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个死者

第六节

 



  阿盖耶夫忽然听到一声令人心悸的吼叫:“这里到底有人还是没人?!”

  这是男人的烦躁的喊声,前后喊了两次。阿盖耶夫立刻明白了来人是谁。只有属于强大而又所向无敌的德军当局的人,才会这样颐指气使。

  睡意朦胧的阿盖耶夫从床上一跃而起,不慎碰疼了伤口,胡乱穿裤子,许久都没能把那条健康的腿塞进裤筒。虽然只耽搁了一会儿,但却是不可饶恕的怠慢。阿盖耶夫边走边扣着衣知,一瘸一拐地走出畜棚,连手杖都忘记了拿。天色已经大亮。鞋亭旁边一个手执柳条的高个子花花太岁,叉开双腿,脚登铬鞣革皮靴,下身穿一条镶红色牙条的贡斜纹军官马裤,上身是一件深蓝色吊兜坦克军官服,但低矮的领口上已经没有了领章,只遗有痕迹。在他身后,院门外站着一个上了年岁、几乎是  老者的军官。他身披灰色斗篷,双颊剃得精光,但皮肤松弛,宽大的制服领口衬着一根皮肉松懈的脖颈。他的头上傲慢地高耸着一顶军官制帽。阿盖耶夫偷偷投去一瞥,按军人习惯扫了一眼对方的肩章。闪着暗光的、用银丝编成的军衔符号,似乎烫了—下阿盖耶夫。看来,这个德国老头儿官阶不低。阿盖那夫心里充满不祥之感。此外,街上还站着五名德军和戴袖标的警察。

  只听身穿马裤的警察,用柳条急躁地拍打着自己的皮靴,说道:“你是鞋匠吗?来,为长官效效劳!他的靴子有点儿毛病……”

  阿盖耶夫觉得,眼前一场噩梦在慢慢散去。他瘸着腿走进鞋亭,坐到凳上。长官也坐到械树下的长凳上。一个身着紧梆梆的开襟军服的德国兵,翘着肥大的屁股,轻轻地、诚惶诚恐地从长官的瘦腿上脱下皮靴,交给阿盖耶夫。靴子是上等的,几乎全新,靴筒又挺又亮,靴跟非常硬实,从靴筒里散发出一股上等皮革的辣味儿。在靴尖里有一只钻出来的钉子,阿盖耶夫不觉松了一口气,——把钉子打倒,其实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事。在他把靴子套进钉拐、打倒钉尖的时候,老头子军官、穿坦克手马裤的警察和所有在场的德军,都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阿盖耶夫突然产生了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啊,要是现在给他们甩一颗手榴弹嘛!当然,他只是这样想想而已,他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似乎怕被德国人看穿他的心思。

  只用了几榔头就把钉子打倒了。阿盖耶夫把倒霉的靴子递还给军官,但是却被传令兵伸出戴满戒指的手一把接了过去。传令兵狐疑地用手摸了摸,终于说“好了”,俯身侍候长官穿上。长官挺直身子坐在长凳上,绷直脚尖,由俯首贴耳的传令兵把靴子套上。长官在地上跺了跺脚,叽哩咕噜说了一阵德语。

  “起立!你听见吗?”穿马裤的警察吆喝道。阿盖耶夫慢慢站了起来。“过来!过来!站到长官面前来。”

  阿盖耶夫竭力克制,不露出腿瘸的样子,离开鞋亭,又迈了三步,挺身站着。他想,这位长官可能要对他说两句感谢的话。果然,长官闪动着一双似乎睡眠不足而发红的眼睛,一张老脸似笑非笑,但是突然,笑意凝固了,侧身对警察厉声地说着德语。警察全身一震,伸长脖子,也用德语简短地回答着。阿盖耶夫很觉得新奇:瞧,这家伙也说德语呢!不过他立刻觉察出,他们谈的正是他阿盖耶夫。他不由得担心起来。

  “长官大人问,你是红军吗?”

  “我?不是。我是铁路员工,”阿盖耶夫泄气地用一种连自己都觉得讨厌的腔调回答说。他心想,完了,上当了!

  “长官大人问,那你为什么瘸了?负伤了吧?”

  “不幸事故,铁路上的,”阿盖耶夫的信心增强了,挺了挺胸脯,就象回答上级的问候似的。但他随即放松下来,一只手插进绣花衬衫的腰带里,表示他跟军队那套规矩从来没有缘分。只有他那条镶红牙条的斜纹军裤在故意同他作对,说明他是个军官。阿盖耶夫心里再次紧张起来,拿不准眼前这个长官熊否猜出他的身分。不过,长官再也没有正眼瞧他一下,只是火气越来越大,厉声训斥着穿马裤的警察。警察把靴跟碰得咔咔作响,斗鸡眼似的双眼狠狠盯住阿盖耶夫,嘴里不停地重复,’是,是!‘。阿盖耶夫不明白他俩说些什么,但是知道谈的是关于他的事情,他只好紧张地听候发落。终于,德国人说完了,火气也小多了,从裤袋里掏出一只亮闪闪的镶花烟盒,用纤细的手指拿出一支香烟。当他向大街迈动步子时,随从们立即闪向两旁,尾随而去。一辆灰色帆布篷小轿车正等侯在篱栅外面的邻舍附近。阿盖耶夫呆立在亭旁,用眼角窥伺着,看着他们坐上汽车,心想:也许,危险过去了?但究竟过去没有——他还不敢肯定,他见德国长官伸着手指威胁穿马裤的警官,训斥他,而警察则用德语简短地答应着,又象是在为自己辩护。阿盖耶夫觉得这一切拖延得没完没了。直到德国人离开以前,阿盖耶夫—直觉得自己处于危险之中,莫名的恐惧一直在困扰他。也许,他这是头一回意识到,干了这门修鞋行当,他是走上了多么艰难的道路。当他看到汽车扬起一阵尘埃之后,他才松了一口气,可是立刻又气恼地骂了一句,——三个警察没走。他们等汽车拐过街角之后,转身又朝阿盖耶夫走了回来。

  走向前面的,是那个穿马裤的大个子警察,他脸上那副唯唯诺诺的表情不见了。

  “喂,明白了吗?”警官盯着阿盖耶夫厉声地问。阿盖耶夫摇头表示不明白。“不明白?蠢家伙!命令送你进集中营!作为战俘!”

  阿盖耶夫脚下的石头路似乎摇晃起来。他朝街上望着,但两名持枪的警察已经堵住了出口。

  “感谢我吧!我为你担了保,明白吗?”警官说完,不紧不慢地朝院子深处踱去。

  “那当然,多谢,”阿盖耶夫勉强地说。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甚至该想什么都不知道。

  “这才是!怎么,你以为这是轻而易举的吗?你以为,他一下子就相信了?”警官转身说道。

  显然,同德国军官的不愉快交谈,仍然使他耿耿于怀因此仍在继续踱步。阿盖耶夫站在原地等待着。这下他明白了,今天的考验仍未结束。好戏还在后头呢。终于,警察扔掉手中的柳条,一屁股坐到槭树下的长凳上。

  “好啦,见他的鬼!你呀……把我的靴子顺便也给看看。”

  他一抬手,从脚上拽下一只皮靴,塞给阿盖耶夫,阿盖耶夫走进鞋亭,回到坐位上。警官翘起二郎腿,注视着阿盖耶夫。

  “你很久了吗?”

  “什么?”

  “什么,什么……我说,你受伤很久了吗?”警察不满地说,“装假……”

  “你聪明,见你的鬼去吧!”阿盖耶夫恶狠狠地想,嘴上却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关于受伤的事,看来只好如实作答了,想蒙混过去不那么容易。

  “不久以前,红军……撤退的时候。”

  警官一声冷笑:

  “红军撤退的时候。你自己是什么人,莫非是白军吗?”

  “我?怎么说呢……”

  笑容顿时从警官刚愎自用的脸上消失了。他瞧了一眼自己的部下。两名警察正站在栅外,伸长脖子倾听他俩的交谈。

  “少兜圈子!当是瞧不出你的身分?!你以为,不刮胡子,别人就认不出来了?军官吗?”警官突然问,尖利的目光直盯着阿盖耶夫。“当然,是个军官。单是头发就够了。列兵是不准蓄发的。”

  阿盖耶夫默不作答,只是从工具箱里寻找工具,但心里却在盘算,该如何对付,说自己是谁?证件上写着他姓巴拉诺夫斯基,铁路员工,这是他早巳想好的对策,但警察却根本不要看他的证件。显然,警察是个老练的家伙,一眼就看出阿盖耶夫是个军人。抵赖是危险的,只能越陷越深,引起更严重的后果。

  “算了,”警察过了一会儿说,“我们来看看你是个什么样的鞋匠。给我打上斜钉,象德国人那样。一走起来,要从老远就能听见,这是警察局长来了,而不是随便什么狗杂种。明白吗?”

  “明白了,”阿盖耶夫从容地回答。这时他已想到,眼前这个人可能就是莫洛科维奇提到的那个德罗兹坚科。真妙,他的第一批顾客竟是法西斯军官和他们的奴仆。嗐,要是事情就到修鞋为止就好了。“糟糕!没有新钉子了!”呵盖耶夫说,一面在铁盒里搜捡着钉子。最后,他捡出三只生锈的、显然是用过的旧钉子。“旧的成吗?”

  “好吧,将就吧,”德罗兹坚科说,再次凑过去,仔细打量阿盖耶夫的面孔。

  阿盖耶夫故作不见,继续把鞋钉放在警察局长磨偏了的鞋跟上比划着。

  “你的军衔是什么?”局长的胳膊肘拄着没穿靴子的大腿,突然问道。

  栅外的两个警察——一个已上了年纪,浅黄头发,头戴德国船形帽,另一个是戴鸭舌帽的棒小伙子——这时都竖起了耳朵,但局长朝他们投去严厉的一瞥。“喂,你们干啥?给我去弄点牛奶喝……”

  两个警察应声咚咚咚地朝院内跑去,但德罗兹坚科粗声喊住他们:“别到这儿来,笨蛋!这儿什么都没有!到邻居家去!……”

  等两个小警察冲进邻院以后,德罗兹坚科再次转向阿盖耶夫问:“什么军衔?中尉?上尉?”

  “上尉,”阿盖耶夫答。

  “不是政工干部吧?”

  “不,不是。军需主任。”

  “噢——嚯!武器专家。我是坦克部队的,营参谋长。”

  “啊,官儿不小嘛,”阿盖耶夫咕噜道,心里直骂这个厚额无耻的交谈者。他狠命地钉着掌钉,震得钉拐子上的皮靴一颤一额的,每次捶击都震得伤口疼痛不止。局长燃起一支白海牌香烟,朝鞋亭里喷着烟雾。阿盖耶夫贪婪地闻着熟悉的烟昧——尽管他自己从来不会吸烟。

  “过去的事了!”德罗兹坚科长叹一声说,“当过官儿,可那都过去了,象炊烟,象晨雾。现在当了另一种官儿,德国人的。谁能想到啊?要是一年前有人对我说,我要给德国人当警察局长,我会吐他一脸口水。可现在竟然当上了。为什么呀?就因为我不愿意替别人去死。喂,你是哪里人?”

  “我?远着呢,”阿盖耶夫谨慎地说,“您呢?”

  “我是本地人,镇子上的。你有什么计划呀?”

  “哪里有什么计划。看,这条腿!”阿盖耶夫动了动膝盖,皱起眉头。

  “怎么,伤势挺重吗?”

  “挺重,”阿盖耶夫说着,把皮靴递过去,“您瞧瞧,行吗?”

  德罗兹坚科接过靴子,用挑剔的目光看了一遍,突然恶声恶气地斥责说:“你是骗子,不是鞋匠!有这样钉的吗?得垫一块皮子。看,歪的!”

  “要是我有皮子还说什么呢,”阿盖耶夫摊开双手说。确实,他翻遍神甫的箱子,也未能找到一小块钉靴跟的皮子。

  “嗯……算了,把这只也钉上吧。总不能只钉一只吧。”

  栅外出现了那两个小警察,身挎步枪的那个留在门口,另一个手捧一罐牛奶,毕恭毕敬地递给局长。

  “请吧,刚挤的,还冒气呢,”浅黄头发的警察 笑着说。德罗兹坚科双手接过瓦罐。

  “好,就喝冒气的。听说对健康有益。”

  “非常有益,”小警察把嘴咧得更大,接过话头说,一面正了正滑落的步枪背带。

  德罗兹坚科突然直视着他,吼道:“你尝过了?连嘴巴都还没搽呢,你这个猪猡!”

  小警察这才狼狈地抹了一把厚嘴唇,局长嫌恶地放下罐子。

  “瞧,我得跟一群什么样的家伙一块儿干!”局长向阿盖耶夫抱怨说,“一群偷鸡摸狗的下流坯。他根本没在军队干过。没干过吧?’

  “健康不合格,”小警察接着胳肢窝说。

  “因为你是个蠢货。可你却当上了警察,没有选择余地啊。千斤重担,人力单薄啊。够了!站在街上去。注意警戒,别忘了条令!”

  局长捧起瓦罐,犹疑了一阵,最终还是喝了起来。喝完,把罐子重又放到长凳脚下。

  这时,阿盖耶夫已经把靶第二只靴子钉好了。局长穿它时费了好大的劲儿。

  “这就是另—码事了,坚实多了!否则……”

  局长在院子里踱起步来,靴跟踩在石头路上澎嘭作响。阿盖耶夫看着局长的皮靴——在新处境中的第一件成品。心中不觉惆怅起来。他因为自己给德国走狗效劳而鄙视自己,但他的命运却又完全掌握在这条走狗手里。尤其是他的伪装一下子就给看穿了,几乎被揭露得一丝不挂,这就使阿盖耶夫在警察局,特别是在这个前坦克手的局长面前,一筹莫展了。怎样才能跟局长搞好关系,既不引起他的恼怒,又不毁掉自己呢?阿盖耶夫无缘故翻弄着工具.一件件地摆在小破桌上,一边偷偷地瞧着走来走去的局长。

  突然,局长停在他的面前。

  “你的姓名?”

  阿盖耶夫立时紧张起来,不知该怎样对付这个警官——是按铁路员工证件回答呢,还是照本实发?

  “证件上有,我姓巴拉诺夫斯基……”

  “见鬼,就算是巴拉诺夫斯基吧。对于我们来说反正都是—样。你要参加警察局的工作。”

  阿盖耶夫不禁用惊恐的目光瞧着局长坚定不移的神态。尽管局长口气不容置疑,但却在等待阿盖耶夫的答复——同意还是拒绝。阿盖耶夫动了动伤腿的膝部。

  “什么警察局啊!腿伤成这样!连走路都十分艰难,只能在房前屋后打转悠……”

  “没关系,会好的!”

  “什么时候开始?”阿盖耶夫说,由衷地气恼起来。

  德罗兹坚科把制帽推向一边,向四周张望了一下。

  “走,到屋里去谈!”

  阿盖耶夫不知巴拉诺夫斯卡亚在哪儿(她从早起就一直没露面),只好慢慢起身,朝房门口走去。厨房口没有上锁,整洁的餐桌上用一方清洁的布巾蒙着盘子和奶罐,旁边放有一小块面包——显然,这是给他准备的早餐。但女主人却不见踪影。

  “这里没别人吗?”德罗兹坚科打开通往里间的门,检查着,“没人。听我说!”局长朝阿盖耶夫跨近一步说,“想活下吗?”

  阿盖耶夫迟疑着,不知该怎样回答局长的问题,更不明白这个德国秩序的卫道士到底想干什么。

  “那当然……还用说……”

  “我能帮你的忙!”局长兴高采烈地说,“我帮你一回了,还要帮你第二回。不管怎么说,咱俩都是军人,应该互相照顾。否则……你自己明白!德国人可不是闹着玩的。怎么样,同意吗?”

  “多谢,”阿盖耶夫闪烁其词地回答说。他知道,谈话还没有结束,要紧的事还在后面呢。

  “你应该配合我们。”

  “那还用说……”

  “太好了!”局长高兴了,“那好……履行个简单的手续。坐下。”

  他手扶弯椅背,俨然以主人架势邀阿盖耶夫入坐。阿盖耶夫仍然不摸头脑,迟迟疑疑地坐下了。德罗兹坚科从马裤口袋里掏出一个封面烫有帆船的可能是战前印制的旧记事簿。

  “来,履行个简单的手续。你知道,德国人的官僚习气比咱们还厉害。他们不管什么都要登记履行手续。这儿是空白页,这儿是铅笔……我说你写!”

  阿盖耶夫困惑犹豫了一会儿,但终于按过写秃了的铅笔,拿在手中把玩着。他已经明确意识到,不论写什么都不是好事,但却不知道如何拒绝。这一切发生得过于突然,他完全想不出推托的理由。

  “你写:我,巴拉诺夫斯基……你的名字是什么?奥列格,奥列格就奥列格……写吧,奥列格·巴契科维奇,特此保证在一切必要的问题上进行秘密合作。写完了吗?怎么,不同意?”局长见阿盖耶夫拿着铅笔没动,突然警觉地问,“你别玩斜的!你没有别的出路。战线在莫斯科城下,而德国人却在邻街上……稍有不服,就送你进战俘营。”

  阿盖耶夫几乎没听对方说些什么,只是紧张地考虑该怎么办。当然,阿盖耶夫不可能不明白同意签名的毁灭性后果。一个签名,足以毁掉他的—生。可要是拒绝呢,同样要冒失掉生命的危险。德罗兹坚科两手握住椅背,紧盯着他,又开始口述了,根本不给他喘息或思考犹豫的时间。

  “写吧,写吧:同警方及保安机关和德国保安处进行秘密合作。就这些!写了吗?签上姓名和日期。”

  现在,阿盖耶夫对这个握有生杀大权的德国走狗,对他那皱皱巴巴的、遗有手指痕迹的记事簿以及他阿盖耶夫自己,都充满了仇恨。他在结尾处胡乱勾勒了一下,写上了日期。

  “完满无缺!”德罗兹坚科高兴地说,“你帮助我们,我们帮助你,两不欠帐。只是这里……姓氏要签得清晰些。巴—拉诺夫一斯基!这就好。这是另一回事喽。啊,还有代号呢!”德罗兹坚科突然补充说:“想个什么代号呢?”

  “什么代号啊?”

  “啊,你可真是个老天真!不明白?为了秘密接头!……想个什么代号呢?”

  阿盖耶夫耸耸肩膀。他的脑子已经麻木了——可能,这一上午发生的事真的使他成了傻瓜。

  “你不明白?笨到如此地步?你很快会聪明起来的。行,你的代号就叫‘笨蛋’吧。”

  “嗯,啊……可我能帮你们什么呢?”阿盖耶夫竭力保持镇静;克制着手指的抖动,问道。“我在这里谁都不认识,哪儿都不去。”

  “没有关系!”局长断然地说,匆忙把记事簿住蓝马裤兜里一塞,“你是修鞋的,会有人来的。他们要到你这里取得联系。”

  “他们是谁?”阿盖耶夫近乎天真地问。

  “布尔什维克,还有谁?!来自林子里的人。现在他们在森林里安营扎寨了。你可以晚间给我们个消息。我会来的。明白吗?”

  “可是,您知道……”

  阿盖耶夫全身心地讨厌这个卖国贼对他的役使,同时知道这将会带来严重后果,但他不知怎样才能避开这场灾祸。看来,要想纠正一下,已经晚了。德罗兹坚科用一双凑得很近的小眼睛,凶狠地盯着阿盖耶夫,似乎在穿透他的混乱的思路窥探他的隐秘似的。

  “怎么,害怕了?怕布尔什维克吗?别胆怯!你是有靠山的——全区的警察!德国保安处!德国军队!布尔什维克反正要完蛋,用不多长时间啦。”

  “不过……”

  “没有什么‘不过’,应该说‘正是’!德国人包围了莫斯科。冬季之前战争就要结束。”

  “是啊——啊!”

  阿盖耶夫长叹一声,但只是为了打破郁闷的沉默。他心相,要是这个人再过五分钟不离开这间厨房,他俩很可能在此同归于尽。他甚至朝炉后瞅着,搜寻沉重之物——炉叉、火钩等等,不过同时他也注意到了窗外,那个浅头发的小警察正在恬不知耻地、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室内的一举一动。

  幸好德罗兹坚科很快就滚蛋了。临别时他说还要再来,甚至友好地同他握了握手。阿盖耶夫送走警察之后,一屁股坐到械树下的长凳上,心想,这下可算陷进了泥坑,至于怎样自拔,他竟—筹莫展。该死的伤口!全都给毁了!要是他能跑能跳,他早就远远离开这该死的小镇和它的警察局以及这个坦克部队的败类了。也许,他会长眠于地下,但他的名字是清白的,而现在他简直不知如何洗刷这法西斯的污泥。



作者:[苏] 瓦西里·弗拉基米罗维奇·贝科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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