答说:‘说得容易,他的下面就是地雷。’、‘地雷已经炸了,瞧,他旁边不是有个坑吗?’、‘炸了一个不假,可这儿难道只有一个地雷吗?递给我钩子!’

  我的老天爷,我心想,他们认为我不过是一具死尸而已,现在想用钓子拖我了。这算干吗呀?……可我只觉得疼痛难忍,四肢乏力。连日光也是忽明忽暗的,闪烁不停,胸膛里连一点儿空气都没有。有什么办法呢?让他拖好了,要炸就炸,越快越好、省得活受罪……

  你想想吧。这个别尔德尼科夫,也许还有别人,爬过来,用钩子(工兵都有这种带绳索的钩子)勾住我,然后猛力一拉……这只钩子恰好挂在我肋骨伤口上……我嚷叫了一声,嗓音也有了。当然,说是嚎叫,这还只是我的感觉。他们后来告诉我,他们只是在用帆布抬我时,才听见我在呻吟。可我觉得是嚎叫了一声。

  我的战斗生活也就到此结束了。在医院里躺了六个月,后三个月是在莫斯科郊外。再后来就简单了:回家去吧。可家已经没有了,一只手臂也没有了,二十六岁的残废人。可还是得活呀,有什么办法。你看,已经活到了六十四岁。可叶纳卡耶夫就长埋在那里了。这是后来我们团队的一位中尉告诉我的,他和我同住一家医院。”

  “是啊……战争嘛,什么时候丧生,什么时候得救,实在难以预料,”阿盖耶夫说。

  “所以就别去预料。别耍滑头。反正战争比你还耍滑头,你是斗不过它的。”

  雨还是没有停,尽管已经不象开始那样如倾如注了。细小的雨点仍在浠浠沥沥地滴着,风好象是停了,已经不觉得冷了。阿盖耶夫听着谢苗不愉快的回忆,几次不安地想看坑里的情况:可别灌满了雨水。那样—来,可怎么办呢?等着它慢慢地蒸发或者渗到地下吗?敏锐的谢苗发现了阿盖耶夫的心事,碰了碰对方的膝盖。

  “喂,我想问问你。你在那里挖些什么呀?在坑里。”

  “没什么。想看些东西。”

  “丢了什么吗?”

  “差不多。险些丢了性命。”阿盖耶夫说完就有些后悔了——说得太多了。

  “是——这样呀,”谢苗若有所思地说,‘好啦,我不再问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阿盖耶夫含有歉意地瞧了一下对方阴沉的脸,他为自己的守口如瓶感到不好意思。

  “可能是这样。你怎么样,也有自己的秘密吗?”

  “我藏不住自己的秘密。我都顺着嘴巴说出去了。大家对我了如指草。也许,这样并不好。可能就因为这个,我才成了不着调的人好啦,扯得够多了。”

  谢苗用手掌击了一下膝盖,肩头碰了一下立柱,险些没有把小小的帐篷弄翻,钻出了帐外。阿盖耶夫猜得出,谢苗为什么不想再坐下去,但并没有加以劝阻。就让他走吧,也许大商店还没有关门,他能够买到浇灌内心块垒的东西。

  “我下次再来,还有话要说,’谢苗在帐外说道。他迈开一双长腿,大步流星地踏着湿草,终于愈去愈远了。



作者:[苏] 瓦西里·弗拉基米罗维奇·贝科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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