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可能,他在槭树下坐了很久,为这倒霉的早晨发生的噩梦事件而痛苦万分。但早晨不知不觉地过去了,太阳已经从邻舍的屋后升起,放射出温暖的光亮——尽管整个院子仍然笼罩在树木的浓荫里。女主人一直不见踪影,看来她是走了。到什么地方去了呢?当然,这是她的事,阿盖耶夫既无可能,也无强烈愿望去窥伺别人的隐秘——他自己的麻烦事已经够多的了。这样,当一位身穿绿线衣的年轻姑娘静悄悄地来到时,阿盖耶夫只是茫然地抬头望着她,不明白她为何而来。
“我把皮鞋带来了……”
姑娘手中的一双浅色皮鞋,使阿盖耶夫忆起来者是昨日才认识的玛丽亚,并且意识到他现在的职业是什么。他是修鞋匠,因此他就负有一定的必须完成的责任。
阿盖耶夫跛着脚走进鞋亭,悄声地坐下,甚至连瞧都没有瞧一眼站在面前的姑娘。
“给我瞧瞧,哪儿坏了?”
“您看,破得不怎么厉害。”
心事重重的阿盖耶夫草草地检查着皮鞋:在脚弯处有块不大的洞,钉上一块补丁就可以了。他在基里尔神甫的工具箱里翻了半天,找出一块软皮子,然后用刀子斜着割下柳树叶大小的一块。姑娘一直站在那里。
阿盖耶夫说:“您请坐。现在马上就补。”
阿盖耶夫穿针引线工作起来,玛丽亚静静地坐在一旁,看阿盖耶夫一针针地缝着补丁。活儿并不难做,但把两只手指伸进鞋里的阿盖耶夫,却笨拙得要命,很快就给针扎破了手。
玛丽亚说:“该戴上顶针。”
“什么顶针?”
“顶针就是顶针,女人缝厚东西时都得戴它。”
阿盖耶夫颇有兴趣地看了对方一眼,这是一位未经日晒、皮肤娇嫩、戴着小小耳环的姑娘。他一眼就看出来了,姑娘不是本地人,很可能同他一样,是被噩梦般的战争偶然抛到这里来的。
“在这儿住很久了吗?”他悄声问道。
“我吗?从6月份起,两个多月了。您问这个于什么?”
“没什么,我看您不象本地人。” 。
“您也不是本地人呀。您怎么知道我不是本地的呢?”
“那您又怎么知道我不是本地人呢?”他一边低头补鞋,一边问道。
“维拉告诉我的。就是昨天和我在一起的那个姑娘。”
“维拉是本地人喽?”
“差不多吧,”玛丽亚叹口气说,用手拽着膝盖上的长外衣下摆,“她是老师,在学校教过书。我是明斯克人,头脑一热就来了。现在是插翅难逃了。”
“来这儿走亲戚的?”
“是呀。维拉是我的堂姐,长住这里,房东是白铁匠卢卡什,就在邻街上。维拉的丈夫上了前线,她现在领着两个孩子过。”
“是的,不容易。这种年月,又带着孩子,”阿盖耶夫低声议论说,细心地修补着手里的鞋。他想把活计干得漂亮些,但结果并不理想,针脚大小不一,皱皱皱巴巴,最主要的是,衍针非常吃力。
看来,玛丽亚也发现了这一点,抱歉地说:“难缝吗?我绘您增添了麻烦……”
“没什么,能对付上。”
“那当然,您还是学徒嘛,一切都会好的。”
阿盖耶夫有些惊异地看了姑娘一眼。
“您为什么这么认为?”
“那有什么难的。您算什么修鞋匠啊?大概是军官吧……”
“又是这一套,”阿盖耶夫被姑娘的话刺痛了,不愉快地想。仅有的第二个顾客同样怀疑他的鞋匠手艺,一眼就看出他的军官身分,——这样下去可是不成啊!得赶快想个办法。也许要把胡子留长些?再不就是抓紧练练这可恶的修鞋手艺,他没想到,这门行当竟这样棘手。
“你在明斯克是干什么的?”姑娘的洞察力使阿盖耶夫有些恼羞成怒,不禁粗鲁地反问道。但姑娘并未生气。
“在师范学院学习。想当数学教员。唉,看来是当不成喽。”她说,面色阴沉下来。
“那可不一定。要紧的是,挡住他们别再推进。”
阿盖耶夫的信任语气,使姑娘激昂起来,她说:“是吗?您这么看?听说在斯摩棱斯克已经挡住了,还夺回了一座城市。可这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虐杀犹太人吗?”
“全给枪毙了。先是告诉他们,要赶到城里去,让带上细软和够三天吃的干粮。可是当天就在泥炭地里给枪毙了。干吗要带三天的干粮啊?”
“那是为了不让犹太人猜到真正的去向,”阿盖耶夫这样推测德国人的意图。
玛丽亚吃惊了:“噢,您的头脑真好使!我就猜不出。我想啊想的,德国人也不傻啊,考虑事情滴水不漏,可干吗要带干粮呢?那些食物跟死者一起都扔进了大坑。”
“干坏事,不需要智慧,”阿盖耶夫说,第一次仔细地打量起姑娘的面庞。一张年轻稚气的面孔,灰色的大眼睛流露出忧郁神情——显然,是流落在此造成的。“父母都在明斯克吗?”
“只有母亲。6月17日她到斯塔夫罗波尔看姨妈去了。说不上她是不是回家了。”
“怕是来不及了。”
“粹不及防。谁都没有想到,战线会推移得这么快。一泻千里。”
“是啊,前线不妙啊,血腥的厮杀。”
“您是在前线上吗?”她的眼睛里突然出现一股强烈的好奇神情,朝阿盖耶夫点头问道。
“在前线怎么啦?”
“在前线受伤的吗?”
“你怎么知道,我受伤了?”
“拄着手杖。昨天看见的。我在街上偷偷瞧见的。”
“是这样啊!你还会偷偷地看啊?”
“不,我不是故意的。我打街上过,正值您拄着手杖在院子里走。瘸得非常厉害,我都开始可怜您了。”
阿盖耶夫困窘地沉默着。今天发生了同警察局长那一幕之后,阿盖耶夫也觉祖自己可怜,现在玛丽亚的同情使他感动。
“没什么,没什么。会好的,”阿盖耶夫粗声地安慰着姑娘,也安慰着自己。他已经缝完了补钉。鞋跟已经很旧了,该打一副新掌,但他没有那东西。他只好用布头使劲擦着本已发亮的鞋尖。
“缝好啦?”玛丽亚高兴地说,从长凳上蹦了起来,“啊,太好了!”
“不怎么好,”他坦率地承认道,对自己的活计实在不很满意,说完就笑了——这是他今天第一次露出笑容,“我一定能学好!用不上一个月……”
玛丽亚把鞋压在胸前,悄声问道:
“这么说,直到伤养好之前喽?”
“正是,”他答道,“直到伤好之前。”
“然后呢?”
“到时候自会见分晓的。”
玛丽亚的眼神突然又忧郁起米,朝街上看了一眼。
“我真羡慕您。我要是知道该怎么办就好了……这里连一天都不想呆。我会到前线去,杀死他们……”
玛丽亚说话时神情严肃,阿盖耶夫没有搭腔。玛丽亚似有所悟,也不再说了,但她并不急于离开,仍然那样紧抱着修好了的鞋。
“战场上大有作为,可在这里也有事儿干……”
“什么事儿?”她急切地问。
“可以考虑一下。根据具体情况。”
她又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在想自己的心事,但也可能还想听对方多说些什么。但阿盖耶夫却认为,今天说得太多了,话录多加小心为是:谁能保证姑娘的签名没有留在警察局长的记事本里呢?
显然,玛丽亚对阿盖耶夫的沉默有自己的解释。
“怎样付鞋钱呢?”
“随便。给点面包、土豆都成。给点苹果也可以。”
“苹果您这园子里有的是!”
“那就让我们吻一下吧。”
“瞧您说的!……”
她又站了一会儿,突然一转身,没有道别就跑到街上去了。他一人留在亭子里。真想再见见她,再听听她那忽而欢快、狡滑,忽而惆怅、忧郁的声音。她把什么东西投进了他那蒙着阴云的心灵,灵魂的相通使这两位天涯流落人不知不觉地亲近起来。一刻钟过后,玛丽亚提着一只鼓鼓的网袋跑了回来。她的面部阴云一扫而光,洋溢着欢快和友谊。她急匆匆地往桌子上掏放着大大小小的报纸包。
“这是给您的工钱……这是给您养伤的……这是果酱、干蘑……”
“怎么这么多!”阿盖耶夫表示异议说,“您怎么啦,是认真的吗?就为了一块补丁吗?……”
“这是奶油。你的房东没养奶牛,奶油用得上。”
“就为了—块补丁吗?”阿盖耶夫几乎要开始哀求对方了。
“不是为丁那块补丁。是为了您……为了您是这样的一个人。”
她把东西一古脑儿堆在修鞋工具上,一闪身出了院门,欢快地给阿盖耶夫留下一个善良而动人的笑 ,这使仅仅摄供微不足道的服务的阿盖耶夫有些受宠若惊。显然,她把这项服务看得比一片补丁要更重一些。姑娘的敏感心灵,使阿盖耶夫充满无言的、羞怯的感激之情。